Chapter 3 一年之約

也許是劉弗陵簫聲中的情意挽留,也許是雲歌自己的求生意志,雲歌的病情漸漸緩和,燒也退了下來。

雲歌睜眼的剎那,隱約覺得有一人在俯身看她,恍惚中只覺又是心痛又是身痛,無意識地叫了聲:“珏,我好痛!”就像兩人正好時,什麼委屈和不高興都可以和他抱怨。

話出口,立即想起孟珏已經不是她的孟珏了,心狠狠一抽,待看清眼前的人,雲歌如遭雷擊,只覺一瞬間,她的世界全部錯亂。

劉弗陵裝作沒有聽見前面的字,柔聲說:“再忍一忍,我已經讓大夫下了鎮痛藥,等藥效發散出來,就會好一些。”

雲歌呆呆凝視着他,劉弗陵也看着她。

他的幽黑中隱藏了太多東西,只需輕輕一捅,她就能全部讀懂,但她不能。

她的視線猛地移開,緩緩下移,看向他的腰間。

沒有玉珮,她心中一鬆。

劉弗陵從於安手中拿過玉珮,遞到她面前,“我很少戴它。”

她怔怔看着玉珮,眼中有驚悸,有恐懼,還有絕望。

劉弗陵一直靜靜等待。

很久後,雲歌扭過了頭,眼睛看着屋子一角,很冷淡、很客氣地說:“素昧平生,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劉弗陵手中的玉珮掉到了地上,“噹啷”一聲脆響。

他眼內只餘一片死寂的漆黑。

她的身子輕輕顫了下。

金色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照在榻前的兩人身上。

脈脈的溫暖將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屋內,卻只有連溫暖的陽光都會窒息的寂靜。

她的眼睛依舊死死盯着牆角,很清淡地說:“公子若沒有事情,可否讓奴家歇息?”

他站起,十分平靜地說:“姑娘重傷剛醒,還需好好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萬事都勿往心上去,養好身體才最重要。”作揖行了一禮,出屋而去。

她只覺心中空落落,腦內白茫茫。

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會摔下一個萬劫不復的懸崖,她只能拼命後退,一遍遍告訴自己,她的陵哥哥是劉大哥,和許姐姐已成婚。

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有錯!

絕對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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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還不能行動,爲了鎮痛,藥石裡添了不少安神的藥,每日裡昏昏沉沉,醒一段時間,又睡大半日。

醒轉時也不說話,人只怔怔出神。

於安問雲歌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她也像是沒有聽見,一句話不肯說,什麼表情都沒有。

若不是知道雲歌肯定會說話,於安定會把她當成啞巴。

雲歌只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她只想躲在她的牆角里,絕不想往前走。

雲歌沉默,劉弗陵也是沉默。

都在沉默中消瘦,都在沉默中憔悴。

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卻好像遠隔天涯。

劉弗陵又來看過雲歌兩次,可雲歌每次都只盯着牆角,一眼不看他,說話十分客氣有禮,可那種客氣禮貌只會讓人覺得她的冷淡和疏遠。

劉弗陵每來一次,雲歌的病勢就會反覆。

有一次甚至又發了高燒,搞得張太醫完全不明白,病情明明已經穩定,怎麼會突然惡化?

從那後,劉弗陵再沒來看過雲歌,徹底消失在雲歌面前。

只有侍女抹茶與雲歌日日相伴,於安偶爾過來查看一下她的飲食起居。

那個攪翻了她世界的人好似從未存在。雲歌也一遍遍告訴自己,沒有錯,一切都沒有錯!

她總在昏睡中憶起,夢中的碎片十分清晰。

深夜時,會聽到隱隱約約的簫聲,綿長的思念如春雨,落無聲,卻有情。

她在夢裡的碎片中,似乎是欣悅的,有大漠的驕陽,有唧唧喳喳的故事,有嘻嘻哈哈的笑。

可她會在醒來後努力忘記。

清醒的時分,全是痛苦,各種各樣的痛苦,根本不能細思,她只能什麼都不想,什麼都忘記。

一日午後,藥力剛褪。

雲歌似睡似醒間,半睜開眼,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投在碧紗窗上。

她立即閉上了眼睛,告訴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也什麼都不知道。

中午的太陽,正是最烈。

那抹影子一直未消失,她也一動不敢動。

聽到於安細碎的說話聲,那抹影子低低吩咐了句什麼,終於消失。

她緊懸着的心才稍鬆,接着卻有想哭的感覺。

她一邊告訴自己,沒有道理,怎麼能胡亂哭?那只是個好心搭救了她的陌生人,一邊卻有淚印到了枕上。

從此後,每個中午,雲歌人躺在榻上,雖然剛吃過藥,本該最瞌睡,神思卻總是格外清醒。

每個中午,他都會揀她吃過藥的時分來看她,也都只是隔着碧紗窗,靜靜地站在院中,從未踏入屋內。

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有時時間長,有時時間短。

屋內,屋外,這一站就是兩個月。

一日晚上。

抹茶服侍雲歌用過藥後,雲歌指了指屋中的藤椅,又指了指院內的紫藤架。

抹茶以爲她想出去坐,忙說:“小姐,不可以呢!你傷得重,還要再養一段時間,纔好下地。”

雲歌搖了搖頭,再指了指藤椅,

抹茶終於會意,雖不明白雲歌想做什麼,仍依言把藤椅搬到紫藤架下襬好。

雲歌隔窗看了眼外面,又闔目睡了。

第二日。

劉弗陵來時,聽屋內安靜一如往日。他仍舊頂着烈日,立在了碧紗窗下,靜靜陪着她。

即使她不想見他,可知道她在窗內安穩地睡着,知道她離他如此近,再非不知距離的遙遠,他才能心安。

於安來請劉弗陵回去時,看到藤架下的藤椅,皺了眉頭。

抹茶立即惶恐地低聲說:“不是奴婢躲懶沒收拾,是小姐特意吩咐放在這裡的。”

劉弗陵已經快要走出院子,聽到回話,腳步立即停住,視線投向窗內,好似要穿透碧紗窗,看清楚裡面的人。

於安驚喜地問:“小姐說話了?”

抹茶搖搖頭。

於安不知道皇上和雲歌究竟怎麼回事,不敢深問,不過既然是雲歌吩咐的,他自不敢命抹茶收了藤椅,遂只擺擺手讓抹茶下去。

於安對劉弗陵低聲說:“皇上,七喜來稟奏,霍光大人已經在上頭的大殿等了一陣子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於安的話,反倒回身走到藤架下,一言不發地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於安又是着急,又是不解,剛想問要不要讓人傳話命霍光回去。

劉弗陵卻只坐了一瞬,就又起身,匆匆離去。

於安看得越發糊塗,只能揉着額頭,恨爹孃少生了兩個腦袋。

――――――――――――――

雲歌的傷好得極慢,一半是因爲傷勢的確重,一半卻是心病。

等勉強能下地時,已是深秋。

在榻上躺了兩個月,雲歌早已經躺得整副骨架都癢,好不容易等到大夫說可以下地,立即就想出屋走走。

抹茶想攙扶雲歌,她推開了抹茶,自己扶着牆根慢慢而行。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這些事情在她驟然顛倒的世界裡根本不算什麼。

雲歌沿着牆慢慢走出了院子。不遠的一段路,卻出了一頭的汗。

太久沒有走路,她實在討厭軟綿綿的自己。她還想順着臺階再往上爬一段路,卻已是力盡,腿下一軟就要跌倒,身後的人忙扶住了她。

雲歌本以爲是抹茶,一回頭,看見的卻是劉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掙脫他。

因爲劍氣傷到了肺,此時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劇烈地咳嗽起來。

劉弗陵一手扶着她,一手替她輕順着氣。

她想讓他走,話到了嘴邊,看到那雙幽深的眸子,緊抿的脣角,她只覺心中痠痛,根本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推開了他的手,就勢坐在了臺階上。

把頭埋在了膝蓋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像這樣,她的世界就會如常。

劉弗陵默默坐着,眺望着下方金黃燦爛的樹林,好似自言自語地說:“看到前面的樹葉了嗎?讓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有空閒時,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這裡,白天可以賞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這麼多年,別的事情沒有什麼長進,對星象卻很有研究,東宮蒼龍:角木狡、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

雲歌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裙上。

東宮蒼龍、北宮玄武、西宮白虎,南宮朱雀,還有角、亢、氏、房、心、尾、箕、鬥、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昂、畢、觜、參……

她也全都研究過,翻着書,再對着星空找,日日看下來,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斗的算命先生懂得還多。

她知道他會知道,也會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卻沒有做到“定不負君意”。

她現在何來顏面見他?

劉弗陵擡起了雲歌的頭,替她把眼淚擦去,“雲歌,你我真素昧平生嗎?你真要我以後都稱呼你‘小姐’、‘姑娘’嗎?”

雲歌只是無聲地落淚,眼中充滿痛苦和迷茫。

劉弗陵不捨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雖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藥,雲歌卻一直睡不着,半夜裡聽到隱約的簫聲,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雲歌輾轉反側了半晌,還是披了衣服起來。

於安看到一個人躲躲藏藏地隱身到暗處,驟然大怒。溫泉宮都有人敢窺伺皇上?

待到跟前,發現是雲歌。於安搖頭嘆氣,轉身想走,卻又轉了回去,“雲小姐,奴才有幾句話說。”

雲歌一驚,轉身發現是劉弗陵的貼身隨從,她沒有說話,只默默站着。

於安躊躇了下,還是決定豁出去了,開始把劉弗陵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報帳一樣報給雲歌聽:

少爺一直等着持發繩的人;

少爺愛看星星;

少爺偏愛綠色;

深夜裡,少爺睡不着時,就會吹簫,可翻來覆去卻只是一首曲子……

一口氣竟然說了半個多時辰,等他說完,雲歌早已是淚流滿面。

於安清了清嗓子,“雲小姐,你這整日不說話算怎麼一回事情?不管你心裡怎麼想,你總應該給少爺講清楚。奴才的話說完了,奴才告退。”

劉弗陵倚着欄杆,默默看着滿天繁星。

聽到身後動靜,以爲是於安,卻半天沒聽到說話請安,一回頭,看到雲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長廊下。

劉弗陵忙走了幾步,把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麼還沒有睡?這裡風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雲歌靠着欄杆坐下,側頭望着遠處,將她在長安的經歷淡淡道來:

“發繩被孃親拿走了,我已經到長安一年多。來長安前,我還一直犯愁沒有了信物,該如何尋找陵哥哥,卻沒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見了陵哥哥……”

劉弗陵聽到有人和他長相相似,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珮,心中劇震,但讓他更傷痛的是天意弄人。

雲歌淡淡地講述着她又遇見了另外一個人,表情淡漠,好似講着別人的故事。她不願意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只簡單地用一個“他”字,從相遇到別離,三言兩語就交待過,可她扶着欄杆的手,拽得緊緊,臉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無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經違約,你也不必再遵守諾言。我的傷已經快好,也到我該告辭的時候了。”

劉弗陵扳着雲歌的肩頭,讓她看着他,“你沒有違約,這只是……只是陰差陽錯。雲歌,如果你現在幸福,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當年盟約一筆勾銷。不過你已經決定斬斷過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還給你。我不要你現在答應什麼,但是希望你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後,你還想走,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

雲歌再難維持自己的淡漠,眼內珠淚滾滾,她猛然偏過了頭。

她寧願他罵她,寧願他質問她既有盟約,怎麼可以背約?寧願他大怒,生氣她的負心。

可他只是這樣看着她,面容平靜,語氣清淡,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內是心疼,是苦澀。

劉弗陵用衣袖替雲歌把淚拭去,“不要迎風落淚,太傷身子。”

他微微一笑,語氣刻意地放輕快,“雲歌,至少也該把未講完的故事講完,這都九年了,別的小狼,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我們的那隻小狼卻還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麼氣也該消了,只是可憐了小狼……”

雲歌噗哧一聲,破涕爲笑,可笑還未及展開,眼淚又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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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不再拒絕見劉弗陵,只是兩人之間的話依舊不多。

劉弗陵本就是話少的人,雲歌卻是因爲心身皆傷,很多時候不願意說話。

常常兩人共在一屋,卻半日都不說一句話。

有時候時間久了,守在外面的於安和抹茶甚至會懷疑,屋子內真有兩個人?

雖沉默的時間很多,可兩人自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劉弗陵幫雲歌找了琴,又尋了一大卷奇聞異志,兩人撫一段琴,看一會奇聞傳說。看到滑稽好笑處,她會微抿着脣笑,他會凝視着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劉弗陵對雲歌若對朋友,既不提起過去,也不提起未來,既未刻意親近,也未刻意保持距離。

他的淡然態度影響了她,她面對他時,緊張愧疚漸去,本性中的疏朗閒適漸漸顯露。

兩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說,對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時相處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隨意。

劉弗陵把宮裡能找到的菜譜都命人搬了來,讓雲歌閒時看着玩。

有不少絕譜異方,還有一些講述食材的相生相剋,卻多是隻言片語,未成體系,雲歌看得心神意動時,往往跺足嘆氣。

劉弗陵鼓勵她提筆寫食譜。

自古“君子遠庖廚”,文人墨客不會願意提筆去記錄廚房裡的事情,而廚師又不會寫文章,難得雲歌二者皆會,不如寫一份食譜,記錄下當代的飲食烹飪,爲後來人留一份資料,省的以後的人也邊看邊嘆氣。

雲歌豪氣盈胸,決定從現在開始就整理筆記,爲日後寫食譜傳世做準備。

劉弗陵卻不許她動筆,只讓她做好記號。

他處理完公事後,會幫她把看中的菜譜仔細地謄抄下來。

有些遠古探討食材的文章使用傳說太多,文字又晦澀難解,他會幫她一一註釋,把出處都寫明,方便她日後尋根究底。

劉弗陵寫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後人臨摹。

滿幅小篆,彷如龍遊九天,看得雲歌忍不住擊節讚歎:“傳說李斯的一手小篆讓荀子看後,三月不知肉味,當即決定破格收他做學生。荀子若還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學生不可,不過他若知道你用這麼好的字來給我寫菜譜,定要罵我無知婦人。”

劉弗陵的博文強知也讓雲歌驚歎,他的腦袋好像把所有書都裝在裡面,任何一個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書,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處,甚至哪一章哪一節。

雲歌的身體漸好,身上的萎靡之氣也漸去。靜極思動,常常刻意刁難劉弗陵。

劉弗陵不在時,她就東翻西找,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來考劉弗陵,從諸子百家到詩賦,從典故到謎語。

剛開始,劉弗陵提筆就給出答案,到後來,需要思索一會,時間有長有短,但也都能說出答案。

只要劉弗陵答對,雲歌就算輸,需給他彈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來,雲歌本來極糟糕的琴藝,突飛猛進,雲歌也從音樂中窺得了一個被她疏忽的世界。

雲歌若贏了,劉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雲歌到現在都沒有機會行使她的權利。

雲歌日日輸,輸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這些書都是他命人搬來給她的,既然是他的書,那他自然都看過,如此相鬥,她當然贏不了,要想贏,只能跳出這些書。

跳出這些書?

說說容易,雲歌想着堆滿幾屋的書,臉色如土。

劉弗陵進屋後,看到雲歌歪在榻上翻書,聽到他進屋,眼睛擡都未擡,很專心致志的樣子。

丫頭抹茶卻是眉梢難掩興奮,站在門側,隨時待命的樣子。

於安剛想幫劉弗陵淨手,劉弗陵擺了擺手,讓他下去,徑直走到桌旁,拿起雲歌出的題目。

“天上有,地上無;口中有,眼中無;文中有,武中無;山中有,平地無。打人名。”

話語直白淺顯,卻不好答。

劉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無一人合這句的意思。

劉弗陵想着不如放棄,讓雲歌贏一次。雲歌生性好動,這個遊戲是怕她悶,所以纔不讓她贏,好讓她繼續刁難着玩。

卻在放下絹帛的剎那,恍然大悟,他是鑽入固定思路了,誰規定“打人名”就是一個古人或者名人?就是書冊上的名字?

這一個謎面,含了兩個人的名字,雲歌卻故意不說清楚。

雖然雲歌這個謎題出得有些無賴,不過就對他們兩人而言,也勉強說得過去。手指從她所寫的字上撫過,眼中有了笑意。

擡眼看到她脣角偷抿着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蕩,放下了絹帛。

“我猜不出。”

雲歌立即丟了書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爐、茶釜進來,顯然主僕兩人早已商量好。

雲歌笑吟吟地對劉弗陵說:“我口渴了,麻煩陵公子煮杯茶給我。”

立在簾子外的於安也帶了笑意,皇上自小聰慧過人,所學廣博,神童之名絕非白得,吟詩作賦、吹曲彈琴,皇上都是信手拈來,可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劉弗陵很平靜地蹲下,很平靜地盯着炭爐,很平靜地研究着。

雲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着炭爐看,十分納悶,“這個爐子怎麼了?不好嗎?”

劉弗陵平靜地說:“我正在想這個東西怎樣纔能有火。如果你口渴,還是先喝點水,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過坦然平靜,讓雲歌想笑反倒笑不出來,雲歌怔了下說,“我教你,不過只負責口頭指點。你要親手煮來給我喝,不然我就白贏了。下一次贏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劉弗陵微笑:“肯定會讓你喝到口。”

一個說,一個做,於安和抹茶在簾子外悶笑得腸子都要斷掉。

畢竟有幾個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着袖子,手忙腳亂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劉弗陵端了一杯給雲歌,雲歌喝了一口,頓了瞬,才勉強嚥了下去,微笑着問:“你放了多少茶?”

“你說水冒如蟹眼小泡時放茶,我看罐子裡茶不多,就都放了進去。放錯了嗎?”

於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進去了?皇上以爲他在煮粥嗎?

於安有些心疼地暗歎,那可是武夷山的貢茶,一年總共才只有四兩三錢,這壺茶實在是很貴重!

貴重是極貴重了,可那個味道……

於安此時忽地對雲歌的微笑有了幾分別的感觸,也開始真正對雲歌有了好感。

起先坐得遠,沒有留意。雲歌此時纔看到劉弗陵的手有燙傷,臉側有幾抹黑跡,雲歌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澀,幾口把杯中的茶盡數喝下,“不錯,不錯。”

雲歌看劉弗陵想給自己倒,忙一把搶過茶壺,順手拿了三個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於安,抹茶,難得你家少爺煮茶,你們也嚐嚐。”

於安和抹茶麪面相覷,雲歌眉毛輕揚,笑眯眯地盯向他們,“你們笑了那麼久,也該口渴了。”

於安立即快步而進,抱着壯士斷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

抹茶握着茶杯,喝了一口,嘴裡已經苦得連舌頭都麻木了,臉上卻要笑得像朵花,“謝謝小姐賜茶,奴婢到外面慢慢喝。”

雲歌的反應固然機敏,可劉弗陵自小到大,整日裡相處的哪個不是心機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面色未動,只深深地看着雲歌。

看雲歌面色怡然地品着茶。

他想要拿過雲歌手中的杯子,雲歌不肯放,他索性強握着雲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雲歌愣愣看着他,他淡淡一笑:“從今往後,有我在,不會讓你獨自一人吃苦。”

雲歌心中一酸,裝作沒有聽懂他的話,抽了一塊絹帕給他,強笑着說:“你臉上有炭痕。”

劉弗陵用帕子擦了幾下後,還有幾點地方沒有擦去,雲歌看得着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縮手時,劉弗陵卻輕輕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身子僵硬,低着頭,把手緩緩抽出,“我有些累了。”

劉弗陵臉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會,晚膳晚點用也可以。”

雲歌低着頭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突然站起,叫了聲:“抹茶。”

抹茶忙進來,聽吩咐。

“你去和於安說一聲,說陵哥哥的手被燙了。”

抹茶點了下頭,一溜煙地出了門。

―――――――――――

雲歌的身體漸漸好利落,只是那一劍傷得太重,雖有名醫良藥,還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劉弗陵神傷,暗中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好好研究治咳嗽的藥方,有成者重賞。

雲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經萬幸,只是偶爾咳嗽幾聲,不緊要。”

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一般流過。

雲歌受傷時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經冬初。

她盡力剋制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白日裡還好,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靜時,卻總無法不難過。

想着他如今也該和霍家小姐舉案齊眉了,說着那和自己無關,可是當日風中他綰着她的頭髮所說的“綰髮結同心”卻總會突然跳到腦中,如今他應該替霍家小姐綰髮插簪了吧。

慶幸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淡了許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傳說中的苗疆蠱毒,無數蟲子日日啃噬着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雲歌不喜歡恨人的感覺。

他負了她,她卻負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猶在耳,卻經不起世間的風吹雨打。

她經不住他的誘惑,他經不住世間權力的誘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該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帶眼識人,恨自己太過自以爲是。

看到劉弗陵進來,對着一爐薰香發呆的雲歌急急跳起,劉弗陵眼睛一暗。

雲歌知道自己想掩飾,反倒落了痕跡,何況她想瞞他也太難,索性不再刻做歡顏,只靜靜看着他。

劉弗陵走到她面前,凝視了她會,忽地輕輕嘆了口氣,把她攬進了懷中,“怎麼才能讓你笑顏依舊?如果只需烽火戲諸侯,那倒簡單。”

雲歌本想推開他,可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聲聲都壓得她心酸,她忽然無力,頭靠在他肩頭,只是想落淚。

如果有些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她和他現在該有多快樂?

劉弗陵靜靜擁了她會,忽地說:“你昨日不是說養病養得人要悶出病來了嗎?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嗎?”

雲歌想了想,點點頭。

於安聽到皇上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皇上卻不許,於安無奈下只能讓人喬裝改扮後,暗中跟隨。

雲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下山時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隱在山峰層林間,要行一段路纔到主山道,從主山道向上看,隱隱有一片屋宇連綿的樓臺。

“這是哪裡?”

劉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說:“驪山。”

雲歌對漢朝皇帝的各處行宮並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只心中暗歎了口氣,原來離長安還很近。

他們來得很巧,正是趕集日。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今年是個豐收年,賦稅又真正降了下來,鹽鐵等關乎日常民生的物品價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買過家裡必須的生活物品,還有餘錢給妻子買朵絹花,給孩子買些零嘴,商販們的生意好,心頭眉頭也是舒展。打招呼間問起彼此的近況,多有笑語。

雲歌微笑:“和我剛來漢朝時,氣象已是不同,這個皇帝是個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劉弗陵第一次逛長安城郊的市集,看着人來人往,聽着高聲喧譁,和日常的深宮氣象極是不同。

雖然喧鬧紛雜,他卻喜歡這種煙火氣息。

因爲正常,所以溫暖。

兩人常被人潮擠散,劉弗陵怕丟了雲歌,索性握住了雲歌的手,牽着她,在街道上胡亂走。

他們兩人倒是隨性,只是苦了於安,一雙眼睛已經觀了八方,還覺得不夠用,可看到劉弗陵眉梢眼角隱帶的溫暖,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廣場上一羣人圍得密密實實,雲歌立即拽着劉弗陵擠了過去。只聽到前面的人一會大笑,一會驚歎,聽得人十分好奇。

“模樣長得真是惹人憐!”

“看這小不點的樣子!”

“這兩個是兄弟吧?”

“看着像,不知道是不是雙生兄弟?”

“父母呢?他們怎麼單獨跑到這裡玩?不知道有沒有吃過東西。”

雲歌轉悠了一圈,仍舊進不去,視線掃到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的於安,計上心頭,“於安,你想不想擠進去看看?”

在劉弗陵的視線注視下,於安敢說不?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說:“想。”

雲歌笑眯眯地說:“我有一個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裡面的是我侄子’,衆人肯定給你讓路。”

於安神情一鬆,還好,不算刁難。他運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吼道:“讓一讓,讓一讓,裡面的是我侄子。”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麼,聽到喊得急迫,紛紛都讓了路,裡面的人卻是驚訝,也讓了路。

“讓一讓,讓一讓,裡面的是我侄……”看到人羣內的東西,於安的話咽在口中,差點沒給嗆死。

四周一片靜默。

衆人都默默地看着於安,表情各異。

只見兩隻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猴子正在場中戲耍,此時人羣突然安靜下來,它們好似十分奇怪,撓着頭,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一條細長的尾巴在背後搖來晃去。

雲歌強忍着笑,趕緊把劉弗陵拽開幾步,和於安劃清界限,小小聲地說:“我們不認識他的。”

片刻後,人羣發出爆笑。

兩隻小猴子也來了勁,吱吱尖叫,又翻跟斗,又抓屁股,興高采烈。

有人笑着高聲說:“不知道哪裡跑來兩隻小猴子,我們正想着如果不管他們,大冬天的只怕要餓死,既然娃他叔來了,那就好辦!麻煩娃他叔把他們領回家。”

於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雲歌笑得直打跌。

劉弗陵怕她又開始咳嗽,忙輕拍着她的背,對於安吩咐:“於大哥,把它們帶回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於大哥的一件善事。”

於安愕然看向劉弗陵,很多年後的第一次直視。

劉弗陵扶着身邊的綠衣女子,面上雖沒有什麼表情,眼中卻是笑意輕漾。此時的他不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沒有喜怒,他只是一個寵着身邊女子的平常男人。

於安眼眶一酸,低下頭,應了聲“是”。

於安雖收留了猴子,卻一直板着臉,雲歌和他說話,他只嘴裡“嗯嗯哼哼”,好像十分恭敬,卻不拿正腔回答。

雲歌向劉弗陵求救,劉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對雲歌說:“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

雲歌趕在於安身邊,賠小心:“於大哥,我也不知道里面是兩隻小猴子呀!我以爲是誰家走失的孩子。於大哥,給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這兩隻猴子多可愛!”

於安嗡聲嗡氣地說:“那麼可愛,也不見姑娘說那是你侄子。”

雲歌笑:“別說是我侄子,就是我兒子也可以!我娘是狼養育大,算來我的外婆是狼,有個猴子兒子也很好……”

於安惱中也被雲歌氣出笑,“你親都沒成,就兒子、兒子掛在嘴邊,不害臊嗎?兒子他爹呢?”

於安話剛說完,就想到雲歌是娘,他是叔叔,皇上可剛叫過他大哥,那皇上不就成了兩隻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雲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偷偷瞅了眼劉弗陵,劉弗陵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撞了個正着。

他似笑非笑,幾分打趣,雲歌立即臊了個滿面通紅。

雲歌跺了下腳,扭身就走:“你們兩個合起來戲弄我!”

劉弗陵忙吩咐於安照顧好猴子,自己去追雲歌,不想雲歌走了不遠,又一個急轉身,匆匆往回跑,臉色十分難看,劉弗陵握住她的胳膊,“怎麼了?”

雲歌沒有回答,牽着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家店。

是一家出售陶器的店,寬敞的院子裡擺放着大大小小的陶器皿,有巨大的水缸,不大不小的米缸,還有小一點的醃菜罈子。

雲歌左右環顧了一圈,根本沒有可躲避的地方,聽到外面傳來的叫聲,急切間,顧不得那麼多,拽着劉弗陵跳進了一個大水缸中。

水缸雖大,可容納了兩個人後也是擁擠不堪,雲歌和劉弗陵面對面,好似緊緊擁抱着彼此,十分親密。

雲歌輕聲說:“我急糊塗了,他們又不認識你,我怎麼拉着你也躲了起來?”

劉弗陵沒有太多表情,眼中卻有苦澀。

劉病已聽到手下的兄弟說看見一個像雲歌的女子,立即叫了孟珏,匆匆趕來。的確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形,但他們還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那個身影在擁擠的人羣中幾晃後,消失不見。

尋了幾個月,孟珏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消息網,從大漢到西域,可沒有云歌半點消息,她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甚至連那夜廝殺的兩方是誰,都查不出來。

他從剛開始的篤定,到現在的擔心,他開始想那一夜雲歌究竟有沒有逃脫?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她究竟是生是死?

擔心恐懼折磨得他日日不能安睡。

尋了一大圈,卻找不到要找的人。兩人站在陶器店外,都是黯然。

劉病已嘆了口氣說:“也許認錯人了。”

孟珏沉默了會,驀然一掌拍碎了身側做招牌的瓦缸,“一定是她。”

躲在水缸內的雲歌,身子不禁輕輕一抖。

劉弗陵忙伸臂擁住她,好像要替雲歌把一切傷害都擋開。

店堂內打瞌睡的夥計聽到動靜,出來探看,見人打碎了貨物,剛想大罵,可被孟珏的森寒視線盯了一下,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珏扔了片金葉給他:“沒你什麼事,滾回去睡你的覺。”

夥計收起金葉,立即一溜小跑,跑回店堂,直接縮到櫃檯下,閉上了眼睛。

孟珏對劉病已說:“她是在這附近不見的,命人把附近的幾家店鋪都搜一遍。”說完,孟珏親自開始查看陶器店,不管大缸小缸,都是一掌拍下,將缸震成粉碎。

雲歌一點都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利用她的是他,出入霍府的是他,想攀上權勢頂峰的人是他,和霍成君擁抱親暱的還是他,他既然要霍成君,爲什麼還要找她?難不成他還以爲她能與霍成君共侍一夫?

劉弗陵看雲歌臉色蒼白,知道孟珏在她心中還是十分重要。正因爲仍然在乎,所以才害怕面對,害怕自己的還在乎,害怕自己會情不自禁。

聽到陶器碎裂的聲音漸漸向他們的方向轉來,劉弗陵附在雲歌耳邊說:“你若不想見他,我去替你把他擋走。”

雲歌搖搖頭。

孟珏外表看着是溫潤君子,性格實際上十分桀驁,現在他連那層君子的外衣都不用了,可見今日不翻遍了這附近,不找到她,他不會善罷甘休。陵哥哥只是個普通人,不懂一點功夫,哪裡擋得住孟珏?

雲歌忽地抓住了劉弗陵的手,“你幫我圓個謊,做我的夫君,好不好?我和他說我們已經定親了,讓他別再來找我……”

劉弗陵眼中帶了幾分酸楚,溫和地打斷了雲歌的話,“雲歌,我們本就是有盟約的未婚夫妻。”

雲歌語澀,不錯,他們早就是交換過信物,有過盟誓的……夫……妻!

雲歌抓着劉弗陵的手變得無力,慢慢滑落,劉弗陵卻用力握住了她。

腳步聲漸走漸近,雲歌心中零亂如麻,害怕傷痛恨怨,羞愧溫暖酸澀,全擠漲在胸間,撕着她,扯着她,一顆心就要四分五裂,只有握着她的那隻手,堅定地護着她。

她用力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朝他一笑,雖未及完全展開就已消失,可她的眼神不再慌亂無措。

雲歌聽到身旁的缸應聲而碎,知道下一個就是他們藏身的水缸了,深吸了口氣,鼓起全身的勇氣等着面對孟珏。

孟珏舉起手掌,正要揮下,忽然聽到一人笑叫道:“這不是孟大人嗎?”

孟珏頓了下,緩緩回身,負着手也笑道:“於……”

於安忙擺了擺手,“都在外面,不用那麼多禮了。我癡長你幾歲,孟大人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於兄吧!”

孟珏笑着作揖,“恭敬不如從命,於兄怎麼在這裡?”

於安笑着說:“出來辦些私事,經過這裡時,看到孟大人在敲缸,一時好奇就進來看一眼,孟大人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儘管說話。”

孟珏笑着向外行去,“沒什麼大事,此店的夥計惹人眼煩,一時之氣。難得於大哥到外面一趟,若有時間,容小弟做個東道,喝幾杯。”

孟珏和於安一邊談笑,一邊出了店門。

他們前腳剛走,立即有宦官進來接劉弗陵和雲歌,護送着他們從後門上了馬車,返回驪山。

雲歌腦中思緒紛雜,於安和孟珏認識,而孟珏對於安顯然很忌憚,對於安的客氣程度不下對霍光,可於安不過是陵哥哥的管家。

雲歌沉默地坐着,劉弗陵也一直沉默,只聽到馬蹄敲着山路的得得聲。

回到別院住處,劉弗陵讓所有人都退下去,“雲歌,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雲歌拿着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着燭火,眉尖微蹙,“我以前覺得只要我對人好,人也一定會對我好,我以誠待人,人自然也以誠待我,可後來知道不是的,這世上的人心很複雜,有欺騙、有猜忌、有背叛、有傷害。我不會去騙人,但我現在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可……”雲歌擡眼看向劉弗陵,“陵哥哥,我相信你。如果連你也騙我,我還能相信誰?我只想知道真實的一切,你告訴我。”

劉弗陵靜靜凝視着雲歌。

雲歌又看到了熟悉的暗影沉沉,裡面翻卷着萬千無奈。

雲歌心酸,她是想要他高興的,從小到大都是,“陵哥哥,你若不想說,就算了,等日後……”

劉弗陵搖了搖頭,“我的名字是三個字,並非兩個字,劉陵二字中間還要加一個‘弗’。”

雲歌正在挑燭火的簪子跌落,打滅了燭火,屋內驟然陷入黑暗。

雲歌無意識地喃喃重複:“劉弗陵,劉弗陵……陵哥哥,你……你和漢朝的皇帝同名呢!”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去握雲歌的手,入手冰涼,“雲歌,不管我的身份是什麼,我仍然是我,我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只覺得這個世界怎麼那麼混亂,陵哥哥怎麼會是皇帝?怎麼可能?

“陵哥哥,你不是皇帝,對不對?”

她眼巴巴地瞅着他,唯一企盼的答案顯然是“不是”。

劉弗陵不能面對雲歌的雙眸,他去抱她,不顧她的掙扎,把她用力抱在了懷裡,“雲歌,我就是我,過去、現在、將來,我都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打着劉弗陵的胸膛,想推開他。

劉弗陵緊緊抱着她,不管她如何打,就是不讓她掙脫。

雲歌打了一會,終是大哭了出來,“我不喜歡皇帝,不喜歡!你別做這個皇帝,好不好?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在山裡蓋一個房子,就我們清清靜靜地生活,你不是喜歡讀地誌奇聞嗎?現在的地誌多不全,我們可以親身去各處遊歷,蒐集各地風土氣候傳說,還有食物,你寫一本地誌奇聞書,我寫一本食譜……”

劉弗陵把雲歌的頭緊緊按在他的肩頭,眼中是深入心髓的無力和無奈,只一遍遍在雲歌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因爲他的身份,他的生命中已經有太多無可奈何,所以他一直儘量避免再因爲自己的身份而製造他人生命中的無可奈何。

他在吃過竹公子的菜後,不想因爲他是皇帝就選擇理所當然的擁有,不想因爲自己的一個決定就讓竹公子無可奈何。

可是他正在讓雲歌無可奈何,這本是他最不想的事情,卻又是一個無可奈何。

―――――――――――――

已是萬籟俱靜,雲歌卻忽地從榻上坐了起來,輕輕穿好衣服。

環顧屋內,並沒有什麼屬於她的東西,轉身剛要走,忽又回身,將桌上劉弗陵爲她謄寫的筆記裝進了懷裡。

雲歌從窗戶翻出了屋子,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他的住處。

那裡燈熄燭滅,一片黑沉,想來他正在睡夢中。

她想了那麼多年,又找了那麼久的陵哥哥,竟真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樣,她可以什麼都不用說,他就知道她所想的一切,可是他爲什麼會是皇帝?

他是皇帝,難道就不是她的陵哥哥了嗎?

雲歌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自私也罷,她如今只想先躲開一切。

自從受傷後,她的腦袋就好似沒有真正清醒過,一個驚訝還未完全接受,另一個驚訝就又來臨,她現在只想遠離所有的人和事。

終於下定了決心離開,一轉身,卻發現,不知道何時,劉弗陵已經靜靜立在她的身後。

黑沉沉的夜,他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裡面的任何東西。

雲歌怔怔地看着劉弗陵,良久後,猛地埋下頭,想從他身側走過。

“雲歌。”劉弗陵拿着一個東西,遞到她面前。

雲歌一瞥間,心中劇震,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一隻小小的蔥綠繡鞋躺在劉弗陵的掌心,鞋面上一顆龍眼大的珍珠,正在星光下散發着柔和的瑩光。

雲歌癡癡地伸手拿過,入手猶有餘溫,想來他一直貼身收藏。

……

“好,我在長安等你。”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爲盟,絕無悔改。”

……

那夜也如今夜,星辰滿天。

同樣的星空下,站着同樣的人。

如此星辰,如此夜,不正是她想過無數次的嗎?

只是爲什麼……爲什麼會如此苦澀?

劉弗陵的視線落在雲歌手中的繡鞋上,“雲歌,我只要一年時間。等待了九年,至少請給我一段時間去聽你講故事。九年裡想必你又去過不少地方,我只想知道和了解你所做過的事情。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告訴你我在這九年裡做了什麼,難道你一點兒都不關心嗎?”

“我……”

雲歌語滯。怎麼可能不關心,不想知道?無數次躺在屋頂上看星星時,會想陵哥哥在做什麼。甚至特意把自己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做什麼都記下來,想等到將來重逢時問陵哥哥,看他在那一天,那個時辰,在做什麼,有沒有想過她?還有那些已經積攢了多年的話……

劉弗陵從雲歌手中把繡鞋拿了回去,“只要一年時間,一年後你若還想走,我一定將珍珠繡鞋還你,我與你之間再無任何約定。但是現在,我要你履行你當年的誓言。”

雲歌忽地側着腦袋笑起來,“陵哥哥,你真聰明。誰叫我當年是個小笨蛋,大了又是個大笨蛋?好!一年之約。”轉身向屋子行去,“一年後的今日,我走時,就不用你相送了。”

劉弗陵負手而立,手中緊拽着繡鞋,望着雲歌的身影慢慢走入屋子。

她已經進屋很久後,他依然立在原地。

微擡了頭,看向星空。

夜幕低垂,星羅密佈,恆久的美麗。

如此星辰,如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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