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女人的天性是善妒的, 在我與李近仁好事將成之時,她半路殺出,其實她未必不想橫刀奪下李近仁這塊肥肉的, 只可惜天不與她時機, 她也只好仍舊留在咸宜觀。她希望在銀錢上分我一杯羹, 更需要在情愛上分我一杯羹, 綠翹也是一個女人, 是女人就都怕寂寞,怕青春易逝,怕年華老去……
可是我不能趕她走, 與李近仁恩斷義絕之後,我在銀錢上一天比一天窘迫, 雖然咸宜觀每日仍是賓客盈門, 但賓客們的層次卻是每況愈下, 其實賓客每況愈下,歸根結底還是我每況愈下的緣故。
不是我要對綠翹低頭, 而是我要對這個冷酷的人世低頭。
這之後的幾天,陳韙成爲我的座上客,綠翹很不理解,我爲什麼肯曲意逢迎這樣一個既無權勢又無財產的窮酸。
過了暮秋,過了殘冬, 又是一年春意飛上枝頭, 和風染綠了柳條, 空氣裡和暖的氣息越來越重, 萬物都甦醒了, 只有我還在沉睡。任何晴朗明媚觸碰到我的身體,亦會結成寒霜, 春天是屬於別人的,魚幼微的人生永遠是凜冽的冬。
一日我受友人之邀,去赴三月三上祀節聚會,祓禊祈福,流觴曲水,暢敘幽情,玩得心曠神怡——沉沉籠在浮雲底下的曠野。
暮色四起,畫檐雕棟敷上一層淡淡的星暉,一鉤新月斜斜掛在矮牆上,還未踏進去房,便聞到一絲幽幽的蘇合香,飄逸而出。綠翹聞得我的腳步聲,笑吟吟地從屋裡迎出來。
甫進雲房,綠翹麻利地將一張紫花烏絨墊子,擱在紅漆棗木太師椅上,細心地拍打着並不存在的塵土,又捧上一碗君山銀針,明亮的茶湯裡盪漾着幾根尖尖的芽針,淺淺地在碗底亂戳亂撞。
我婉然笑道:“往日回來你總爲我做點心吃,怎麼今兒倒只沏了一碗茶。”
綠翹嫣然,聲音在空寂的雲房裡聽起來格外清脆,道:“往日師父赴宴,多是大人們相邀,席間推杯換盞地應酬,怎能吃得舒心,故而我做點心來給師父墊補,今日乃是趙道長跟幾位好友,自然舒心暢快,卻只怕吃得油膩,因此只爲師父沏了綠茶。”
我心想,你倒聰明機變。舒心暢快?哼!我這一輩子幾時真正舒心暢快過!面上卻毫不動容,笑道:“怎麼今兒倒焚上蘇合香了?”
綠翹瞥了眼青花暗刻朝天耳香薰裡吐出的縷縷白煙,笑道:“我見師父這兩日睡不安穩,便焚了些蘇合香安神用的,蘇合香產於大秦,有開竅闢穢,行氣止痛之效……”
我厭煩地一揮手綠翹立刻閉口不言,我皺眉道:“誰要聽你說這些,我哪兒也不痛,我還沒老到夜裡還要焚香安眠呢——你還是說說今兒都有誰來找過我?”
綠翹聞言笑道:“今兒過節,倒沒什麼人來,只有陳樂師午後來找過師父一趟,我告訴他師父有朋友相邀,他就走了。”
我雙目圓睜,道:“怎麼他沒有留下來等我麼?”
綠翹端了白瓷蓮花冰紋茶壺爲我續茶,笑道:“沒有,陳樂師說今日有人在渭水岸上祈福,請他去彈琴助興,他本是推了人家來找師父的,既然師父不在家,就仍舊去人家那裡了。”
心裡酸溜溜地不是滋味,陳韙往日那些海誓山盟,不是說得天花亂墜麼,可見這風月場中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我正要命綠翹下去,忽然見她面含春色,眼帶嬌羞,自有一股風流妖嬈姿態,這時案上的一面鴻雁銜枝紋菱花鏡,恰好映出我黃黃的臉色,曾經的明眸善睞如今只見兩窩呆滯,不能呀,不能呀,我只比綠翹大兩歲,怎麼倒比她蒼老這麼多?十指纖纖緊緊地陷在肉裡,渾身不由得打着冷戰,綠翹伏過身來,關切道:“師父,師父你怎麼了?”
她這一伏過來,我立時嗅到一股熟悉的,夾着一點兒苦澀的香。
我警覺起來,沉聲道:“你搽了什麼?這味道是哪兒來的?”
綠翹經我一問也慌了神,戰戰兢兢道:“這……這這這……這是師父的……”
我陰冷一笑,這是陳韙爲我採集了二月裡初開的杏花製成的香粉,雖比不得上等宮粉,勻在面上卻也潤澤細膩。暴怒蜷縮在喉嚨裡,我笑道:“怪不得你要焚蘇合香呢,原來是爲了遮去你偷香竊粉的氣味啊!”
綠翹撲通跪地,大呼:“焚香並無此意,只是一時好奇用了師父的粉……”
我的耳朵裡卻什麼也聽不見了,我近來常常如此,神思恍惚,一轉身便不知身在何處,向何處去。此刻我腦子裡只有方纔自己說出的“偷香”二字,心念陡轉,陳韙可以爲我描眉敷粉,爲什麼不可以對綠翹大獻殷勤,況且綠翹比我年輕美貌,我充其量不過是一個頂着長安才女虛名的過氣美人而已。
清亮的眸子裡燃燒着瘋狂的火焰,爲什麼連最後的一點安慰都不肯留給我?我下意識地揚起手來,清脆地一掌,綠翹懵了,眼眶裡蓄滿了淚水,璀璨晶瑩如秋露倒映着素輝,就是不肯落下來。如此我見猶憐的嬌態,陳韙怎能不動心?
我冷笑,道:“還不肯認,還不肯認,下作的小娼婦,你吃我的,穿我的,倒學會幹這等吃裡扒外的事了,你既樂於此道,爲何不去翠香樓高張豔幟,又在道觀裡裝什麼貞烈?”
綠翹玲瓏剔透,聽我此言,自知我是疑心他與陳韙有私了,當即一抹眼淚,凜然道:“師父早對我生了疑心,我也是百口莫辯,師父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卻也沒有什麼對不起師父的,今日綠翹擅用師父之物,是綠翹的錯,但師父疑心之事,卻是捕風捉影,何況咸宜觀中的風月之事,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又何必當真,師父若事事不這樣執著一念,又何以落到今日之境?”
綠翹之言,雖是爲自己辯白,卻句句戳到我的痛處,剎時間急怒攻心,順手抓起案上的白瓷蓮花冰紋茶壺擲在地下,“噹啷”一響,瓷壺飛濺起一朵朵大大小小的白花,紛紛四散,滿地碎瓷片,乘着紙窗裡透進來的星光月色,龍鳳燭臺上閃爍的燭火,每一片上都映着我的怒容和綠翹的笑容,像暗夜裡的無數只鬼眼在幽暗處靜靜地看着我們。
綠翹見我怒火熊熊,反而輕蔑地笑了,道:“師父何必發這樣大脾氣,別說綠翹沒做,就是做了,比之師父欲求三清長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薦枕之歡,也是小巫風大巫了,師父這幾年紅綃帳底,鴛夢常新,可是快活得緊哪!就連溫庭筠大人出殯的時候,師父不也還在忙着顛鸞倒鳳,又何嘗想到去祭一祭了?”
什麼?溫庭筠……出殯?他歿了嗎?一個曾經給過我父兄般溫暖的人,就這樣悄悄地離我而去了,而我還什麼都不知道,連爲他燃一拄香,扶一扶棺也不能夠!是了,這些年來我同誰都不大來往,幾乎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裡,昔日的朋友都快斷盡了,可是爲什麼,綠翹要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告訴我這個噩耗,而且,沒有去溫庭筠那裡送他最後一程,我已經傷心欲絕了,現在反而要變成我縱慾的證據,彷彿全身的鮮血一時間全涌上來,衝得我頭昏目眩,綠翹的每一個字,皆如利刃划向心底最深處,我想也不想,抓起一根藤條,使盡渾身力氣向綠翹身上抽過去……
綠翹猝不及防,一鞭下去,身子吃痛,立足不穩便跌落在地上,地上尖尖地豎着許多碎瓷片,跌落的瞬間便看到她身子底下殷殷地漫出血紅,綠翹痛楚難當,哀哀求饒,然而憤怒一旦燃燒,便如燎原的烈火,不可遏制,尤其裹挾着十餘年來的傷心,羞辱,求而不得的憤怒,更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平息的,我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擠成碎片了,多少年來,我委曲求全,最終又得到了什麼?朝不保夕的生活和連下人都瞧不起的境遇。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的胳膊再也擡不起來了,渾身虛脫了一般,再也使不上一絲氣力。
我揉一揉額角,定下神來,卻見綠翹在地下蜷成一團,身上罩着一層冰殼子似的,一動不動,我有些驚慌,心裡升起一點不祥的預感,我一點一點的伏下身子,試着去推她,她的身子很沉,怎麼也推不動,一顆心像被極鋒利的爪子狠狠抓了一下,暗暗祈禱不會的,不會的,哪裡就這樣巧,我略用一點力,再用一點力,綠翹癱軟的身體倏地仰面朝天,我無法剋制地大叫,又趕忙捂緊了嘴,神經質地舉目四望,過了好一會兒,確定沒有人被我的喊叫驚醒而叩門,這纔再次壯了膽子去看綠翹,只見她睡着了一樣,一隻眼睛閉着,一隻眼睛半睜着,眯起來的一隻眼縫裡藏着一隻鬼,隔着她長長的簾子樣的眼瞼,偷偷向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