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0章 水星記(二十六)
“你認爲他很窮嗎?”席勒耐心地聽完了詹娜這麼大一長串的講述,然後纔開口問道。
“他不窮,但是他缺錢。”詹娜抓了抓自己的頭髮說:“他原本的錢只夠他維持生活,隨着經濟形勢惡化,他的財務狀況也急轉直下。”
“你認爲他是因爲沒錢纔沒有做得更好嗎?”
“不是的,那並不足以讓他感覺到屈辱,這樣的人是不會因爲沒錢而屈辱的,他甚至能夠在這麼多的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一起到現在還沒人能偵破的連環殺人案,那搞錢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很多學生都發出了恍然大悟的聲音,但很快又竊竊私語起來,因爲詹娜說得有點前後矛盾。
一開始還說這名兇手因爲不能夠很好地完成作品而感覺到屈辱,後面又說他其實不缺錢,那如果不是錢限制了,他又是什麼呢?
“這起案子非常特殊。”詹娜再次開口說:“受害者的身份比兇手更特殊,他們都是執法人員。”
這一點講義上並沒有寫明,所以有學生舉手問席勒,席勒點了點頭說:“是的,你們現在打開手機查詢哥譚稻草人連環殺人案,應該就能夠看到受害者的身份。”
有些學生拿出手機開始查了起來,果然如席勒所說,這起案子還是挺有名的,因爲死的三個人都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也因此,這兇手的通緝令等級非常高,只可惜現在還沒有到案。
但這畢竟是公開信息,詹娜是拿手機查到的也不奇怪,而這個時候詹娜接着說。
“並不是他不想把這起案子做得更完美,而是因爲他真的不能再殺更多的執法人員了,否則就會有暴露的風險。”
“你覺得他害怕了?”
“不,他並不是害怕被抓,他是覺得很煩,一旦線索牽扯到他頭上,他的生活節奏就會被打亂,他不想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就停手了。”
詹娜接着分析道:“從這點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狀態異於常人,並不是那種瘋狂的施虐狂,他不是出於本能享受的需要才犯案的,因爲縱慾者往往不會考慮這麼多,他們會一次性殺爽了再停。”
“他富有理智,沒有被慾望衝昏頭腦,深切地明白到底怎麼樣的方案才能既出一口氣又不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可是這種剋制的手段又讓他覺得自己被束縛住了,感到非常憋悶。”
“但是小姐,這些精神特徵仍然不夠明顯,並不能夠幫助我們鎖定兇手,你還有更多看法嗎?”席勒問道。
詹娜點了點頭說:“我正要說呢,既然他是一個理智的人,那就應該能想到,做這起案子既不能讓他得到快樂,又不能爲他去除阻礙,那他爲什麼要做呢?”
“之前我假設是因爲執法者得罪了他,這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卻不是全部的,只能說是他做這起案子的動機之一。”
“就類似於他想做一起案子,而想起自己和執法者鬧過矛盾,於是就選擇了他們爲目標,向他們報仇不是第一動機,而是順帶的選擇。”
“那你認爲他的第一動機是什麼呢?”
“這正是關鍵,他做這起案子既不能讓他獲得物質上的進步,也不能讓他獲得精神滿足,做完之後可能依舊讓他覺得不過癮,還有可能引起更多的執法者注意給自己找麻煩,這麼看來就全是缺點,但他還是要做。”
“這就證明,他做這起案子的動機不在過去,不論是和執法者的矛盾,還是對藝術的追求,或是錢財上的窘困,這些都是過去的原因,都不成立,那就只有可能是現在和未來。”
“現在動機自然就是指激情殺人,但是從案件的整體手法也能看出來,這可不是他熱血上頭一拍腦門就能做成的案子,是需要經過精心設計和安排的,現在動機也排除了。”
“那麼就只有可能是未來動機。”詹娜很確切地說。
底下的學生們又開始交頭接耳,其中一個人說:“我聽說過過去動機和現在動機,我還沒聽說過未來動機呢,他能預知未來不成?”
“他預知不了所有人的未來,但還預知不了他自己的嗎?你不能預知你自己的晚飯吃什麼嗎?”
“這哪叫預知,這不是我的決定嗎?”
“當然,你能決定你自己的未來,他也能決定他的,而一旦決定了,他自然就知道自己未來是什麼樣了,由此也就能產生動機了。”
“你是說他在爲未來鋪路?”
“這可能只是一部分原因。”詹娜想了想說:“殺這些人對他來說有利可圖,但也會讓他感受到精神上的滿足。”
“可你不是說他沒滿足嗎?”
“這是兩碼事,他確實爲自己無法做到更好而感覺到鬱悶,但是做了就比不做強。”
越來越多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了,席勒輕輕敲了敲桌子,讓他們安靜下來,看着詹娜說:“就別賣關子了,小姐,你想看羣猴亂舞嗎?”
詹娜沒憋住笑了出來,看着周圍不善的目光,她努力地收斂了自己的表情說:“咳,我可從來沒提到過猴子什麼的。”
“我的意思是,他所做出的某種決定很有可能讓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再犯案了,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哪怕現在時機不夠成熟,他做不出完美的作品,他也想先過把癮。”
“這就是他既滿足但又感覺到鬱悶的原因,受到種種條件限制,做不出完美作品,可又因爲知道自己往後做不了了,就別管完不完美,先做一個再說,他就是這麼想的。”
“那你覺得他爲什麼以後做不了了呢?”席勒又問道。
詹娜摸了摸下巴,她明白真正困難的部分開始了,因爲只要研究出這部分,就基本能夠鎖定兇手了。
詹娜又盯着照片看了幾十秒鐘,她說:“很奇特,我感覺到這些作品當中有一種離奇的黑色幽默,他好像是在映照些什麼,教授,你有聽說過和這起案子形勢有關的其他案子嗎?”
“你認爲應該有嗎?”
“他一定是在呼應某些東西,有可能是案子,有可能是某個地點,也有可能是某個名字。”
“爲什麼這麼覺得?”
“把一個高聳豎直的東西放在一片平坦的田野中央,具有很強的展示意味,甚至也可以說是一種挑釁。”
“圖騰?”
“是的,就類似於原始社會的圖騰,吸引目光就是這類造型的使命。”詹娜的語速開始放緩,顯然這也開始接近她的極限。
“這意味着他在挑釁些什麼,考慮到受害者的身份,他可能就是在挑釁執法機構。”
“挑釁執法機構最好的方法,就是諷刺他們的無能,就像是在說,我都把答案放在你們臉上了,你們都查不出我是誰。”
“所以我認爲這絕不是他第一次犯案,他以前肯定和執法部門打過交道,然後他用自己的這次案子呼應他以前的某些東西,用另一種方式把答案告訴執法者,嘲諷他們,就算我把答案告訴你了,你都看不懂。”
席勒笑了起來,他輕輕把手裡的教案放下,環顧四周說:“我想在場的一些人可能曾經聽說過,哥譚有一名超級罪犯就叫做稻草人。”
滿教室譁然。
詹娜的眼睛也亮了起來,這意味着她這部分的推論應該是正確的,但沒想到席勒還在給她上強度。
“很久之前的一起案子當中,我和他打過交道,那麼告訴我,小姐,稻草人是一個怎樣的人?”
詹娜感覺自己額頭開始冒汗,因爲她知道席勒和稻草人的關係恐怕不僅僅是打過交道這麼簡單,這意味着她的判斷稍有偏差,這位教授可能就會大失所望。
詹娜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大腦飛速運轉扇出來的風,呼吸也只能從這些氣流的縫隙當中通過。
但是高度緊張讓她的意識更加集中,彷彿從一處很高的地方直接跳入了海里,她感覺到自己被無數的情感信息包圍了。
“稻草人是一個相當傲慢的人,無比狂妄自大,但他又是個懦弱的人,充滿逃避精神,他認爲自己能打敗任何一個人,但又不認爲自己能正面戰勝任何一個人,他是個……非常矛盾的人。”
“這種矛盾讓他陷於自我拉扯,當他用背後偷襲的手段戰勝別人的時候,他自傲於他的智慧,可又意識到自己是個不敢正面對敵的可憐蟲,他愛自己又恨自己,這幾乎把他撕碎。”
“而這種自我拉扯對他的精神產生的最大的影響就是,令他變成了一個偏激的人,爲了逃避自己自相矛盾的種種問題,他會將精力投入於某一個方面,來使自己忘卻精神上的痛苦。”
“這個方面很有可能就是他最擅長的事,他掌握某一項技能,並在此方面登峰造極,這讓他更加自傲,也讓他更加懦弱,令他倍感痛苦。”
“他在幾乎每個方面都是這樣,全情投入,然後以其絕佳的天賦取得成就,但並不完全爲此感覺到高興,更容易陷入更劇烈的拉扯,強烈的矛盾感就是他獨一無二的精神特徵。”
席勒終於露出了笑容,然後他說:“很好,那麼讓我們把這種推理落到實處,你認爲應該怎麼找到他?”
“我並不知道他以前擅長的東西是什麼。”詹娜說:“可能是數學,可能是文學,這些都太寬泛了,無從查起,但至少通過這起稻草人的案子我們知道,他最近最感興趣的就是謀殺。”
“不出意外的話,最近的一年時間內,他都全情投入到這項工作當中,當然並不是說他一年內都在殺人,他可能也在研究各種謀殺案,學習各類謀殺手法。”
“同時他對自己的作案手法感覺到非常驕傲,這是他性格當中自負的一面,他一定會去看那些痛罵他的報道,這會滿足他的自負心理。”
“所以我認爲,如果有人對這起謀殺案擅加評判,我的意思是,來一通亂七八糟的分析,或是乾脆就和其他搭不上邊的謀殺案放在一起看,說這案子是其他人做的,他一定會非常生氣。”
“爲了爲自己正名,他一定會採取一些手段,不過考慮到他性格當中懦弱那一部分,他並不會正面應戰,也就是並不會在報道和輿論場上和別人對罵,而是會避其鋒芒,採取其他方式。”
“你認爲那是什麼?”
“他會再次作案。”詹娜十分篤定地說:“但既然他自己都認爲自己未來一段時間內不能再作案,就證明他現在所處的環境根本就不適合他作案,如果貿然動手,一定會危害到他自己。”
“這樣的話,如果他受到輿論刺激,冒着風險也要動手,肯定會露出破綻,甚至不必我們主動去搜尋或抓捕,他就可能自投羅網。”
“說得好,小姐。”席勒領頭鼓起了掌,教室內也響起了掌聲,然而,詹娜卻在這一瞬間看到了席勒露出的獠牙。
“那麼今天的作業就是,以能夠逼稻草人露出破綻爲目的,寫一篇有關稻草人連環殺人案的胡亂分析,我會通過哥譚警方和其他執法部門的手把這些報道刊登出去。”
“如果稻草人真因爲這些文章露出了破綻,自然就算是你們抓到了兇手,出師大捷啊。”
學生們歡呼了起來,然後紛紛看向詹娜,因爲如果這個方法真成功了,那就說明詹娜的分析是完全準確的,難道真的可以通過這種玄之又玄的方法抓到兇手?
而詹娜卻覺得,這事遠遠沒有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