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揚州城裡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師,潑墨江山,一紙畫盡揚州繁華。
他尤其擅於水墨風景,多有富豪官宦人家禮聘他入府繪製屏風影壁,畫風細膩,獨具一格,多神來之筆。主人皆交口稱讚,賞以重金。也有人慕名而來,千金求一幅小像,俱被他婉言謝絕,自稱右手素有舊疾多敗筆,而人物小像必需細緻入微方能傳神,心有餘力不足。所以雖則畫技精湛,出神入化,聲名卻遠遜於其他知名畫師,默默無聞。
京中有宦官來揚州採辦御用物品,入住太守府,太守殷勤相待。廳中有他手繪《煙花三月》水墨屏風一架。內官監頭領佇立跟前,半晌靜默不語。
太守小心翼翼上前,仔細揣摩心思,“大人如若心水,我便請這畫師爲大人繪製幾幅?”
頭領擺手道,“我只是看這畫風,似是出自故人手筆而已。”
也巧幾日後,太守在揚州第一樓宴請頭領,正逢他在廳內影壁之上揮毫潑墨。
有一面容粗鄙的醜女靜立在側,爲他研磨揮扇。舉手投足間,氣質卻是高雅如蘭,溫婉賢靜。
頭領眯眼端詳女子半晌問道,“原來他竟是歸隱在了揚州城,只是不知他旁側女子是何人?”
太守恭敬道,“那女子就是柳畫師之妻,貌若無鹽,可惜了柳畫師風流倜儻庶仙樣貌的人兒。”
頭領蹙眉自言自語道,“怎的感覺恁般眼熟?”
太守殷勤道:“莫如我宣他夫妻二人過來,詢問一番?只可惜那柳畫師不擅於點睛描摹,不能爲大人的神武風采繪一幅畫像。”
頭領冷冷一笑,“他不擅於?當年他名滿天下,打馬遊街之時,我還只是一個負責鎮紙研墨的小太監呢。”
太守一驚,“他竟有這大來頭?”
頭領斜眼瞥了太守一眼,道“你可以不識柳墨笙,但總該聽說過《醉酒眠花圖》吧?”
太守更是驚訝,“你的意思是說,他就是當年爲鈴貴妃畫《醉酒眠花圖》的柳墨笙?”
頭領抿茶不語。
太守仔細打量畫師手下丹青,“傳聞當年先皇微服私訪時得一美女名夢鈴,驚爲天人,直接晉封爲貴妃,對她可謂千依百順,萬般疼寵。只是任憑挖空心思,蒐羅天下奇珍異寶,卻難搏鈴貴妃展顏一笑。當時,柳墨笙得賢王爺舉薦,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頗得先皇欣賞,賜封爲御用畫師。先皇召見他入宮爲鈴貴妃作畫,據說那日貴妃御花園中賞花,見落紅繽紛,感慨紅顏彈指,傷懷之餘醉酒貪杯,眠於芍藥花叢中,酒香引來彩蝶翩躚環繞。恰被柳墨笙所見,當即墨調胭脂,細筆勾勒,成就了風靡天下的《醉酒眠花圖》,被世人爭相描摹。只是不知那正本如今流傳到哪裡去了?”
頭領微微一笑,意味深長,“正本已經毀了。”
“毀了?可惜可惜!”太守扼腕嘆息。
“鈴貴妃醉酒醒來後,見了那幅畫,一笑傾城。故而那畫被先皇視若珍寶,竟然不顧禮制,高懸於御書房內。孰料紅顏薄命,鈴貴妃九日後香消玉隕,那幅畫上的影像竟也離奇消失。宮裡人都感嘆說,鈴貴妃天人之姿,本就不應是紅塵俗世中人。而柳墨笙聞聽這個消息後,自殘右手,說是從今以後,怕是再也畫不出那樣鍾靈毓秀的人物,這手留來何用?斷了自己的錦繡前程,辭官離京,隱姓埋名去了。”
太守嘆道,“畫癡!他柳墨笙竟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畫癡?應該是情癡吧?”頭領鼻子裡哼了一聲,“世人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太守慌忙將酒滿上,“難道這還有不爲人知的秘辛不成?”
頭領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咂了咂嘴道,“如今先帝大行,也沒有什麼說不得。當年那鈴貴妃同樣擅丹青,我就在她身邊當值,負責筆墨紙硯。那鈴貴妃經常遣退宮人太監,畫一幅男子畫像,邊哭邊畫,畫成後再撕毀。我那時好奇心重,重新拼湊起來,正是那柳墨笙。想來他們原本便是相識,而且情意匪淺。那柳墨笙費盡心思讓賢王舉薦進宮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頭領棄了酒杯,望正廳裡猶自沉醉於輕筆勾勒,濃墨渲染之中的柳墨笙,粗衣布裳,雖刻意掩藏,仍舊風華絕代,意氣風發之勢不減當年。
盈盈俏立於他身旁的女子,雖則相貌粗陋,卻是一臉溫柔淺笑,幸福祥和。
頭領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嘆道,“念在鈴貴妃當年在宮中對我的知遇照拂之恩,我便饒過你們罷。當我不知道,柳墨笙當年所用之筆,乃是傳說中蓬萊仙境所求的勾魂筆麼?畫成之後九日便可暫時勾去畫中人三魂六魄,寄存於畫筆之中,用此筆重繪一幅皮囊便可以重生。好一招金蟬脫殼!只是不知,是那柳墨笙自殘右手後畫出來的人面貌醜陋,還是你自己嫌棄了那幅禍國殃民的花容月貌?”
柳墨笙利落地落款收筆,那女子心疼地上前爲他遞茶拭汗,二人相視一笑,偕手而去。
頭領回頭低聲叮囑太守道,“千金易得,有情人難求,以後代我多多照拂他們夫妻二人罷。”
影壁之上,孤帆遠影,亭臺樓閣,煙花三月的揚州,勝過京城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