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死了誰還活着?聽到中年書生的這句話,那名遊客模樣的!子沉默了會兒,望遠山以靜心,觀雲海而感滄桑,淡然說道:“您和陛下都不是他那種人,所以按道理來說,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中年書生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說道:“看到你出現,朕終於確信這不是一個局。”
那名男子說道:“何解?”
中年書生說道:“若是你設的局,朕今日只怕還真會有些麻煩,至少要比現在麻煩的多。”
那名男子說道:“不見得,既然他一直在陛下身邊,又怎會看不破我設的局?”
中年書生搖頭說道:“他不同意朕的決定,所以這一次朕是自己來的。”
那名男子有些意外,說道:“陛下對他向來言聽計從,爲何這一次沒有?”
中年書生轉身望向絕壁對面的羣峰,沉默片刻後說道:“朕的時間不多了。”
那名男子說道:“陛下的時間確實已經不多了。”
中年書生說的時間,明顯是更大尺度的概念。這名男子說的時間,則是指的此時寒山天石大陣已經啓動,如果中年書生再不急着離開,或者真的會被人類世界的絕世強者們所包圍。
“你想多留朕一段時間?”中年書生沒有回頭,聲音顯得有些淡漠,依然自信而強橫。
那名男子示意那位年老的同伴站到自己身後,看着中年書生的背影說道:“我這些年不問世事,無論你還是小天海,都也懶得派人再追殺我,我很喜歡這種生活,可沒有想過改變。”
中年書生轉過身來,看着他說道:“你與他都是身爲帝王者最想除之而後快之人,你能活到今天,是因爲你足夠聰明,當然,你也足夠強大,無論朕還是天海,想要殺你,難免都會出些麻煩。”
那名男子說道:“是啊,再過會兒,天海和寅趕過來,你就麻煩了。”
中年書生神情漠然道:“他們趕不過來,頂多來些朱洛之流的廢物。”
那名男子忽然看了陳長生一眼,問道:“陛下爲何要殺這少年?”
中年書生看着他說道:“朕行事還需要向你解釋?我可不是你家的陳皇帝。”
那男子笑了笑,說道:“當年習慣了問陛下要理由,今日習慣問陛下原因,請勿見怪。”
這句話以及這番對話裡,陛下二字出現了不少次,但指的並不是一位陛下。
中年書生嘲弄說道:“難怪你家陳皇帝一直都不喜歡你。”
男子說道:“都是些陳年爛芝麻的舊事,何必再提,陛下,您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中年書生靜靜看着他,說道:“你想保這少年一命?”
那男子說道:“不錯。”
中年書生神情漠然說道:“拿什麼來換?”
“當然是……陛下您的時間。”那名男子說道:“時間就是生命。”
中年書生說道:“一千年前,你苦心孤詣,帶着騎兵越萬里雪原,就是爲了殺朕……今天這機會可要比當時好太多,朕不明白你爲何會放棄,就爲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傢伙?”
“如果他真是個不起眼的小傢伙,陛下何必專程前來殺他?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至少可以確認,他對人族來說很重要。”
那名男子說道:“陛下的命當然比他更重要,但問題在於,我不是峰頂那個算命先生,我不認爲拿這少年的命來換陛下的命是個正確的選擇,事實上,生命這種事情本來就無法做價值判斷。”
中年書生說道:“此言雖然荒謬,但也有理。”
荒謬何能有理?一般人聽不懂,比如陳長生和那位怯怯藏在男子身後的老人,但對話的二人懂。
都是千古風流人物,行事自然與衆不同,中年書生竟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渾然不在意,他離開雪老城來到寒山是多麼重要、多麼冒險的舉動,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便要回返,又是多麼難以接受的事情。
因爲再如何難以接受,總要接受已經發生的因果。
中年書生知道那男子說的沒有錯。那男子這輩子說的話,做的事似乎就沒有錯過。
所以他選擇了離開。
……
……
看着消失在夜霧裡的中年書生的身影,聽着越來越遠的轟隆如雷的聲音,直到很長時間之後,那名遊客模樣的男子確認了中年書生已經遠離,不會再回來,再輕輕地吁了口氣,顯得很是感慨。
“他能破開寒山天石大陣嗎?”
那名一直藏在他身後的老者,這時候纔敢站出身來,有些餘悸未消問道:“如果破不開,會不會再回來?”
那名男子微笑說道:“天機向來自視甚高,難免有些高估自己。”
老者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只要不受到干擾,那名中年書生應該能在很短的時間裡破陣而出,不禁有些不解,問道:“如此說來……大人您先前若是出手,還真是殺死他的最好機會。”
“千年之前,無論人族還是妖族的強者,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殺死他,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一樣了。”
“有何不一樣?”
“他敗給大兄一招,便不再是無敵,而且他已經老了。”
“可是……還是覺得很可惜啊。”
“再說了,如果我們打起來,這個小傢伙怎麼辦?”那名男子指着陳長生說道。
那名老者望向陳長生,嫌棄說道:“都是這個小傢伙,讓大人束手束腳。”
先前面對那位中年書生,老者顯得格外謙卑,對身旁的男子也極恭敬,然而對陳長生的言語和神情卻是極不客氣。
大朝試之後,隱隱確立了教宗繼承者的位置,世間再沒有人會對陳長生這般不客氣。哪怕是他的對手,也會保持着相應的禮數。只能說,這位老者當年在京都看過太多大人物,哪裡會因爲陳長生的身份而有所拘楸。
陳長生沒有反應,因爲他這時候太過震驚,根本做不出來任何反應。事實上,當這位遊客模樣的男子開始與中年書生對話之後,他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幾番言語,便能讓中年書生退走,現在的世間哪裡還有這等人物?
他知道中年書生是誰,聽到那些對話時,已經隱約猜到了,這位遊客模樣的男子的真實身份。
他太過吃驚,甚至不敢相信。
先前這位遊客模樣的男子曾經對中年書生說,不要再提當年的那些陳年爛芝麻舊事……不,那些事情都是寫在史書上的大事!他們都是必將被記載進史書裡的大人物,而且肯定會擁有最大的篇幅和最重要的位置!
“小盆友,他爲何要來殺你?”
便在這時,山崖間響起一道溫和的聲音,讓陳長生從震驚的情緒裡驚醒過來。
他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男子,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
那男子容貌清俊,雙眉略染風霜,言語之間,脣間自有書卷氣息飄渺而出,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高妙感覺。
陳長生看着這張臉,根本顧不得思考怎麼回答,只顧着震驚,甚至握着劍柄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
任誰看到一個被所有人都以爲已經死去的傳奇,忽然出現在眼前,大概都會是這種反應。更不要說,這位傳奇人物本來就是他最景仰的的對象。
他聲音微顫,說道:“您是……”
那男子微笑着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問。
“不能說,不然我們會遭天譴的。”那位老者在旁邊阻止道,神情很認真,不似戲謔。
陳長生不懂,卻極聽話地緊緊閉上了嘴,生怕自己真的隨意說話,會泄漏什麼天機,從而給對方帶來什麼麻煩,然後掀起衣衫前襟,毫不猶豫地向對方拜倒,準備行大禮。
那名男子沒有讓他跪下,扶住他的雙臂,看着他微笑不語。
他的視線下移到陳長生身上某處稍挑,眉梢緩緩挑起,似發現了什麼很有意思的事情。
最後,他搖了搖頭,輕嘆了一聲,轉身向絕壁外走去。
老者跟在他的身後。
陳長生趕緊跟了過去,不料那名男子和老者竟直接走進了絕壁外的深淵裡。
其時,籠罩寒山的夜色正在漸漸消褪,彷彿迎來了第二個黎明。
一朵白雲,不知從何處而來,自澗底而生。
那男子和老者走進絕壁外,便落在了雲上。
白雲悠悠,飄向遠方。
所謂雲遊,當如是也。
……
……
山風微寒,白晝重現,想來那位中年書生已經破開了寒山天石大陣,回到了北方。
陳長生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感,甚至沒有去想這件事情,只是站在崖畔,怔怔地看着那朵白雲消失的方向。
先前醒過神後,他本來有很多話想要對那名遊客模樣的男子說,可惜的卻是沒有來得及。他想告訴對方,自己去過凌煙閣,在那裡看過您的畫像,還讀過您的筆記,還拿走了您留下來的那塊黑石……
想到此處,他摸出那串石珠,看着那顆黑石,久久沒有言語。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對着白雲消失的方向深揖及地,然後轉身向雲海相反方向的山崖裡走去,然而,未曾走出兩步便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