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號早晨,天剛矇矇亮,懷裡抱着一捆毯子的衛燃,和對門房間的熱氣球便幾乎同時推開了房門。
看了眼掛在對方脖子上的那臺半格相機,衛燃笑了笑,接過對方遞來的香菸點燃,先後沿着外跨樓梯走了下去。
“拿着這個”
衛燃說着,遞給了對方一塊測光表,“會用吧?”
“當然”
熱氣球接過測光表感激的說道,“我昨天就在找哪裡有測光表了。”
“你該早點問我的”
衛燃笑了笑,看似隨意的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
熱氣球拿起衛燃借他的相機,“我拍完就回來。”
“拉瑪他們怎麼辦?”衛燃追問道,“讓他們跟我們走?”
“我已經提前和房東說好了,就讓他們留在這裡吧。”
熱氣球解釋道,“而且我昨晚就給漢瓦德安排好了工作,今天他會帶着達拉爾和拉瑪把房間好好打掃一下,順便把我們的衣服也洗一洗,這些工作夠他們忙上一整天的了。”
“也好”
衛燃點點頭沒敢多問,目送着對方離開之後,這才揉了揉剛剛又燙了自己一下的左手虎口,慢條斯理的包上圍巾第二個離開這個小院子,一番觀察之後,轉身鑽進了旁邊的巷子裡。
雖然外面天色漸明,但因爲兩邊建築的遮擋,這巷子裡卻依舊格外的昏暗。
撿起井邊的鐵鉤子撬開仍有餘溫的井蓋,殘存的熱浪和焚燒橡膠時特有的味道也撲面而來。
打開手電筒往裡面照了照,衛燃滿意的點點頭,昨晚丟進去的破輪胎已經燒的只剩下少量的鐵絲,周圍的井壁也已經被薰的黢黑一片,至於裡面可能存在的蛇蟲鼠蟻,肯定是已經死絕了。
再次跳進去仔細的檢查了一番,衛燃將帶來的破毯子也拿下來,仔細的鋪在了這口管井的井底。
四處按了按,衛燃稍作猶豫,最終還是從金屬本子裡取出了之前在醫院車庫後院灌滿了紅酒的油桶,將其埋在了毯子下面的沙子裡。
額外在這裡放了一支剛剛用毯子裹着帶來的AKS74U以及備用的彈匣,衛燃這才撐着井口跳上來,蓋好井蓋之後堵住了上面的孔洞,又在上面額外蓋了一塊破破爛爛的毯子,並且壓上了幾塊隨處可見的碎磚。
最後打量了一番,他這才滿意的轉身穿過用木杆臨時支起來遮擋視線的地毯,離開巷子重新回到了旁邊的小院子裡。
趁着其他人還沒起牀,衛燃簡單衝了個冷水澡又換了一套乾淨衣服。
等他再打開房門的時候,不但其餘人全都已經醒了,漢瓦德還帶着達拉爾和拉瑪,以及房東的一雙兒女給他們端來了熱氣騰騰的早餐。
“這兩個小傢伙叫什麼名字?”衛燃朝拉瑪問道。
“哥哥叫奧馬爾,他8歲了。妹妹叫蘇索,她今年6歲。”
拉瑪一邊給衆人分發着餐勺一邊說道,“他們一家姓薩拉赫。”
她這邊剛剛介紹完,那對兄妹還用似乎才學會的法語和他們打了聲招呼,隨後便笑着跑了下去。
“熱氣球去哪了?”縫紉機等拉瑪三人也在餐桌邊坐下這才問道。
“他去給他的朋友拍照了”
衛燃幫忙解釋道,這家房東提供的食物雖然同樣不算豐盛,但至少量上是足夠所有人吃飽的。
“說起這個,搖籃太太,等下我可以用拍立得給薩拉赫一家拍幾張照片嗎?”拉瑪開口問道,“剛剛薩拉赫太太說,她想給奧馬爾和蘇索拍一張照片。”
“當然可以”搖籃笑着點點頭,“你是我們的小攝影師,你有權利在任何時候按下快門。”
“等下我也給他們拍一張吧”衛燃主動說道。
“也給我們拍幾張吧”縫紉機說道,“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
“當然來得及”
衛燃痛快的應承下來,現在才早晨六點都不到,他們還有足夠的時間。
至於爲什麼大家都這麼早就起來,衛燃相信,那肯定不是,或者不止是被他和熱氣球吵醒的。
“我昨晚做了個噩夢”
縫紉機端起達拉爾剛剛幫忙煮好的咖啡抿了一口說道,“我夢到了.”
話說到一半,縫紉機不着痕跡的看了眼支愣着耳朵偷聽的拉瑪,稍作停頓之後說道,“夢到我們的房間裡爬進了好多蠍子。”
“我小的時候被蠍子蟄過”
拉瑪說這話的時候不由的打了個哆嗦,“疼的我哭了好多天”。
“等下你們打掃房間的時候也要小心蠍子”搖籃溫柔的提醒道。
“放心吧搖籃太太”拉瑪自信的做出了保證。
“快點吃吧,吃完我們拍幾張照片,然後就要去醫院工作了。”
縫紉機故作誇張的打了個哆嗦,“不要再聊蠍子的事情,我在昨晚的夢裡被急救車那麼大的蠍子追了一晚上。”
在拉瑪忍不住的笑聲,以及她翻譯過後,漢瓦德和達拉爾的笑聲中,衆人全都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狼吞虎嚥般的將各自餐盤裡的早餐填進了肚子裡。
此時,距離早晨六點尚有十多分鐘的時間。
拉瑪下樓去招呼薩拉赫一家準備拍照,縫紉機分給搖籃和衛燃各自一顆香菸,走到窗邊點燃之後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路對面的醫院,嘶啞着嗓子開口說道,“昨晚,我夢到了76年8月在近東難民營發生的那場屠殺,長槍黨針對難民營的屠殺。那是一場噩夢,我擔心.”
看了眼臉色慘白的搖籃,以及身體似乎都開始顫抖的雪絨花。縫紉機最終看向了衛燃,“獸醫,你也在擔心這些嗎?或者說,東風先生,你和熱氣球一直都在擔心這些嗎?”
見三人都看向自己,衛燃在幾次張嘴之後,最終嘆了口氣說道,“做好準備,提高警惕吧,我也不知道噩夢會不會成真。”
“也只能這樣了”
縫紉機噴出一團煙霧,朝同樣湊過來的雪絨花說道,“雪絨花,等下記得提醒孩子們就在院子哪都不要去。”
“我這就去通知他們”
雪絨花話音未落,已經快步走向了通往外跨樓梯的木門。
“你也去叮囑他們一下吧”
縫紉機換上衛燃“聽不懂”的兔兒騎語朝搖籃說道,“告訴拉瑪,遇到緊急情況就帶着孩子們去巷子裡,那裡有個窖井可以躲一下。”
“好”
搖籃應了一聲,稍作猶豫之後提醒道,“別瞞着我做什麼決定,我們是一起的。”
“當然,親愛的。”縫紉機微笑着用兔兒騎語答道。
最後不放心的看了眼縫紉機,搖籃這才也跟着離開了二樓。
“你有什麼準備嗎?”
縫紉機直到這個時候,才朝衛燃問道,“如果發生最壞的情況的話。”
“我”
衛燃不着痕跡的捏住瞬間變燙的左手虎口,神色如常的答道,“最好的準備,是立刻離開難民營。”
“這恐怕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縫紉機搖搖頭,“外面現在恐怕更加危險,獸醫,不,東風先生,還是說說你和熱氣球的真實計劃吧。”
無聲的在心裡罵了一句,衛燃打起精神說道,“隔壁巷子裡的窖井可以藏人,還有醫院,我昨天去負一層逛了逛,因爲停電,那一層已經停用了,尤其停屍房,是比較好的藏身點。
但這兩個地方的缺點都一樣,一旦被發現,根本就跑不了。”
“所以你也,不,你和熱氣球也擔心那些長槍黨會再屠殺一次難民營?”縫紉機像是在印證自己的噩夢一般問道。
“我”
衛燃暗暗攥緊了拳頭,將數次想說都說不出的話壓下去,深吸一口氣重新說道,“最好不是那樣,我們這個小團隊裡有女人,還有孩子,無論我們多麼小心都不過分。”
“說的對”
縫紉機憂心忡忡的點了點頭,並在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有服役的經歷,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拿起武器保護女人和孩子。”
“那就拿上一支武器吧”
衛燃說着,邁步走進了他的房間,從牀底下抽出了那個裝武器的裹屍袋,拿出那支烏茲衝鋒槍遞給了對方,“會用嗎?”
“問題不大”
縫紉機說話間已經接過了槍,還算老練的卸下彈匣又展開槍托,隨後反覆拉動槍機,同時嘴上不停的說道,“我雖然只在部隊服役了一年,但也要參加射擊訓練和考覈的,所以我的準頭其實還不錯。”
“殺過人嗎?”衛燃下意識的問道。
“你在問一個醫生殺過人嗎?”縫紉機嗤笑道,“這可不是聰明人該問的。”
“好吧”
衛燃將幾個和衝鋒槍配套的備用彈匣撿出來遞給了對方,“用槍殺過人嗎?”
這一次,縫紉機沉默了片刻,重新收起展開的槍托,又重新裝上彈匣,“我是個醫生”。
“那就是沒用槍殺過人了”
衛燃等對方放下衝鋒槍接過那幾個彈匣,這才繼續說道,“希望你到時候別猶豫”。
在那一瞬間,他敏銳的察覺到縫紉機的手似乎顫抖了一下。
“搖籃、雪絨花,還有孩子們”
衛燃自顧自的說道,“對面是長槍黨,總要有一方中槍,我寧願擊倒長槍黨再給他們進行手術治療把他們救回來。”
“如果救不回來呢”縫紉機下意識的反問道。
“我深表遺憾”衛燃一本正經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聞言,縫紉機無奈的搖搖頭,“我都不知道該不該慶幸有你這樣一個隊友了。”
“你會感到慶幸的”衛燃含糊不清的嘀咕了一句。
“我更希望你只是獸醫先生”
縫紉機一邊說着,一邊脫掉外套將衝鋒槍掛在肩上甩到背後,隨後又撩起毛衣,將備用彈匣別在腰帶上。
試着跳了跳,他這才重新穿好了外套,“好了,我們下樓拍照吧。”
“走吧”
衛燃同樣沒有浪費時間,接着行李箱的掩護取出相機,跟在對方身後走下了樓。
這麼一會兒的耽擱,房東薩拉赫一家已經換上了一套新衣服,他們甚至把那輛許久沒有啓動過的轎車仔細的擦拭了一番來作爲拍照的背景。
見衛燃拿着相機下來,房東夫婦立刻招呼着同樣換了衣服的兒女過來站在他們的面前,又仔細的幫着他們整理了一番衣領和衣服的下襬。
因爲語言不通,不想耽擱時間的衛燃也就沒有和對方閒聊,等他們一家擺好了姿勢之後,用鏡頭套住了他們一家四口和背後那輛被夫妻倆擋住乾癟輪胎的車子,以及那棟二層的小樓,輕輕按下了快門。
藉着拉瑪的翻譯,衛燃放心的將已經調整好的相機交給了男房東,隨後和縫紉機夫婦,以及雪絨花和拉瑪他們三個站在一起,也以那輛汽車和那棟二層小樓,以及更遠處被朝陽染成金色的科威特大使館爲背景拍了一張合影。
沒有繼續耽擱時間,衛燃接過相機掛在脖子上,和雪絨花等人一起動作麻利的包上了頭巾,告別了房東一家和拉瑪三人,趕在街道上開始熱鬧起來之前快步跑向了遠處那條狹窄的小巷子,排着隊穿過之後跑進了醫院的側門,又熟門熟路的翻過樓道盡頭的窗子。
“我們去隔壁房間”
縫紉機話音未落,已經拉着搖籃走向了另一間宿舍。
“看來他們需要獨處一會兒”衛燃說着,也已經推開房門將雪絨花讓了進去。
“接下來會遇到危險是嗎?”雪絨花在衛燃關上房門的同時問道。
“只是提前做好準備。”
衛燃輕聲安撫道,接着輕輕將這姑娘攬入懷裡,貼着他的耳朵說道,“無論發生什麼,緊跟着我,如果如果和我分開了,可以往負一層跑,也可以往那棟房子隔壁巷子裡跑,那裡有個井蓋,掀開就可以躲進去。這一切的前提是沒有人發現你,沒有人跟着你。”
“我知道了”踮着腳的雪絨花下意識的抱緊了衛燃,“我記住了。”
“休息一會兒吧”
衛燃看了眼手錶上的時間,“應該還不會這麼早就有.”
“嘭嘭嘭!”
他這邊話都沒說完,門外便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原本被衛燃抱在懷裡的雪絨花也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扭頭看向了不足一米外的房門。
“縫紉機先生,搖籃太太,或者獸醫先生和雪絨花小姐,你們睡醒了嗎?”
房門外,那個名叫索菲亞的巴勒斯坦女護士急促喊道,“有很多傷員需要進行手術。”
“怎麼回事?”
衛燃和隔壁的縫紉機幾乎同時拉開房門,並且同時問了出來。
“就在剛剛,有很多人從外面逃進了難民營。”
索菲亞護士一邊帶着他們四個跑進樓梯間一邊說道,“很多人都受傷了,有槍傷也有砍傷,據說現在難民營外面的局勢非常混亂,那些長槍黨像是瘋了一樣。”
“索菲亞,等下我們會在同一個手術室裡工作吧?”衛燃第一次開口問道,“這樣遇到特殊情況,我們還可以相互幫忙。”
“當然可以”
索菲亞想都不想的答道,帶着他們跑到手術層,鑽進了其中一間手術室。
這間手術室裡用來照明的同樣是嗤嗤作響卻格外明亮的煤油汽燈。
都沒等他們做好準備,兩個身上密佈着十幾道利器砍傷的傷員便被推了進來。
“他們需要輸血”
雪絨花大聲提醒道,“達索菲亞!快點給他們驗血,尋找供血者!”
“好!”正忙着擡傷員的索菲亞連忙應了一聲。
9月15號這天,隨着第一針麻醉推進傷員的身體,衆人也在毫無準備中便開始了像是沒完沒了般的血腥縫補。
與此同時,原本正在難民營裡走親訪友忙着拍照的熱氣球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他從衛燃那裡借來的相機裡,也忠實的記錄了這天清晨動盪的局勢,以及這動盪的局勢裡,濃郁的幾乎肉眼可見的恐慌和火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