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跪着的御史言官,看到孫長英跪地捧着血書,都忍不住擡起頭去看,上面寫着閩浙的勢家如何和勳貴勾結下海通番,衆人頓時面面相覷,再求下去就是維護閩浙勢家和貪墨的官員,這根本不是不畏權貴,犯言直諫的言官該做的事。
就算因此丟了性命也不會名流千古。
幾位年紀大些的老臣撐不住癱坐在地上。
就這樣回去,卻要怎麼保住臉面。
突然聽到有人道:“崔奕廷來了。”
衆人擡起頭來,看到了一身官服的崔奕廷緩緩走過來。
崔奕廷此時出現是因爲什麼?
崔奕廷年紀輕輕就坐到了錦衣衛正四品僉事,這是多大的提攜,誰能服氣,聽說他慫恿皇上開海禁,他們纔過來要一爭長短。
年過半百的老臣伸出手,就要質問崔奕廷,積攢在胸口的酸氣,就等着這一刻說出口。
風吹過崔奕廷身上的官服,顯得他身姿更加挺拔,緋紅色的官服像剛升起來的太陽,又像騰燒起來的火焰,黑暗也無法將他的身影吞噬,“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爲心,爲了百姓蒼生,不畏權勢,以民爲憂,敢於拂逆君主是乃言官死諫;鐵面無私,懲治權貴,彈劾權貴髒吏是乃死諫;平冤假錯案,嚴懲貪官污吏,正義相爭是乃死諫。”
“諸位大人因何死諫?”
“爲了閩浙的勢家還是貪官污吏,又或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百姓。”
崔奕廷並不是不學無術,任意妄爲的武夫。
無論在什麼時候彷彿都能挺直脊背。
臉上沒有半點的懼怕和退縮。
那雙清亮的眼睛,看過去只讓人覺得難以捉摸又無法估量。
宮門外,一時靜寂。
……
孫二小姐緊張地聽消息。
不知過了多久,管事媽媽才匆匆忙忙進屋。
孫二小姐和孫太太都站起身來。
“怎麼樣?”孫太太立即開口詢問。
“老爺在宮門外呢,遞了血書訴冤枉,將鄧家的事說了清清楚楚。”
孫太太只覺得額頭上起了一層的汗,緊緊地握住女兒的手,“這樣……也不知能不能輕判些。”
孫二小姐忙安慰母親,“定然是能,幸虧崔二奶奶肯幫忙。”
“不止是崔家幫了忙,”管事媽媽道,“送消息的是裴家的下人,聽說侯爺也插手過問了福建的事。”
聽到裴家,孫太太面露驚訝轉頭看了看孫二小姐,“既然裴家肯幫忙,會不會……和你的婚事……”
孫二小姐搖搖頭,“如今家道中落,我和侯爺已經不是門當戶對,母親還是不要想了,若是父親能保住性命,我們就回去廣東,不能嫁給達官顯貴,尋個殷實之家也並不難,”說着頓了頓,“眼下,我們最該做的是給父親傳個消息,登門去拜謝崔二奶奶。”
孫太太頜首,“也好。”正要問女兒準備什麼時候去崔家。
孫二小姐已經讓管事媽媽跟着去內室換衣衫。
片刻功夫,孫二小姐已經換上了草綠色的暗花褙子,吩咐下人,“去崔家通稟一聲。”
……
聽說李大人被莊王爺帶走了,李太太頓時驚慌失措,旁邊的幾位太太也跟着緊張起來。
莊王爺這是要做什麼?是什麼意圖?
李太太不由自主地看向崔夫人,“這是因爲什麼?”
沒有人會回答她。
看別人笑話,最終只會看了自己的笑話。
婉寧吩咐下人端熱茶上來,李太太終於站起身來告辭,幾位太太也紛紛起身,再也沒有了閒話家常的心情。
送走了幾位太太,崔夫人讓婉寧扶着進了內室。
將下人遣下去,崔夫人看向婉寧,“老爺那邊怎麼樣?可問了你福建商賈的事?”她現在就是害怕老爺會大發雷霆。
父子兩個已經鬧得生分,再因爲什麼事吵起來,這個家真就要散了,只要想到這個,她的胸口就像有塊大石壓在上面,讓她喘不過氣來。
婉寧看到崔夫人臉色不好,低聲安慰,“娘放心,爹知道福建那些官員做的事,只說二爺做得對。”
崔夫人驚訝地看着婉寧。
老爺會說奕廷做得對?
多少年了,老爺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就算是上次被人要挾,老爺卻也說奕廷的手段太毒辣了些。
總不能被媳婦一勸,老爺就想通了。
崔夫人仍舊擔憂,“你在福建收茶,會不會出事?李太太雖說不安好心,說的卻也沒錯,整個大周朝可都看着我們崔家。”
“娘放心,”婉寧低聲道,“媳婦在福建收茶是真的,不去收茶怎麼能丈量福建的茶園,再說丈量土地,也不是我們先說出來的,早在先皇時就有老臣上書清丈土地,宮外跪着的是先皇的老臣,推行魚鱗冊,賦役黃冊的也是先皇的老臣,如果土地不重新丈量,拿着魚鱗冊又有什麼用。”
“先皇雖說不讓開海禁,可是卻早就有讓戶部丈量土地的硃批,如今推行全國丈量土地,誰又能反對?”
崔夫人越來越對這個媳婦另眼相看。
十幾歲的孩子,如何知道那麼多東西。
賦役黃冊是先皇時才推行的,清丈土地這些事完全是政事,她在內宅裡不過就是聽聽。
崔夫人道:“那……那就不開海禁了?”
婉寧抿嘴笑,“當然是要開的,這只不過是第一步,只要這一步走過去,後面的事就方便多了。”
無論是開海禁還是清丈土地傷害的都是那些人的利益,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分別,只不過換了一個說法。
崔夫人點點頭,“你懂得比娘多,”說着低聲道,“不過,你可要小心,外面那些人都瞧着我們呢。”
婉寧道:“娘安心。”
崔夫人看着婉寧,當時求娶婉寧,她只是想順着奕廷的意思,讓奕廷娶個喜歡的女子回來,也就能收收他的心,沒想到婉寧這孩子還真就成了她的幫手。
崔夫人嘆口氣,“其實有些事也不怪老爺,老爺是因爲姑奶奶傷透了心,從前我們家和皇上的關係是很好的,皇上不受先帝喜歡,老爺還處處幫襯着說好話,說到底這件事都怪我,內宅上的事,我沒有處理好。”
婆婆說的是崔皇后的事,皇上登基之後冊封崔氏爲後,難不成不是因爲對崔氏情深意厚?
這裡面到底有個什麼樣的秘密。
婉寧纔想到這裡,宋媽媽進來道:“廣東按察使孫家的小姐來了。”
婉寧笑着起身,“孫二小姐是來找媳婦的。”
崔夫人揮手,“快去吧!”
……
婉寧在屋子裡見了孫二小姐,孫二小姐一臉感激,立即向婉寧拜下去,“多謝崔二奶奶搭救我父親。”
婉寧將孫二小姐扶起來,“孫大人的案子怎麼判還要聽皇上的意思,也不知能不能從輕發落。”
“那就是家父的命數,”孫二小姐勉強露出些笑容,“總歸是有些希望。”
兩個人坐下來。
孫二小姐看看四周。
婉寧向童媽媽點了點頭,童媽媽帶着下人退出去。
孫二小姐抿抿嘴脣一臉歉意,“之前來求崔二奶奶幫忙,也只是走投無路想要試探試探,所以有些話我也沒跟崔二奶奶說起。”
婉寧不知道孫二小姐指的是什麼,不過她們兩個之前只是第一次相見,自然有什麼話都是要說一半留一半。
婉寧道:“這是人之常情。”
孫二小姐低下頭思量,又擡起了頭,“我們家有個遠親表妹,嫁給了鄧嗣昌的外甥,我那表妹跟我提起過,鄧嗣昌通過倭人買了不少的刀劍和馬匹,是鄧嗣昌的一個姓呂的幕僚安置好的,我聽到這話一直覺得奇怪,鄧嗣昌要刀劍做什麼,這些東西不是都該朝廷撥發的嗎?難不成是軍費不足,鄧嗣昌才自己想法子。”
“不過鄧嗣昌那種人,怎肯做這種事,”孫二小姐眼睛雪亮,“鄧家被查,可曾查出這些東西?”
崔奕廷沒有說過。
私藏刀劍和馬匹可是重罪。
高宗時,青州府的敬王私吞刀劍、鎧甲就是因此得了叛逆的罪名。
看到婉寧搖頭,孫二小姐道:“興許也是亂說的,沒有這種事。”
婉寧很喜歡孫二小姐,孫家出了這樣的大事,她還能冷靜處置,“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孫二小姐道:“父親肯定是要獲罪的,等父親的事定下來,我想要跟着母親會廣東去,外祖母和舅舅可以照應我們。”
孫二小姐的思路清晰,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
這樣的性子,既然能來跟她說這樣一番話,定然是對這件事又幾分的把握。
鄧嗣昌囤積這些東西做什麼,難不成是準備要謀反?
……
婉寧送走了孫二小姐。
門上管事來稟告,“二奶奶,二爺回來了。”
崔奕廷這一回來,彷彿整個崔家都跟着鬆了口氣。
婉寧去垂花門迎崔奕廷。
崔奕廷踏進內宅,目光就落在婉寧身上。
婉寧嘴角噙着一絲笑容,一雙眼睛如被泉水洗過般透亮。
辦好了外面的事,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看到婉寧,他頓時覺得腳步更加輕盈,更加意氣風發起來。
她就靜靜地站在那裡。
如同在他心頭上。
崔奕廷一把拉起婉寧的手,不等她說話,又將她擁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