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裡的爐火燒的很旺,皇帝特意吩咐人多加了一些木炭,老院長年紀越大越畏寒,皇帝卻不喜歡這般悶熱,若是心情稍有些煩躁,這般悶熱就讓煩躁更上一層,好在他今日不煩躁。
“朕一直都在想着怎麼解決草原上的事。”
皇帝給老院長換了一杯茶,在老院長對面坐下來說道:“如前朝楚那般?草原人歷來桀驁,性子野縱,前朝楚時候是百般鎮壓,稍有風吹草動大軍便會開進去打一仗,楚初立國時候,楚軍戰力應該在當世也少有對手,所以還勉強有效,後來楚朝廷綱紀崩壞,國家法度不明,以至於貪官遍野民不聊生,楚軍的戰力大打折扣,草原上的騎兵趁勢而起,哪裡還能擋得住,楚也算運氣好,開國撿了一個西涼王-震懾西北,百多年後又撿了一個徐驅虜把草原打服氣,自徐驅虜之後,楚便再無震世名將。”
他喝了一口茶後繼續說道:“朕一直都說,中原之地的百姓是朕的子民,草原上的百姓也是朕的子民,朕不願厚此薄彼,如果讓草原人感覺出朕厚此薄彼人家憑什麼不鬧?”
他伸出手:“又給大寧養馬,又給大寧輸出牛羊,又給大寧提供十萬精兵,什麼事都讓人家做,什麼好處都不給?”
老院長笑了笑:“周楚時候至今,便都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所以周滅了,楚也滅了。”
皇帝看向老院長:“太祖皇帝率軍滅楚,草原上當時興盛,足可出兵至少十五萬,若十五萬草原狼騎協助楚軍的話,太祖皇帝都會頭疼無比,可是就因爲楚皇總是喜歡分什麼彼此,分什麼貴賤,所以草原狼騎按兵不動,北疆數千裡之地盡入大寧之手。”
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朕想讓草原上的子民感受到朕的心意,從朕開始扶植雲桑朵起,就不斷派人去草原,設置府學,縣學,甚至鄉學,二十年來,朕讓草原的百姓能如中原之地的百姓一樣可以學習到中原文化,朕教他們讀書寫字,朕還給他們減免稅賦。”
皇帝道:“二十多年了,從天成六年算起來到現在天成二十九年,二十三年時間,朕在草原上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設置安西都護府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他看了老院長一眼:“太祖皇帝創建四疆四庫之兵,使大寧四疆安穩,不懼強敵,如今大寧疆域已經是太祖時候一倍有餘,所以僅僅是四疆四庫就不夠用,設置都護府,閒時屯田,戰時從軍,配合四疆四庫,朕要給大寧四疆把城牆再加固些。”
“石破當在南邊,安南都護府已經無需擔心什麼,不過既然要制衡,就不能只用武將......”
皇帝道:“一樣的,文臣武將朕不會厚此薄彼。”
老院長笑:“陛下總是讓臣等覺得眼界太低,總是讓臣等覺得毫無作爲,更讓臣等覺得愧疚。”
皇帝笑起來:“這個馬屁不好,稍顯生硬了些。”
老院長笑道:“陛下知道的,臣不擅長。”
他看向坐在一邊的賴成,賴成連忙說道:“老院長拍的對......不是,老院長說的對。”
皇帝擡腳,賴成拉着凳子往後撤了撤。
皇帝問賴成:“安南都護府的人選朕讓你們商議,你們議出來了沒有?”
“有一個年輕人,才學品行俱是上優之選。”
“誰?”
“許居善。”
皇帝想起來這個年輕人,那是沈冷推薦過的,北征的時候皇帝還特意把他帶在身邊,北征大勝之後,皇帝在北疆新得之地設置道府,有意歷練許居善,於是把他留在地方上做了一任府治,戶部評覈,他政績皆優,不久之前剛剛調回內閣做事。
“可以。”
皇帝道:“把許居善調到南邊去吧,做安南都護府僉事,讓他好好在南邊幹幾年,然後再調回來......說到許居善,朕又想起來一個人。”
皇帝看向賴成:“京畿道道府吳成德已經年邁數次向朕上書告老,朕一直沒準,算起來他已經七十一歲,朕若是再不把他放回家去休息,顯得朕無情,也顯得大寧無人可用,把竇懷楠調回來吧,任京畿道道府。”
賴成心裡一動。
竇懷楠也在南邊有一陣子了,京畿道是重中之重,安排竇懷楠回來這是很正常的事,畢竟不管能力還是人品竇懷楠都是不二之選,大寧諸道道府都是正二品,唯獨京畿道道府是正一品,而且京畿道的道府歷來都還要兼着內閣次輔,人不在內閣,但內閣有一席之地。
賴成總覺得陛下這個時候調竇懷楠回來,不僅僅是因爲吳成德確實年老,已經不止一個人和賴成提起過京畿道沒那麼幹淨,如果說距離長安城太遠的地方是山高皇帝遠,連國法都有不及之處,那麼京畿道就是燈下黑,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誰都覺得哪兒都可能出問題唯獨京畿道不可能出問題,也許問題就出在京畿道。
關鍵是......太子。
陛下御駕親征之際,傳聞太子和京畿道官員走的很近,賴成還聽聞太子曾派人私下裡去見過吳成德,廷尉府那邊有沒有調查他不知道,因爲廷尉府不歸他管,韓喚枝只向陛下一個人負責。
“臣回去就擬旨,調許居善到日郎任安南都護府僉事,調竇懷楠回長安述職。”
“嗯。”
皇帝點了點頭:“替朕給石破當寫封信,告訴他再幫朕好好在南邊守兩年,兩年之後朕會調他回來的......”
說完這句話皇帝停頓了一下,其實他想立刻就把石破當調回來,然而南邊又沒有合適的人接替石破當,日郎那個地方形勢複雜,雖然日郎人孱弱可是心眼壞,而且那是海外飛地,手段不強硬心思不縝密的人,控制不了大局,他的本意是把石破當調回來改任京畿道甲子營戰兵將軍,如此一來,他對大寧內外的佈局就差不多算已經成型。
四疆大將軍已經換了四個,談九州雖然還沒有回來也不過早晚的事,唐寶寶接任談九州爲西疆大將軍是陛下更換四疆大將軍的最後一筆,北疆武新宇,東疆孟長安,南疆那邊早就已經換了葉景天,西疆這邊安頓好新老接替就徹底完成。
皇帝用了二十九年的時間把大寧的疆域擴大了一倍,但卻沒有傷及大寧國之根本,而且還順利完成了兩次四疆大將軍的交替,放眼大寧數百年曆史之內,誰能和皇帝比肩?別說大寧數百年,就算是加上週楚兩朝,也無人可與皇帝比肩。
剛剛即位的時候他有多難,可即便是那樣的情況下,他依然將大寧四疆大將軍順利換人,很多人都知道,那個時候皇帝真的是如履薄冰,好在新換上來的人沒有一個讓他失望的,不管是北疆鐵流黎東疆裴亭山,還是西疆談九州南疆石元雄,每一個都是大寧的基石,不能只說這四人是大將之才,還要所陛下有識人之明。
“調談靈狐回來吧。”
皇帝忽然說了一句。
他把石破當留在了南邊,對京畿道甲子營該動的手卻不能暫時等一等,該動就得動,甲子營就在長安外邊,那麼多精兵強將,皇帝不願意讓這支號稱大寧第一戰兵的隊伍垮掉。
“談靈狐?”
賴成問:“甲子營?”
“是。”
賴成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然後撩袍跪倒:“臣一直有個想法,只是因爲不太成熟所以不敢與陛下說,臣又擔心有人說臣這是插手軍務......”
皇帝從桌子上撕了一片紙揉成團扔過去砸在賴成腦門上:“屁話收收,直接說你想說的。”
“是......”
賴成擡起頭:“臣以爲,各衛戰兵將軍應以五年爲期,期滿五年後平級調動,如今大寧已經有三十幾衛戰兵,兵不動,將輪換,各衛戰兵將軍不得在一地超過五年。”
皇帝沉默。
老院長看向賴成:“你可知道,此舉若一旦成型,必然會讓諸衛戰兵將軍心生不滿,沒有人願意把自己辛辛苦苦練的兵讓給別人,這還不是重要的事,重要的事他們會覺得這是朝廷不信任他們,是陛下不信任他們。”
“他們不該想那麼多。”
賴成擡起頭說道:“各衛戰兵都一樣,誰不是辛辛苦苦練兵五年換給別人?所以這是公平,不存在優劣之分,如果有優劣之分,那是因爲他們覺得反正五年就要走所以練兵不盡職,這樣的人,業績不配做一衛戰兵將軍。”
老院長搖頭:“利弊皆有。”
皇帝依然沉默。
許久之後皇帝自言自語似的問了一句:“朕曾經說過,恩典的事朕都放一放,放到將來新皇登基之後讓他去做,得罪人的事朕不妨多做一點,既然如此......那這個得罪人的事朕來做吧。”
他看向賴成:“擬個具體的條陳上來,朕看過之後再說。”
賴成俯身一拜:“臣遵旨。”
老院長輕嘆一聲,心說陛下真是辛苦,太辛苦,他不願意讓二皇子登基之後被人說寡恩冷淡,而賴成正是因爲知道皇帝怎麼想的所以纔會提出來。
“臣,還有一件事。”
賴成看向皇帝,皇帝問:“什麼事?”
“沈冷。”
賴成直起身子:“陛下剛剛讓沈冷去東海訓練水師新軍,沈冷如今在西疆協助談九州與西域人交戰,若是西域之戰結束後,陛下還打算把他放到東疆去?”
皇帝一怔:“不然?”
賴成垂首:“澹臺大將軍......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