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
柿子樹下。
“在看什麼呢。”
綠珠走了過來,樹葉下斑駁的光影,打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燦爛如霞。
“兩個小傢伙……”
陳生將隔牆的故事說出,小童被迫打工,小女娃天真調皮,最終一人抓着一個柿子,邊走邊吃的樣子,有種散漫的感覺。
“這麼好玩。”
綠珠眼睛中,流轉着笑意,饞嘴又不會讓人討厭的小娃娃,最是好玩了。
“人間有人間的精彩,人和物事,雖是短暫,但也深刻。”
陳生不覺得小娃樹下打柿子的經歷無趣,和修士鬥法,兩者是不同維度的精彩。
甚至,凡人知曉生死,從懵懂孩童到成熟,用時更短,很多東西的感悟,越發深刻和急促。
這件事過後。
很快的,陳生又見到了那兩個小孩子,只不過這次多了一個大人,是個學堂先生的打扮,身上有股清瘦風骨撲面而來。
“小女和小徒頑劣,偷了柿子吃,特意上門來致歉的。”
允纔剛纔在家,見得兩個小娃娃入門,臉頰上些許紅稠,以爲發生了什麼事,一番追問,才知不是摔着,而是打了鄰居家的柿子。
他有些嚴肅的,向着兩人教育了一番,不問自取是爲賊,隨後便登門道歉了。
“不礙事的,柿子掛在那裡,吃上一兩個,沒什麼的,只要不薅禿了就好,那樣就不好看了。”
陳生並不爲此事惱怒,不然也不會打落枝丫,讓得兩人撿去柿子了。
相反,柿子被果腹了,纔是一個合格的去處,留在樹上,他和綠珠也只當擺設,不去吃食的。
“那麼多,吃不下的。”
女娃看了一眼滿樹的柿子,又摸了摸小肚子,搖了搖頭,表示裝不下。
小童拉了她一把,這樣說,先生又該生氣了。
“還敢狡辯……”
允才氣惱的說了兩句,方纔轉過身來,對陳生道:“讓公子見笑了。”
他教書育人自有一套法子,但對這個小女娃,卻是很寵愛的,於是對方有些的驕蠻,所幸沒長偏,性子是挺好的,真是又愛又好氣。
“沒有,我反而覺得小女娃天真爛漫,小童仁善,先生福氣不小啊。”
陳生對兩個小娃娃的印象,是很好的,外表看上去粉雕玉琢的,教養也很好,只是小孩子稚氣未消,有些舉止看上去幼稚,但這也是天性使然,不該怪罪的。
“哪裡哪裡。”
允纔對小女娃很寵溺,但對小童也很看重,視作能承襲衣鉢的,將來定是個能名動一方的弟子。
此時聽到兩個心頭好,被人誇讚,即便是老父親的嚴肅,也有了一絲的欣喜,但又得壓下,不能讓人看出來,失了禮數。
閒聊幾句,柿子小風波當即散去了。
“怎麼樣了,可是有波折發生?”
允夫人見得允才一行人回來,問着經過,她只知鄰居換了人,卻不知陳生和綠珠的來歷,只知有些神秘,少有交集。
“沒,咱們這個鄰居雅度非凡,絕不是常人。”
允才大致說了一下,陳生夫妻兩人的氣度,給了他很深的印象,是此生不曾見過的。
好似,他見過的朱、成、王三家高層,都無法壓下風采。
“這麼厲害啊,看着挺年輕的。”
相公的厲害,雖只是一個教書先生,但很有本事,眼力極好,曾斷言一個弟子定大有出息,幾年後就應驗了。
所以,能讓他認爲不簡單的,絕對不是普通人。
“看不透。”
想了一下,允才搖了搖頭,所幸是個好鄰居,倒是不用去擔憂,好生過日子就好了。
經過此事後,陳府牆下少了兩個偷柿子的小娃,因爲倆人堂而皇之的跑來串門了。
允家的家教很好,兩個小娃不會吵鬧,或是自顧自的玩耍,或是和主人家聊天,思維清晰,條理清晰,是能夠溝通的。
這樣的小娃娃,誰不疼惜呢。
“綠珠姐姐,這麼一座院子就你們兩人住,打掃起來豈不是很累。”
小女娃圍繞着綠珠打轉,這個姐姐對她很好,聲音很溫柔,像是春風一樣。
很快的,兩人就很熱絡了。
小女娃沒了拘謹,像是面對着阿孃一樣,說着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這你都懂啊。”
綠珠看了一眼庭院,乾乾淨淨的,她大致是用術法清掃了一遍,隨後再有一片兩片落葉的,才用掃帚慢慢的掃去,挺悠閒的。
“我幫過阿孃打掃,很累的。”
小女娃的家,雖沒陳府的雅緻,但也不錯,但沒有僱傭下人,一切事情都是親力親爲的。
她小小年輕,也會關心阿孃,也曾拿着比她高半個身子的掃帚,一陣遊走。
“錯了,你看着我幹活的。”
小童低低絮叨着,這個女娃幹活很少,監工倒多,每次都是拉他去做的苦力。
“我……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了。”
被點破了言語,小女娃有些噎住了,瞪了一下拆臺的小夥伴,兀自嘴硬着。
“沒,沒有。”
小童終究還是屈服了,揭過此事。
“哈哈哈……”
陳生看得有趣,看出小童不是真個畏懼小女娃,大致是看在先生的面子,還有彼此之間的青梅之情,才處處被壓制的。
這樣一對人,將來若是能走在一起,倒是很和美。
“得走了,不然先生要責罵了。”
過了兩刻鐘,小童知道該走了,再呆下去,沒法交差了。
“那……走吧。”
小女娃什麼都不怕,就是怕她阿爹,也知呆的時間不短了,不捨的進行了告別。
“這個帶上,回家吃。”
綠珠拿着個編織袋,給裝了幾個大紅的柿子,還有一些糕點,木頭做的小玩具,讓兩個小傢伙拿去。
“不好吧……”
小女娃想要,但又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很是辛苦。
“對,不好。”
小童則是很堅決,已經給主人家添了很多麻煩了,再拿東西,就有些不像話了。
這般堅決,讓得小女娃有些好氣,有一個不饞嘴的呆子,也很難過。
“你倆的到來,讓院中多了一股生氣,這是獎勵你們的。”
陳生開口道。
他不喜四九城的各家領袖來,是其中摻雜了太多的利益算計,不得真誠,是以直接免了。
而這兩個小傢伙,天真爛漫的,來了自家,相當於陪伴了,心中歡喜,總想着多多照顧。
“那好吧……”
最終,小女娃還是如願的,將東西帶走了。
事後允纔拿了回禮,是一些家釀的酒水,還有簡單吃食。
一來二去,有了幾分鄰里的交情。
……
又一年。
這一次的玲瓏娘娘節,越發熱鬧了。
人聲鼎沸,似能震得洗龍河沸騰,人影憧憧,應接不暇的。
陳生依言帶着綠珠行走在街巷中,光影絢爛,華衣彩袖,說不出的迷離絢爛。
火龍,戲法,攤販,跟上一年一樣,都很精彩。
洗龍河畔,一對對的夫妻,攜帶着娃兒,許願祈福,一派人間的美好景象。
“綠珠姐姐……”
允家的小女娃,看到了陳生兩人,想要走過來,但被允夫人牽着手,生怕走丟了。
於是,允才一家,還有傳承衣鉢的小童,一起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兩位,也來遊玲瓏娘娘節啊。”
允才發現,在燈火的照耀下,這兩位的神采,越發驚豔了,像極了天人披着羽衣般,熠熠生輝的。
“實不相瞞,我倆留在四九城,便是等過玲瓏娘娘節的。”
陳生實話實說,不想綠珠留下遺憾,願意耗費些許時間,在四九城等着。
“這樣啊,那晚些回去,才能盡興啊。”
允纔不知修行之事,看陳生和綠珠的面貌,只覺是年輕人,好慕繁華,精力旺盛,是能夠長久追逐熱鬧的。
“是啊。”
陳生沒有解釋太多,這對允才一家太遙遠了,只道:“一同在這放花燈吧。”
這是有好處的,算是對這個鄰居的照拂吧。
“好。”
允纔不知其中的緣由,但和陳生相處得融僑,自不會拒絕了。
和睦兩家,聚再一起,有兩個小娃點綴,溫馨中透着一絲的歡樂。
洗龍河水滔滔而去,承載着一個個的願想,和人們的祈福,朝着遙遠之海飄蕩而出。
“真是羨慕,有這樣一個鄰居。”
燈火下,一道道的身影,注視着陳生和綠珠,作爲四九城的掌權者,他們是無法忽視陳生的存在的。
朱日正不敢湊得太近,他知道陳生不想被打擾,只能遠觀,又得小心,不知名的意外,打攪了陳生的雅興。
彼此之間,是下屬,是合作者,但唯獨不是能夠親近的,沒有太多的私情。
可是,允才一家做到了,懵懵懂懂的,就得到了這份情誼,叫人豔羨。
“前輩跟他一同放花燈了,看來我們對允家,得多些尊重,不要招惹了。”
成崆見得這一幕,已是在思量了,不管如何,在殷勤這條路上,做得多,一定比什麼都不做的好。
“這兩位不知會待多久,不會一輩子都留在這裡吧。”
王少傑希冀陳生長久待下,維繫住營壘模式的高速運轉,又感覺被束縛住了,沒有四九城當家做主之人的派頭。
不過,真的得選擇一個的話,他還是希望是前者,有陳生坐鎮,四九城不起波瀾,他們只管一意摟錢和發展就成了。
想了一下,他就不想了,因爲這些都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關鍵還看陳生的想法。
……
第三年。
玲瓏娘娘節上,陳生和綠珠的身影又出現了,倆人像是四九城的老人般,非常熟絡的參加各種的互動。
龍角上的老廟祝,對這一對氣質出塵的夫妻,有些印象,還特意挑了兩塊精緻的魚符給他們。
夜晚,煙花璀璨,華燈掛頂。
兩人來到了洗龍河畔,看到了祈福的人家,密密麻麻的,岸邊和中間飄騰着點點的燈火,和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分不出人間還是星海了。
這一幕,深邃神秘,絢爛多彩,足夠看很久了。
好似沒做什麼,時間就已然消逝了。
結束時,綠珠的身影有了些許單薄之色,臉上雖也掛着笑意,但又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種之前兩次的沒有急迫感,涌上心頭,但又像是不存在的一樣,琢磨不定。
……
第四年的玲瓏娘娘節。
陳生竟有種夢幻迷離之色,走在街巷上,所看煙花,看不到絢爛,只看到了轉瞬即逝後,再無一絲的痕跡留下。
看火龍,至多威風一刻鐘,就得停歇下來,另做器物,不得長久。
洗龍河上,他想到了玲瓏娘娘,那樣一位驚才絕豔的大人物,竟也無法完成心中的理想,只留下一方秘境和龍珠,隕落於天地之間。
他擡起頭來,注意到了夜幕上的星辰,隔着無盡的虛空,依舊能被人看到,散發着明亮光華。
只有偉大,才能長存啊。
人身太渺小了,長生於修仙者來說,像極了一種不可觸及的願景。
“怕是再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風吹動,衣角動了,綠珠的心也亂了。
她沉默了一下,終是開口,只不過有些許的悲傷。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遊玩玲瓏娘娘節了。
沒有下一次了。
她會倒在這繁華之前的,無法真正的到達彼岸。
“那就將玲瓏娘娘節提前。”
陳生笑着道。
只是,他的笑容不甚明亮了,明白根本沒有意義,過不去的壽元大限,而不是一個節日。
綠珠同樣也明白,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她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恐懼,只是有些遺憾罷了,不能再待下去了。
這一夜的繁華,有些短,又有些長,心事重重,時間也過得慢了許多。
但終究,時間還是過得很快的,日子一天天的走過,越是希望它走得慢些,就越是快得讓人焦急。
陳生的心境有了一絲的動盪,他將之壓住,當做一場修行來磨礪,消去焦躁,求得一個安穩寧靜。
他沒有將心緒外露,面上依舊是溫潤帶笑,不想讓他的情緒,影響到綠珠分毫。
就這樣,他看着綠珠的生機,一點點的變弱,像是一顆柳樹般,遭遇了最爲殘酷的風雪災害,將要倒下了。
“我要是不見了,你可不能太過傷心。”
綠珠對自己的身體,更爲了解,她只是不說,不想被悲傷打擾了寧靜的日子。
但當那種虛弱感,徹底侵蝕上來的時候,她覺得該說了,帶着一種異常認真的態度。
“怎麼會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外門考覈道心第一的。”
陳生笑着,眼睛裡卻閃動着晶瑩的光華,此時道心第一聽來,更像是一種嘲笑了。
他若是神通法力古今第一,大抵就不會這樣的無力了。
“那就好。”
綠珠說得累了,躺在陳生的懷裡,呢喃道:“那次看到柳清平,爲了道侶奔波受累的樣子,我是有些感動和豔羨的,但現在回頭看,我活成了別人羨慕的樣子了。”
縱觀她這一生,是極爲幸福的了,即便邊地大亂,殺劫四起,她也依舊能在白玉峰上得享寧靜。
爲什麼呢?
此生得遇良人,風雨無法侵。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給你留下一個子嗣。”
她真的是有些累了,聲音漸漸的有些輕了,但話語中的遺憾之意,卻是極爲的濃重。
一世夫妻,他卻是沒能爲陳生養育一兒半女,讓得她走後,只能是孤零零一人。
這時,她又想到了周列和周璜,這兩個孩子,走得太早了,沒能延續陳生的道統。
他這一生,好像總在和人告別中渡過的!
“沒什麼的,一個人……我也成的。”
陳生在很早之前就想到了,這一天的到來,但臨到頭了,才知這種痛苦遠比想象來得洶涌澎湃,非常難熬。
“嗯,好睏啊……睡了……”
綠珠已是聽不到太多了,神識渙散,下意思的迴應一聲,氣息漸如青煙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