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少年手持釣竿向河邊跑。天上下着毛毛細雨,衚衕裡滿是泥濘,一些被雨水灌出來的白頸蚯蚓在泥濘中笨拙地蠕動着。那時我們讀五年級,我十二歲,錢英豪十三歲。
看到蚯蚓,我停住腳,喊:
“錢英豪,咱們還沒有魚餌呢。”
他說:“噢,我忘了。”
我說:“這兒有條大蚯蚓。”
他走回來,看了一眼,轉過頭去吐着唾沫說:
“我最噁心白脖蚯蚓了。被它咬了要得麻風病。”
我說:“白脖子蚯蚓氣味大,魚願意吃。”
“你把它們逮起來吧。”他說。
我從籬笆上掐了一片扁豆葉將白脖蚯蚓捏起來,它在我手裡扭動着。錢英豪看了一眼,竟捏着脖子乾嘔起來。
我問:“你怎麼啦?”
他擺擺手,擦擦眼淚說:
“我怕白脖蚯蚓,你快把它弄死。”
我找了一塊碎玻璃,把蚯蚓切成幾段。它流出一些綠色的血和黃色的泥漿。
河裡只有半槽水,中流處漂着一些黃色的泡沫,我們選擇了一處生着茂密荻草的地方蹲下來,河堤在這兒拐了一個彎,形成了一片靜水,白鱔和鮎魚最喜歡在靜水裡找食吃了。
我們把纏在釣竿上的尼龍線放下來,尼龍線彎曲着,抻不直,錢英豪說不要緊尼龍線是水線,放到水裡自然就直了,他說趙金你把魚餌掛上吧,我怕白脖蚯蚓。我幫他掛好魚餌,自己也掛好魚餌,我們把魚鉤和尼龍線慢慢地順到水下去。水面上立即漂起兩個用麥稈草捆紮成的浮子。這時河堤上傳來兩聲汪汪狗叫。我們回頭,看到錢英豪家的黑狗“巴魯”搖着尾巴對我們鳴叫。“巴魯”全身黑油油,只有雙眼上方各有一撮焦黃的毛。錢英豪擡手對着“巴魯”一招,說:
“‘巴魯’過來!”
“巴魯”鑽開荻草,小心翼翼地來到我們身邊,搖動着尾巴,把荻草碰得嚓啦嚓啦響,還對着面前奔騰的河水嗚嗚叫。錢英豪拍拍它的頭,說:
“趴下,別叫!你一叫魚就不上鉤了。”
“巴魯”順從地趴在錢英豪身邊,雙腿前伸,腦袋擱在前腿上,明亮的眼睛盯着河水出神。
細雨如煙,河上一片朦朧。浮子在水面上呆呆地漂着,沒有魚兒咬鉤。一隻瘦弱的癩蛤蟆從湍急的河面上困難地泅渡過來,進入我們面前的靜水區域,它舒展地用前肢划水後腳蹬水夾水,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一道寬寬的波紋,波及我們的浮子。“巴魯”頸上的毛滾動着,嗚嗚地低鳴起來。錢英豪按着它的頭說:
“‘巴魯’聽話,別叫,一隻癩蛤蟆,別理睬它。”
“巴魯”安靜了。癩蛤蟆終於登了陸,爬到緊傍着河水的荻草叢中,瞪着眼喘息,一隻大肚子蟈蟈,在我們身旁的荻草中清脆地鳴叫起來。觀察了好久,我們終於從它的抖動的觸鬚發現了它。我起身要去捕捉它時,錢英豪說:
“別動,魚兒聽到蟈蟈叫,以爲沒有危險,就會來咬鉤了。”
我說:“別瞎扯了,魚又沒長耳朵,怎麼能聽到蟈蟈叫。”
他說:“你怎麼知道魚沒有長耳朵呢?”
我說:“我看到魚沒長耳朵!”
他說:“魚的耳朵在嘴巴里含着,需要聽動靜時就吐出來,不需要聽動靜時就含着。”
我問:“你看到過嗎?”
他說:“我沒有那麼大的福氣,俺爹說誰要能看到魚把耳朵從嘴裡吐出來就有大福氣。”
我說:“你爹就會編謊話誆小孩。”
他說:“你信就信,不信就拉倒。”
那隻休息過來的癩蛤蟆悶聲悶氣地叫起來。它的額角上鼓動着兩個乳白色的透明氣囊,一收一縮的,十分好看。
“巴魯”忽地站起來,脖子上的毛像浪潮一樣滾動着,對着河面,低沉地嘶鳴。
漂在水面上的浮子活動起來,先是我那根魚竿的浮子動,緊接着錢英豪那根魚竿的浮子也動,我擡手要起竿,被錢英豪制止了,他低聲說:
“魚在試探,別急,等它把浮子全扯下去時再起竿。”
浮子輕輕地點動着,魚兒果然很狡猾。我正暗暗佩服錢英豪的釣魚經驗時,水面上的兩個浮子幾乎同時被猛然拽入水中。錢英豪大喊一聲:
“起竿!”
我把早就悄悄攥在手裡的魚竿猛地揚起來往後一甩,水線錚然一響,一道水光一個黃色的東西從我們頭上滑過去沉重地摔在了河堤上。
錢英豪甩竿時,釣竿啪一聲斷了。他抓住半截斷竿,把釣線扯出水面。我看到一條像胳膊那麼粗的銀灰色大白鱔懸在水面上撲楞楞地扭動着,併發出唧唧咕咕的叫聲。錢英豪把斷竿一甩,大白鱔豁腮脫鉤,生動活潑地落在那隻癩蛤蟆身旁,一直咆哮着蹦跳着的“巴魯”居高臨下地撲下去。它立功心切,一頭扎到河裡。那隻肉滾滾的大白鱔早已跳回水中,翻了一個水花,隨即無影無蹤。
“巴魯”從水中跳上來,狼狽地抖動着把身體上的污水抖出去。
我們跳到河堤上,看到我釣鉤上掛着一條黃色的大嘴鮎魚。它正在河堤上憤怒而絕望地跳動着。餘怒未消的“巴魯”撲上去,一口就把它給咬死了。
我把魚鉤從鮎魚肚子裡撕出來。
錢英豪鬱鬱不樂。
我說:“英豪,咱再釣。這條鮎魚歸咱倆。”
他說:“真可惜了一條大白鱔!這傢伙勁真大,一定是條白鱔精。”
我們折了一根柳條,穿住鮎魚的腮,把它又摔了幾下,然後放在荻棵子裡。
他接好釣魚竿,說:
“幫我掛上魚餌,不信釣不上來它!”
我幫他掛上蛐蟮。
我們把魚竿插在腳下的泥土裡。一切又復歸安靜。毛毛雨已把我們的頭髮淋得溼漉漉的,小褂子的後背也溼透了。有些冷。“巴魯”站在我們身邊打哆嗦。錢英豪拍拍它的頭,說:
“‘巴魯’,回家去吧!”
‘巴魯’不情願地走上河堤,耷拉着溼漉漉的尾巴,顛顛地跑了。
錢英豪說:“你知道咱這條河的河王是什麼嗎?”
我問:“什麼‘河王’?”
他說:“每條河裡都有一個大王。”
“咱膠河裡的大王是誰?”
“是一條大白鱔。”他神秘地說,“俺爹說那條大白鱔比水桶還粗,比扁擔還長,能變化成一個白衣書生到岸上做孽。”
“做什麼孽?”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說,“反正是做孽。”
我突然感到脊樑骨酥酥地發了涼,眼前的河水裡,好像隨時都會跳出來一個白衣書生,把我們拽到河裡去淹死。
“你知道運糧河的河王是誰?”他問我。
我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的荻草。
“運糧河的河王是條青色的大鯉魚。”他說:“你能猜出它有多大嗎?”
我恐懼地搖搖頭。
他說:“俺爹說有一年大水落後,一個老頭在運糧河邊的淤泥裡撿到了一片大鯉魚鱗,你猜不出那片鱗有多麼大——像十印鍋的鍋蓋那麼大!一片鱗就那麼大,你想想那條魚究竟有多麼大?”
我吃驚地吐出了舌頭。
“運糧河裡精怪可多哩!”他說,“俺爹說宋朝時皇帝讓包黑子監工修運糧河修南決北,修北決南,氣得包黑子鑄了十二盤銅鍘扔到河裡。河水像開了鍋一樣翻騰起來,一股股血水翻上來,最後滿河的水都被染紅了,那些個魚精、鱉精、蟹子精的屍體都一段段地漂上來,隔着幾十裡都能聞到腥臭味。後來,從河裡上來一個穿青布衫的藍鬍子老頭,見了包黑子,雙手抱拳打了一個躬,說包大人,俺服了,再也不和您老人家對抗了,請您快下道命令,讓那些銅鍘別鍘了,再鍘俺就剩下光桿司令了。包黑子說你真服了?老頭說真服了。包黑子說你口服還是心服?老頭說俺心服了。包黑子說你的口還不服?老頭忙說服服服,口服心也服了,求包大人快下令吧。包黑子說不鍘你們個血流成河你們就不知道俺老包的厲害,俺老包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妖精老頭忙說不省油不省油包大人費油着呢。包黑子被妖精一奉承,恣得咧嘴笑了,笑完了,下命令:王朝馬漢,吩咐人把銅鍘撈上來吧!”
“你淨瞎編胡弄我。”我說。
“是俺爹告訴我的!”他說,“俺爹參加過孟良崮戰役,還打過開封府,還參加過抗美援朝,別人能瞎說,俺爹能瞎說嗎?”
他爹有那麼光榮的歷史,當然不能瞎說了。那麼,這神秘的河水中就一定隱藏着比水桶還粗的白鱔王,還有鯉魚精、鮎魚怪、鱉精、蟹妖、蝦精、還有什麼淹死鬼、勾死鬼……想到此不由我渾身發緊,頭皮一炸一炸的。看那河水時,處處都顯得古怪。那朵順流而下的葵花,該不是鱉精變成誘惑小孩子的?遠處那一簇響亮的白浪花,誰又能保證不是白鱔精噴吐的泡沫?還有那一個個忽而出現忽而消逝的大漩渦,一定是蟹子精用它的大鉗子攪動出來的。我彷彿看到水中有無數只陰冷的妖怪眼睛,正在盯着我們,彷彿它們隨時都會躥出水面,或者像癩蛤蟆那樣慢慢地、悄悄地爬上來,然後把我們拉下水去,吃掉我們,讓我們也變成整日在水中游蕩的淹死鬼……
“錢英豪,我……我不想釣了……”我站起來。
“別急,”他按住我,說,“你聽,‘棍褂’出來了。”
“什麼‘棍褂’呀?”
“你聽!”
在荻草叢的西邊是一道爲減緩河水對沙堤的沖刷而修築的“土龍”,它上端與河堤相接,下端延伸到河水中去。“土龍”上生長着紫穗槐和一簇簇的檉柳。“土龍”的右側,是一大片死水。死水裡生滿荻草、柳棵子,從那裡傳來兩隻小蛤蟆一呼一應的響亮而潮溼的鳴叫:
“龜兒——呱兒——龜兒——呱兒——”
這是一種很少見的蛤蟆,只有成人拇指那麼大,粉紅色的肚皮,粉紅色的嘴巴,每年只有在大雨連綿之後纔出現,天一放晴,就再也見不到它們的蹤影,聽不到它們的叫聲了。
“你知道它們是什麼變的嗎?”錢英豪神秘地問。
“不知道。”我顫抖着說。
“是兩個大閨女變的。”他說,“俺爹說從前有兩個大閨女下河去洗衣裳,光顧了潑水嬉戲,讓水把褂子和棒槌衝跑了。她倆下河去撈,雙雙淹死,變成了一對小蛤蟆,一個叫棍(棒槌),一個叫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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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蛤蟆是不是有公有母呢?”我問,“要不它們怎麼能繁殖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說,“反正俺爹說這種小蛤蟆是兩個大閨女變的。”
河上起了一陣風,寒氣侵人。背後的荻草刷啦啦一陣響,“巴魯”從荻草中鑽了出來,擠在我們之間。
“你說我們倆淹死後會變成什麼?”他突然問我,眼睛裡閃爍着綠幽幽的火花。
我本能地抓緊了荻草,說: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想我們應該變成兩個黑色的小人魚,每當河裡漲大水時,我們就站在水面上唱歌……”
“唱什麼歌?”
“一九三八年哪,鬼子進了中原,先佔了盧溝橋後佔了山海關,火車道修到了俺們濟南……”
這時河中翻起一陣大水花,一個綠油油的,圓溜溜的東西在水花中翻滾着。
我怪叫一聲,手抓腳刨上了河堤,顧不得那條釣上來的鮎魚,顧不上釣魚竿,顧不上錢英豪和“巴魯”,更顧不上腳下是泥還是水,逃命似的躥回家去。
事後,錢英豪帶着“巴魯”把魚竿和鮎魚送到我家,並且告訴我,那個在水中翻滾的怪物,其實是個大西瓜。他說他跳下水去把西瓜撈上來,當場用拳頭敲開,挖了點紅瓤一嘗,一股酸臭氣,在水裡泡久了,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