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口鼻進水,方非居然不覺窒息。小水仙圍繞在少年身邊,操琴鼓瑟,衣帶飆搖,儘管命在須臾,方非的心裡卻是幸福而又滿足。
嘩啦,一隻瘦勁有力的爪子伸進水裡,攥住方非的肩頭,用力一拽,將他提出了水面。
方非想要掙扎,可又軟弱無力,只覺身子摔在岸邊,一一隻手按上了胸腹,跟着狠狠一推,腹中的積水就涌了出來。
吐了一大攤水,他的神智終於清醒,一定神,入眼處是阿含狂怒的面孔。
琴聲又響了起來,其中充滿了憤怒。方非起身望去,水仙們又聚集在一起,一個個瞪視阿含,容貌變得猙獰醜惡。
“滾開!”小山都跳上前去,舉劍攪亂湖水。水仙競相驚走,紛紛失去人形,化爲了一羣瑩白的水母,所謂的古箏琴瑟,不過是它們下方的觸鬚。
“什幺東西?”方非驚叫起來。
“琴水妖!”阿含怒視方非,“你怎麼不聽白羚鹿的話?我如果晚來一步,它們會吸乾你的精血,把你變成潭底的石頭!”方非轉頭望去,白羚鹿歇在遠處,神態馴服,他心頭抱愧,默默嘆了口氣。
“這是迷迭森林。”阿含握緊劍柄,左顧右盼,“這兒沒有爪子,也沒有牙齒,可是稍一大意,就有滅頂的災禍。哼,看吧,那些都是大意者的下場!”
小山都向潭中一指——潭底白骨累累,巨大的骷髏張開嘴巴,兩眼空空洞洞,兀自帶着欣喜和滿足。水母本在山渣骨骸間漂浮,悠然自得,分毫不帶殺氣,可怪的是,方非剛纔被琴聲迷惑,只看見水妖的幻象,全然沒留意枯骨。
一陣風吹來,方非渾身發抖,他忍不住問:“阿含,這兒有枯樹枝嗎?”
“做什麼?”
“我想生一堆火。”
“火?”小山都皺起眉頭,“那是神靈的怒氣,會毀掉整片的森林!”
“那怎麼烘乾衣服……”方非抖得更加厲害。
阿含看他一眼,很不耐煩:“跟我來!”他跳上鳥背,拍了兩下手,赤明鳥甩開長腿,鴕鳥似的奔跑起來。
方非也跨上羚鹿,他對這隻靈獸十分感激,輕輕撫摸那對銀角。羚鹿感覺到他的善意,連蹦帶跳,很快與赤明鳥並駕齊驅。
“阿含!你早上上哪兒了?”
“拜日去了!”
“拜日?”
“我們每天都要參拜旭日。沒有太陽,就沒有森林,更沒有山都的勇氣、熱情和力量。”
方非回想昨天早上的見聞,心中有點兒明白。這時身後又傳來琴聲,音符飛揚靈巧,恍如片片羽毛在心頭拂掃。少年心癢難煞,恨不得馬上掉頭回去,可是白羚鹿執意向前,漸行漸遠,琴音終於化爲了一聲嘆息,消散在濛濛的迷霧裡。
方非出了一身透汗,心子怦怦亂跳,忽聽一聲嗚嘯,狂風似的捲過高天,可是隻聽風聲,不覺風來。他轉眼一瞧,小山都也在那兒張望,他的神情奇特,激動之外,還有一絲淡淡的恐懼。
阿含膽氣過人,叫他恐懼的東西一定非同小可——方非正在琢磨,阿含收回目光,上了一條羊腸小道,沒走多遠,一股暖氣撲來,叫人四體酥軟。
“把衣服放在那邊!”阿含指着遠處一從灌木。灌木一米多高,通身火紅,那一陣燻人的暖意,正是從灌木上發出來的。
走近樹身,暖氣自然加重,方非將溼衣褲搭在樹上,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樹?”
“鳳首木!”阿含有些心不在焉,“上古鳳凰的精魂變成的!”
“鳳凰精魂?”方非將信將疑,可瞧灌木,又覺有趣,心想嚴冬到來時,在屋裡種上一棵,倒能節省不少暖氣。
“有夏天裡叫人涼快的樹嗎?”方非本是半開玩笑,誰知阿含不假思索,張口就答:“有啊,‘迎涼草’在森林的那一頭!夏天放在面前,就能引來涼風。”
方非十分驚奇,他湊近神木,想要烘乾頭髮,可是伸手捻去,忽覺有些異樣——短髮兩天中長了好幾寸,鬢髮居然垂過了耳輪。
呼,還是那陣風聲,方非挺身站起。阿含也一挽繮繩,躥上天去,赤明鳥越過林梢,不住地來回盤旋。
風聲中充滿了殺氣,阿含又是如臨大敵。方非心中慌亂,不自覺靠近鳳首木,熱氣透過身子,驅散了若干不安。
赤明鳥從天上落下,阿含跳下鳥背,埋頭沉思,一會兒愁眉不展,一會兒又神情激昂,忽地掉頭大叫:“衣服好了嗎?”
“好了!”鳳首木熱力了得,衣服已經乾透。
“我決定了!”阿含握拳一揮,“今天要做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
阿含不回答,跳上了鳥背,方非慌忙穿上衣褲,騎鹿追趕上去。
越往前走,風聲越響,不久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座深谷上方。方非向下張望,山谷形似漏斗,涌起濃白的霧氣。猛地間,谷底躥起一聲鳴嘯,正是那一陣風聲。
“谷底見!”小山都一提繮繩,赤明鳥箭似的衝了下去。
方非正驚疑,白羚鹿撒開四蹄,踏上一段斜坡,得得得向谷底跑去。
山谷的四周,有一條石徑盤旋向下,白羚鹿老馬識途,轉眼到了山腰。忽聽一聲銳叫,阿含駕馭大鳥,從濃霧裡鑽了出來。方非吃了一驚,只見小山都神情狼狽,赤明鳥長長的尾翎斷了兩根,斷處十分平滑,像是被某種利刃切斷。
阿含小心翼翼,緊貼谷壁飛行。風聲不斷傳來,方非又害怕,又驚奇,不一會兒,羚鹿一溜小跑,終於到達了谷底。
少年跳下鹿背,剛要舉步,忽聽阿含叫聲“別動”。方非應聲止步,心中十分驚訝,莫非濃霧深處,小山都也能看見他?
頭頂一陣風響,赤明鳥落在地上。阿含跳下來,拔了一根頭髮,夾在指縫中間,雙手合十,嘴裡發出含混的低語。
砰,一團銀火跳了出來,光照所及,霧氣消散,谷底的景象逐漸清晰。方非“呀”的一聲,驚見一棵巨樹,從枝到幹,徐徐地展露出來。
這樣高大的樹木,方非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棵樹少說也有四百米高,樹幹筆直挺拔,通身裹滿銀亮的葉子,葉子片片如劍,發出聲聲顫鳴。
方非忽覺周身發冷,銀樹的方向,涌來一股驚人的殺氣。
“神劍櫚!”阿含望着那樹,眼神十分熱切,“我總算見到你了!”他向前邁出一步,滿樹的葉子似乎受了牽引,嗡嗡嗡地抖動起來。
小山都止步不前。方非低頭看去,阿含的腳前橫了一道金色的圓弧,仔細一看,圓弧不是單一的曲線,而是許多古怪的文字。文字的筆畫細如金絲,環繞那棵巨樹,結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
金圈的範圍極大,幾乎嚢括了谷底。圓圈的外面還有少許植被,圓圈的裡面,根本就是寸草不生。
“這是遊魂圈!”阿含指了指金圈,“圈外是生,圈內是死,就像白天黑夜一樣分明!”
“阿含!”方非忍不住問,“你來這兒幹嗎?”
“摘劍!”阿含拍了拍腰間的銀劍。方非一看銀劍,又瞧了瞧銀樹,忽地衝口而出:“咦,這不是那棵樹的葉子嗎?”這口無鍔銀劍,正是神劍櫚的樹葉。
“這把劍是阿維蘭摘來的,傳了一百多年了!”山都的指尖撫過劍身,那兒的褐斑已經擴散到了劍鋒,以前方非還當是寶劍上的鐵鏽,現在才明白,這是樹葉枯萎的痕跡。
“金吼纔可以摘劍!”阿含盯着那樹,神氣活現,“要做金吼,這是必須的考驗。”
“你也要做金吼?”方非微微吃驚。
“每隻山都都想成爲金吼,可是阿維蘭以後,三百年也沒有出現金吼了。森林裡不能沒有金吼,界碑樹的符籙必須金吼才能維持。一旦神力消失,森林的門戶就會洞開。”
“不是還有阿維蘭嗎?”方非皺眉說。
“他已經衰老了!”阿含的眼裡生出悲傷,“他看過了九萬個落日,他的心靈就像枯竭的泉眼,他的兩腿時常發抖,如同白樹上的枯枝,再也承受不起熟透的果實。”
方非回想阿維蘭老邁吃力的樣子,心裡也覺一陣難過,他說:“從樹上摘片葉子,不是什麼難事吧?”
小山都冷笑一聲,大聲說:“你可別小看這樹!它的年歲和人頭樹不相上下,比起許多生靈都要古老。支離邪仿造它的葉子,打造出了第一口飛劍。從北溟到南溟,從日出之山到月落之海,無人不知神劍櫚的威名!”
方非默默聽着,望着巨樹,忐忑起來。這時一聲鳴叫,他擡頭望去,一隻白隼掠過上空。尖嘯刺耳,無數的劍葉破空射出,速度之快,恍若道道流光,白隼連悲鳴也沒發出一聲,當空化爲了一團血霧,那劍葉好似吸血的飛蝗,向內一簇,血霧一絲不剩,全被葉子吸走了。
劍葉飛去,樹幹上露出無數的孔竅,儼如動物的口鼻一開一合,等到飛鳥喪命,樹身嘩地一搖,劍葉又紛紛飛回,葉柄朝下,插入孔竅。
方非看得喘不過氣來,恨不能躲進身後的石壁。
“怕什麼?”阿含看他一眼,滿臉的不屑,“膽小鬼,不進遊魂圈,神劍櫚就拿你沒法子!”
“這個圈……”方非盯着金圈,心神不定,“誰留下的啊?”
“支離邪!”阿含擡頭望了望天,“遠古的時候,神劍櫚比現在還要厲害,它長在高高的山頊,統治着大片的森林,無數的生靈仰它的鼻息,性命就如朝露一樣脆弱。直到支離邪出世,他裂地爲谷,將神劍櫚打入谷底,並且留下了這道符圈,封印了神木的威力。”
“支離邪是誰?”方非一再聽到這個名字,終於忍不住發問。
“支離邪是誰?”阿含發出咭咭尖笑,“這可真是個好問題,你幹嗎不問太陽是誰,月亮是誰?”
方非沉默一下,嘆氣說:“阿含,神劍櫚這麼厲害,你真能摘到它的葉子嗎?”
“別小瞧人!”阿含暴怒起來,一把推開方非,“呆一邊兒去,看未來的金吼怎麼幹活!”
山都卸下包袱,銀劍別在腰間,他拔下一綹綠髮,捻在指間唸唸有詞。
光亮一閃,髮梢迸出星星銀火。銀火濺落在地,活是種子入土,一眨眼,躥出來六個水銀軟泡。銀泡鼓脹扭曲,越長越大,忽地啪啪幾聲,化爲了六個銀色的幻象。幻象眉飛眼動,除了顏色以外,竟與阿含一模一樣。
這法術神妙極了,方非瞧得目不轉睛——阿含起身,幻影也隨之起身,小山都拔劍,幻影也跟着拔劍。
“喝!”阿含縱身越過了符圈。
尖嘯聲又起,劍葉如羣蜂出巢,直奔山都射來。阿含一揚手,挽起朵朵劍花。
六個幻彩是他的分身,隨他一齊出劍,七口劍聯翩起舞,就如一羣高飛的白雁。
叮叮叮一串急響,劍葉一遇攻擊,馬上閃開,繞過山都佈下的劍幕,刺向他的兩側。兩個幻影繞到左右,舉劍抵擋。
一聲鳴嘯,劍葉分成了六路,前後左右,上下襲擾。
阿含變出了六個分身,這時正好各當一面,儘管這樣,依然捉襟見肘,抵擋不住潑風澆雨似的飛劍。
小山都曾聽阿維蘭說過——從神劍櫚摘劍,只可智取,要用分身護體,再設法迫近樹幹,行法封閉一個孔竅,跟着退出遊魂圏。那時神劍櫚萬劍歸竅,必有一枚劍葉無家可歸,等到它飛得疲憊,再行出手摘取。
這件亊聽來不難,所以阿含自信滿滿,一來試試身手,以便將來問鼎金吼;二來在方非面前顯擺威風。誰想說來容易,真正實施起來,才覺兇險無比。
啪,一個分身被劍雨擊破、霧中銀光一閃,分身化爲烏有。
失去了一隻分身,阿含只好親自補上。不一會兒,又聽啪啪連聲,兩個分身沒了蹤影。這一下破綻更多,劍葉蜂擁上來,小山都兩眼充血,銀劍狂舞,嘴裡發出一連串淒厲的吼叫。
方非一邊瞧着,白白着急,忽聽一聲痛叫,小山都的右臂捱了一劍,只好劍交左手。這一遲慢,劍雨直透進來,兩個分身趕來護主,結果空餘兩聲迴響。
分身只剩下了一個!小山都的心裡涌起一陣絕望。
方非東張西望,想找一根長樹枝把他接引出來。可是谷底光禿禿的,哪兒有什麼樹枝?地上七零八落,全是山都的行李。
方非靈機一動,俯身解開包裹,找到了一個花瓣結成的小囊。小襄分量很輕,裡面卻很堅硬,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塊深青色的琥珀。
空桑石!啪,第六個分身也消失了。
“糟了!”方非舉起靈石,青濛濛的光華噴吐出去,光華照到的地方,突然發生了奇蹟——劍葉停止飛行,全都浮空不動。
阿含身中數劍、倒在地上,這時趁機向後翻滾,可是傷勢太重,才滾了五六米,忽就癱軟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方非把心一橫,大步跨過了金圈。一剎那,空桑石沉重起來,它在圈外輕如鴻毛,進了遊魂圈,重了一百倍也不止。
空桑石越來越沉,小小的一塊琥珀,居然超過了百斤——方非兩臂發酸,雙腿像是灌滿了黑醋。
空桑石是人頭樹的眼淚,可以牽動森林裡生物的善根。神劍櫚卻是戾氣所鍾,兇險毒辣,世間罕有。兩棵神木互相剋制,神劍櫚殺不死方非,方非也不能完全制伏他。他離樹幹越近,神劍櫚的力量越強,空桑石受了壓迫,分量不斷加重,只要方非不勝負荷,丟掉琥珀,空桑石失去了威力,神劍櫚就能爲所欲爲。
方非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死握住琥珀不放,他每走一步,琥珀就重了十斤,走到阿含面前,空桑石死命下墜,那一股子無賴勁頭,彷彿恨不得把他拖進地獄。
方非索性躺在地上,將琥珀揣在胸前,右手抓住阿含,一寸寸向後挪動。
阿含倒下的地方,距離遊魂圈不過百米,可對圈內的人來說,這短短的一程,無異於生死之隔。
到了這個地步,較量已經無關神力,比的是意志和勇氣。神劍櫚不容獵物逃脫,方非也不肯丟下阿含獨活。空桑石的神光飽受壓迫,劍尖越來越近,伴隨少年的呼吸,發出一陣陣可怕的顫鳴。
方非汗如雨下,每挪一步,都要耗盡渾身的氣力。他幾乎想要放棄,可又每每燃起希望——空桑石跟他心意相通,救人的心情越迫切,靈石的威力越強大,儘管劍陣不住催逼,可只要方非鬥志一起,琥珀立刻噴薄神光,將近身的劍葉徐徐推開。
時光點滴流逝,慢得難以忍受,幾枚劍葉迎面刺來,突然逼近了他的眼睛。
這一下幾乎將方非打垮了,如果向前,眼睛勢必洞穿,如果後退,又不免亂劍穿心。這樣的進退兩難,只有無間小道可以相比。
想起無間小道,燕眉的笑臉一閃而過,方非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迎着迫近眉睫的劍尖,奮力向前一掙。
嗡,漫天劍葉振動,銀浪似的向後退去。神劍櫚像是捱了一槍,樹幹上的孔竅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帛。號叫中,一溜火光衝開銀浪,噌地沒入前方的石壁。
方非回頭望去,劍葉紛紛歸竅,神劍櫚也平靜了下來,低頭再看,腳下金光閃爍,不經意間,他已經逃出了遊魂圈。
方非痛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氣,身上痠痛交加,好似捱過了一頓毒打。歇了好一會兒,他起身察看阿含,小山都昏迷不醒,手裡緊握銀劍,傷口已經止血,正以驚人的速度癒合。
“咄!”阿含縱身跳起,舉起銀劍,衝着虛空亂刺。
“是我,是我……”方非閃到一邊,不勝狼狽。
阿含聽到叫聲,才發覺脫離了險境,他搖晃兩下,看了看銀劍,又瞪了瞪神劍櫚,神色時而迷惑、時而驚奇。
發了一陣呆,小山都大叫:“我怎麼出來的?”方非微微苦笑,阿含碧眼放光,在他臉上轉了兩下,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什麼,你救了我?不可能!你怎麼做到的?”
方非揚起空桑石:“我做不到,它做得到行嗎?”
“你用了空桑石?”阿含一愣,回望神劍櫚,心中又不甘,又氣惱,握緊拳頭,衝那巨樹狠狠揮舞,發誓下次再來,必要摘劍成功,好好羞辱一下這棵臭樹。
忽聽方非咦了一聲,吃驚說道:“阿含,你看這個!”他回頭一看,方非正盯着一面石壁發愣,壁上嵌了一長長的匣子,暗紅有光,不像天然生成。
阿含想要拔出匣子,不料手指觸及匣面,好似捱了一下電擊,不禁通身麻痹,一個筋斗向後翻去。
“喝!”小山都雙腳落地,尖聲怪叫,“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神劍櫚上飛出來的!”方非伸手摸去,阿含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抓住了匣子。奇怪的是,少年安然無恙,他握着匣子的末端,從岩石中把匣子抽了出來。
阿含只覺不服,劈手想要搶奪。誰知匣子上又來一道閃電,小山都飛了出去,狠狠撞上石頭,忍不住呻吟起來。
“你要看嗎?”方非好心好意遞過匣子。山都嚇得連連後縮:“別來,什麼破盒子,我纔不看!”嘴裡斬釘截鐵,心裡卻很納悶,爲什麼方非拿着沒事,自己連碰也碰不了。
匣子分量很輕,貼了一道金色的封皮,封皮上寫滿青字,古老得不可辨認。方非信手一摸,封皮化爲了一縷輕煙。他吃了一驚,又聽吱嘎連聲,匣子自行彈開,裡黃緞鋪底,託了一管毛筆。
毛筆很長,筆管烏黑幽沉,銀色亮斑夾雜其間,好似深夜裡的一片寒星,筆鋒雪白出塵,不染一絲雜色,儘管不曽觸摸,方非也能感到一絲絲涼意。
筆管下壓了一張泛黃的字條,抽出來一看,也是奇文古篆。方非正想丟開,紙上的篆字活轉過來,筆畫好似蚯蚓扭曲,變成了一行正方小楷——
“不以力取,不以武勝,拂星亂月,七寸六分;沉木爲管,金犼爲鋒,捨生去死,萬符歸宗。”
剛一看完,字條呼地燃燒起來,方非憤忙張口去吹,氣息噴在紙上,整張字條化爲了飛灰。
他愣了一下,拈起毛筆,筆鋒光芒四射,驅散了谷底的迷霧。
阿含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方非掉頭看去,小山都蜷在一邊,哭得十分傷心。方非不解地問:“阿含,你哭什麼?爲了摘劍的事嗎?”
“不是。”阿含一抹眼淚,抽抽答答地說,“這支筆的筆鋒,是初代金金犼的白髮做成的。”
方非心頭一沉:“有人謀害了初代金吼……”想着心生厭惡,舉起毛筆,想要扔掉。
“別!”阿含忙叫,“那是神眼阿瓏的頭髮!”
“神眼阿瓏?”方非手上一緩。
小山都雙手合十,臉上流露出一絲仰慕:“神眼阿瓏是山都的英雄,他追隨支離邪,打敗了恐怖的大蛇,降服了無數的妖怪。他的事蹟,道者至今傳唱,他的雕像,永遠站在浮羽山的山巔。”
“這支筆……”方非揚起毛筆,筆管上銀星閃爍,竟在悄悄地流轉。
“它叫星拂!筆管是星沉木,這種神木已經絕種了,筆鋒來自阿瓏的白髮,藏着不朽的威力。”
方非學着燕眉,揮舞兩下毛筆,可是沒有一點兒動靜。他悻悻放下了符筆,阿含冷不丁問:
“你會符法嗎?”
“符法?那是什麼?”
小山都搖頭嘆氣:“星拂挑了你,好比啄木鳥啄了石頭,草籽兒掉進了火堆。”
“它挑我?”方非想起隱書,只覺彆扭,“沒有這回事!不是說過了嗎?它是從神劍櫚那兒飛出來的。”
“對了!”阿含一拍腦袋,“三老人講過一個故事。遠古的時候,有位大道者爲了逃避戰爭,得到金吼允許,進入森林隱居。他厭倦了武力爭鬥,將寶物埋在神劍櫚下,併發下誓言,如果有人不用武力出入遊魂圈,就能得這件寶物。進入遊魂圈,又不用武力,好比日月不會發光,星星不能眨眼,就連阿維蘭也做不到!”
方非用空桑石剋制了神劍櫚,的確沒有倚仗武力,回想起適才的兇險,不覺心有餘悸。他不懂符法,有筆無筆沒什麼兩樣,不過回想起字條上的文字——“不以力取,不以武勝”,和小山都說的倒也相差不遠。
山都體質奇特,沒出深谷,劍傷已經痊癒,只留下了幾道淡淡的白痕。他用彩藤編了一條腰帶,上面兩個小囊,一個插魅劍,一個裝筆盒。方非得了這件禮物,心中十分歡喜。
走走停停,不久穿過一條峽谷,迎面看見一帶山嶺。山嶺綿亙數十里,四面茂林環繞、生機駘蕩,唯獨山上石骨嶙峋、極盡荒涼。飛鳥成羣地掠過山頂,發出陣陣哀叫,山坡上積漠了厚厚的塵土,看不出一絲生命的痕跡。
“呸!”阿含衝着那山,吐了一口唾沫。
“這是什麼山?”方非瞧着山勢,心底隱隱不安。
“蛇嶺!”阿含恨恨說,“這是恐怖大蛇的軀殼,山上烏煙瘴氣,就連雜草也沒有一根。”
“不!我死也不過這山。看,九環山在那兒,山腹裡有一條捷徑。”
九環山在蛇嶺的西面,九座山峰,山腹全都中空,形如九個巨大的圓環,環環相扣,一氣貫通。兩人穿過環洞時,阿含吹起短笛,召來了一羣火蝶指明引路。
走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下午,兩人才走出山腹,抵達了一道瀑布。
瀑布從百丈高空俯衝直下,注入了一條大河,水清千尺,縈繞如練,穿山越嶺,不知流向何方。
“那是靈河!”阿含指着河水大呼小叫,“它從靈樞山發端,經過玉京,向東注入無情海,它是千江之首,萬河之王,震旦中的江河,沒有一條比得上。”
方非眼看河寬水深,發愁說:“我們怎麼過去?”
“你如果高興,可以游過去。”小山都走向岸邊,那兒生長了一棵古木,鬱郁蒼蒼,高接雲天。正對古木,對岸也有一棵大樹,枝葉疏落,歪斜向水。
小山都面對古木,拔下綠髮,雙手搓揉兩下,銀火迸濺,升起了一縷輕煙。
煙氣還沒散盡,吱呀呀一陣響,古木低頭俯身,樹冠伸向水面,對岸的大樹遙相呼應,也將樹幹彎曲,低頭垂向河水。
樹冠越來越低,一路延伸到河心,兩棵大樹枝幹交纏,結成了一條長長的樹橋。
阿含跳上鳥背,從天上飛過大河,方非從樹橋渡到對岸,剛到岸邊,又聽吱呀連聲,回頭一看,大樹兩兩分開,各自恢復原狀。
“喂!”阿含見他久不出聲,忍不住說,“你怎麼不問問這是什麼樹?”
方非嘆了口氣,說道:“相思樹吧!”
“咦!”阿含一跳三尺,“你怎麼知道的?”
青城山中,方非曾經見過這樹。那時雙樹把門,守護震旦入口。那一晚的情形依稀在目,他的心裡涌起一陣酸楚,回頭望去,相思雙樹,形影婆娑。草木無情,也有相逄的時候。可燕眉呢?還能見到她嗎?
―瞬間,方非的心裡閃過許多可怕的念頭,他望着天上發呆,胸中好似翻江倒海。
一味想着心事,身邊風物萬變,他也沒有留意,走了一程,忽聽阿含一聲歡叫:“界碑樹到了!”
方非一擡頭,另見一棵奇樹,樹木半枯半榮,一半僵死如石,一半綠意蔥蘢。乾枯的一面,形如巨碑聳立廠寫滿了古老的碑文,筆畫隨心所欲,可是字字深入樹中,歷經萬古風雨,也沒磨滅半分。
方非端詳那碑,一個字也不認識,不由問:“阿含,碑上面寫的什麼?”
“支離邪的符文!”小山都跪了下來,衝着界碑樹叩拜三下。
“它有什麼用?”方非滿心好奇。
“爲了守護!”
“守護什麼?”
“守護一樣東西!”阿含的聲音又輕又細,彷彿害怕驚醒了什麼,“山都一族,都是支離邪的看林人,只要界碑樹沒有枯死,我們就得永遠守護下去。”
“守護什麼?”方非忍不住再次發問。
“裸蟲!”小山都站起身來,神情嚴肅,“我們該分手了!”
“分手?”方非吃了一驚。
“這兒是森林的邊界!”阿含眺望遠處,又喜又怕,“再往前走,就是道者的世界了!”
“道者的世界!”方非心房一縮,身子起了一陣戰慄。?“出了林子,有一條山路!”阿含向前一指,“那兒常有道者經過!”
“你呢?”
“我回白廳覆命。”阿含跳上赤明鳥,向方非招了招手,一陣風鑽進了林子。白羚鹿也向方非蹭了蹭,戀戀不捨地走了。
一轉眼,又只剩下方非一個,遠方的林海無窮無盡,真不知道藏着些什麼。
好在孤獨慣了,方非苦笑一下,邁步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林子盡頭出現了一條山路。但以人類眼光看,說它是路十分勉強,路上亂石嵯峨、雜草叢生,大樹被雷電殛斷,直愣愣橫在道中。
方非一擡頭,紅日向西,就算這條路有過人跡,今天也決不會有人來了。
這念頭剛剛閃過,忽見篤篤聲響,彷彿有人手持柺杖,大力敲打地面。這聲音越來越響,方非掉頭一看,篤,黑影閃動,橫倒的大樹上冒出來一個烏油油的怪物。
“什麼?”方非倒抽一口冷氣,後退兩步,定神打量。怪物軀幹寬扁,形似一隻縮頭的烏龜,左右各有四條長腿,又像是一隻大大的蜘蛛。
暮色中,怪物光溜無毛,渾身閃爍烏光,忽聽咔瞎連聲,它的前腳收縮,後腿撐起,整個身子傾斜向前,露出來一張凸凸凹凹的大臉。那張臉沒有五官,可是不知怎的,方非卻感覺它在盯着自己,一時心跳加快,手心滲出絲絲冷汗。
“天吶!”怪物發出人聲,好似一個男子,“那是什麼?哎喲,一隻裸蟲!”
“天吶!”緊接男聲,又響起一個女聲,“我沒看錯吧,真的是裸蟲嗎?”
怪物陰陽同體,很是出人意料。方非來不及多想,怪物邁開長腳,橫衝過來。他嚇了一跳,掉頭就跑,倉促間被橫倒的樹幹絆了一跤。方非還來不及爬起,天光一暗,咔嚓聲不絕於耳,怪物八足齊動,緊貼着他爬了過去,腹底的泥土簌簌落下,濺了方非滿頭滿身。
方非幾乎埋在土裡,忽聽轟隆一聲,身後的地皮大大震動。
“哎呀。”女聲尖聲驚叫,“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瞎!”男聲不無埋怨,“你這哪兒是開車,明明是在殺人!”
“閉上你的破嘴!”女聲尖叫,“不到平地上怎麼停車?你當我是山都嗎?可以在樹上搭巢嗎?哎,這孩子真是,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停頓一下,忽又怒氣衝衝,“你們兩個小混蛋,站着做什麼,還不快去看看人家!”
方非忍不住回頭偷看,怪物八腳蜷縮,趴在地上,遠遠看去,就塊黑黢黢的巨石。啪,“巨石”從中裂開,鑽出來兩個男生。
事出突然,方非嚇得向後一縮,又見來人一大一小,大的十七八歲,粗手大腳,高高胖胖,眼睛又彎又小,掛在紅通通的胖臉上,像是一對斜放的逗號。
小的只有七八歲,模樣乖巧,精靈慧黠,他整個兒飄浮在空中,腳下踩了一把昏黃短小的飛劍。
方非忽然明白過來,此怪物不是彼怪物,不是古怪生物,而是奇形怪狀的代步工具。
“你們好!”方非起身問候。小男孩衝他溜溜轉眼,大個兒面漲通紅,支吾兩聲,忽地轉過身去,衝着門裡一聲大吼:“爸、媽!你們快來呀!”
“沒出息的傢伙!”窄門大開,走出來一對中年男女。男的眉眼帶笑,藍袍子穿得鬆鬆垮垮,也邋遢,也瀟灑,腰纏藍色絲帶,別了一支烏黑的洞簫;女的胖胖墩墩,五官圓潤,繫了一條髒乎乎的圍裙,看模樣,似乎剛從竈臺上下來。
兩人走上來,中年男子仔細打量方非,笑着伸出手:“我是玄武簡懷魯!”又指身邊的中年婦女,“我妻子,玄武申田田!”又指兩個男孩,“我兒子,大的玄武簡真、小的玄武簡容!”
“我是……那個方非!”方非也想加個前綴,可是“裸蟲”兩字,實在說不出口。
兩手相握,簡懷魯上下打量少年,笑嘻嘻地說:“如果我沒看錯,你是度者吧?”方非一怔,想想返真港聽過的話,於是點了點頭。
“唔!”簡懷魯盯着他目不轉睛,“你的點化人呢?”
“她……”方非低聲說,“我跟她失散了……”說到這兒,雙眼又熱又溼,一剎那,眼淚也快落了下來。
“咦!”簡懷魯面露驚訝,正想細問,申田田忽說:“站着說話不累嗎?天快黑了,進車說吧!”
“對!對!”簡懷魯一拍後腦,“進車說,進車說!”一面說,一面拉着方非走向怪車。
跨入那道窄門,方非眼前一亮,大怪物的肚子裡,居然藏了一座房屋!居中是一個圓形的客廳,圍繞圓廳,擺放了若干扇形的房間。
屋子裡堆滿了雜物,發出嗆鼻的氣味;傢俱斑駁陳舊,活是一羣褪了毛的老狗;地越皺皺巴巴,就像飽經滄桑的人臉;唯一光彩的是四面落地圓鏡,光明閃亮,各存一方。方非對着鏡子,吃驚地發現,頭髮又濃又長,已經垂過了他的雙肩。
屋裡的光線來自屋頂,那裡有八塊梯形,圍繞着一個正圓。
“那是華蓋車的蓋子!”簡懷魯見他好奇,笑笑說道,“八卦圖控制八條長腿,太極圖吸納天地的靈氣。呵,沒有這個蓋子,華蓋車一步也走不動!”
“車子也用腿走路?”方非只覺迷惑。
“不用腿用什麼?”簡懷魯反問一句。
“用輪子呀!車子不都用輪子嗎?”
“輪子!”申田田大聲叫嚷,“天吶,輪子!”
“輪子?”簡懷魯陷入一張軟椅,十指交錯,面帶譏諷,“這條路用得上輪子嗎?”
“可是……”方非話沒說完,簡懷魯打斷他說:“你是度者,來自紅塵。照我看,紅塵就是一個大輪子!你們用齒輪製造機器,用機器開山鋪路,好讓有輪子的車輛通過;車輛排出的濃煙,鬧得滿世界烏煙瘴氣,熱氣熬幹了天空,毒煙化爲了死雨,海里生靈滅絕,山巒成了不毛之地。瞧着吧,好比白虎的寶輪毀滅了烘爐,總有一天,紅塵也會毀在輪子上面……”
“震旦的輪子也好不到哪兒去!”申田田在一邊補充。
“震旦也有輪子?”方非大爲驚奇。
“有的!”簡懷魯閉上眼睛,“不論在哪兒,輪子都是災星!”
“我說老酒鬼……”申田田低聲說,“天要暗了!今天趕得到留雲村嗎?”
“趕不到了!”簡懷魯打了個呵欠,“天色不對,走夜路不合適!”
“那就住下來吧!”
說話間,簡真、簡容先後進來。大個兒坐在一邊,不時偷眼來瞅方非;小孩兒天性好動,乘着黃光小劍,在雜物間鑽來鑽去,一不留神,撞倒了一個瓶子,瓶口流出銀色的黏液,活像是一羣鼻涕蟲,在地上嘰裡咕嚕地翻來滾去。
“小容!”申田田尖聲大叫,“說了多少次,不許在車裡飛!你知道這些水銀蟲有多貴嗎?”
“哼!”小傢伙扁起嘴巴,“養水銀蟲有什麼了不起?我要養一條神龍,騎着它,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少做夢了!”申田田好容易收回水銀蟲,“神龍當寵物?虧你想得出來!你這小不點還不夠那東西塞牙縫……再說一遍,不許在車裡飛!”
“我飛了嗎?坐在天上也有錯嗎?”簡容吐出小舌頭,“我就愛坐在天上,那又怎麼樣?”
“臭小鬼……”申田田恨恨一跺腳,轉過身來,衝着方非擠出一副笑臉,“方非,你喝點什麼?”
方非心想道者的飲料稀奇古怪,還是不沾知妙,他說:“有白開水嗎?”
“白開水多沒勁呀!”簡懷魯極力鼓動,“來一杯蟲露酒暖暖身吧!”
“蟲露酒?”方非一聽名頭,就覺不妙。
“沒喝過嗎?”簡懷魯舔了舔嘴脣,“那可是在甘露蟲的肚子裡釀的!”
“蟲肚子裡釀的酒?”方非的胃液一陣陣上衝,忽見申田田端來四個酒杯,杯中酒液微白,氣味芳洌清新。可一想到這是蟲子的體液,方非的胃裡又是一陣翻騰。
“先乾爲敬!”簡懷魯一杯酒下肚,整個人一掃慵懶,活轉過來,他呼出了一大口酒氣,兩隻眼睛閃閃發光。
到了這份兒上,方非不能不喝,想來想去,只好舉起杯子,狠狠灌了下去。
酒漿滋味奇妙,進入肚裡,化爲了一股熱氣。熱氣筆直上行,方非忽覺嗡的一下,腦子空空蕩蕩,身子飄浮起來。他低頭一看,下面的軟椅上坐了一個人,呆頭呆腦,正是方非自己——他只一呆,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
“哎!”叫聲出口,方非一個機靈,忽又坐回到椅上,幻覺消失了,他張眼望去,滿屋人盯着他,爆發出一陣鬨笑。
“怎麼樣?”簡懷魯樂呵呵地問。
“還、還好!”方非面紅耳赤。
“再來一杯?”
“夠了,夠了!”靈魂出竅的滋味太過火,方非慌忙推脫,“再喝就醉了!”
簡懷魯笑了笑,自顧自又斟一杯。申田田皺眉說:“死酒鬼,少喝兩杯,省得到時候胡說八道!”
“一杯,就一杯!”道者一面搖頭,一面將杯湊到鼻尖,想到只此一杯,遲遲不忍喝下。
“媽,我也要喝!”簡容在一邊猛吞口水。
“不行!”申田田一揚眉毛,“小孩子不許喝酒!”
“哥哥爲什麼能喝?”
“他滿十五歲了!”
“十五歲就了不起嗎?哼,他活到一百五十歲,還是一個飯桶!”
簡真身子一顫,噹的一聲,打翻了酒杯。
“看吶,他連杯子也拿不穩!”小容心懷妒忌,一心挖苦兄長出氣,“哥哥是飯桶,哥哥是大飯桶!”
簡真望着弟弟,就像見了狼的兔子,恨不得整個兒縮到椅子裡面。
“不許這樣說你哥哥!”申田田瞪起眼睛,伸手要抓簡容。可是小東西仗着飛劍,滿世界亂躥。做媽的又氣又急,一抖手,抽出一支毛筆,正要施法,忽聽小真顫聲說:“簡容,你、你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你、你長到十五歲,也,也未必比我強多少!”
“呸!”簡容啐了一口,“我可是羽士,你只是一個甲士!”
“甲、甲士又怎麼着?”
“天道者全是羽士,一個甲士也沒有……”
“閉嘴!”申田田一揚手,一道金光纏住簡容,將他拉扯過來,橫在膝上,狠狠揍了兩下屁股。小頑皮扯起喉嚨乾號,一邊號叫,一邊研究他老媽的臉色。
這一哭生出奇效,申田田軟了心腸,抱着小兒子又哄起來:“好啦好啦,誰叫你淘氣,他再沒用也是你哥哥,你不要那麼罵他……”
簡真跳了起來,低頭衝出門去。申田田自悔失言,忙叫:“嗐,你上哪兒去?”
大個兒不作聲,一晃身,消失在車門外面。
申田田放下簡容,想要去追,簡懷魯揮手說:“算了,隨他去!他也走不遠。”
“你這甩手老爸做得可真舒服!”申田田語氣尖刻,回頭又瞪簡容,“小鬼頭,全怪你!”伸手擰那粉臉蛋,出手兇狠,落下時卻十分輕柔。
“小容!”簡懷魯喝了一口酒,“你說得不太對……”
“怎麼不對?”
“天道者裡也有過一個甲士……”簡懷魯說到這兒,不覺握緊酒杯,“所以說,你不能小瞧你的哥哥。”
“那個甲士是誰?”簡容瞪大眼睛。
“我說不出來!”簡懷魯搖了搖頭,“這個人爲了某個原因,放棄了自己的名字,在他取回名字以前,震旦裡所有的人,都不能提到那三個字!”
“放棄自己的名字?真有趣,媽,我也要放棄自己的名字……”
“嘁!”申田田臉色慘變,慌忙捂住那張小嘴,“小鬼頭,說什麼胡話?”
“見笑了!”簡懷魯衝着方非苦笑,“家務事就是鬧心!來,說說點化人的事兒——你們怎麼失散的呢?”
方非嘆了口氣,把沖霄車失事的經過說了一遍,衆人聽到大鵬,全都變了臉色。
“點化人是女的?”申田田忍不住問。
“您怎麼知道?”方非吃了―驚。
“女道者才幹這種傻事!”申田田皺了皺眉,“就好比九夫玄女點化姬軒轅、西王母點化周穆王、樊夫人點化劉綱、鮑姑點化葛洪……”
“那也不見得!”簡懷魯慢吞吞地說,“男道者做點化人的也不少啊,拿有名的來說,廣成子點化老聃,陸通點化莊周,許邁點化王羲之……”
“呸,男點化人都是天道者,他們的兇險哪兒有女道者大?”
“玄女和西王母也是天道者……”
“頂心頂肺的死酒鬼!哼,樊夫人和鮑姑就不是天道者,她們這麼做,全都是因爲太傻,不經意愛上了紅塵裡的男人”申田田說到這兒,觸動柔腸,眼圈兒微微發紅,她揉了兩下,纔對方非說,“你的點化人也這樣的嗎?”
“這個……”方非十分狼狽,“你們說的,我都聽不懂!”
“聽不懂?”申田田瞪大眼睛,“天吶!天吶!”
簡懷魯也覺吃驚:“方非,你不知道‘點化’的事嗎?”
方非茫然搖頭,申田田又叫:“天吶!天吶!”
“有意思!”簡懷魯取出一個菸斗,捻了一撮琅嬛草點燃,“難道說,點化你以前,點化人沒有告訴你點化的事?”
“什麼也沒說!”
“點化以後呢?”
“也沒說什麼!”
“荒唐!”申田田大叫,“這個人真是不知輕重,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也不跟人家說清楚?”
簡懷魯呼出一口煙霧,煙氣凝成一隻青鳳,若有若無,無聲飛舞。
“方非!”男道者湊上前來,咧嘴一笑,“你很擔心點化人的安危吧?”
方非噪子發哽,好不容易纔吐出字來,“她、她也許不在了……”這念頭在他心底閃現了不知多少次,這時說出口來,只覺身子一空,一股悲慟涌上心頭,眼鼻又酸又熱,恨不得大哭一場。
忽覺有人拍打肩膀:“沒事,沒事!”申田田的嗓門又粗又響,“你的點化人一定沒事!”
“什麼?”方非瞪大眼睛,就像茫茫雪原裡看見一點火星,“爲什麼?”
婦人笑了起來,簡懷魯伸出菸斗,點了點方非的額頭:“你還活着嗎?”
“我?我當然活着!”
“那就對了!”簡懷魯哈哈大笑。
傷心事成了他人的笑料,方非瞪着兩個道者,眼裡幾乎噴火。
“開個玩笑。”簡懷魯擺了擺手,“你知道嗎?一經點化,點化人和度者就會性命相連。你活着,她也活着,她死你也會沒命。所以說,你還活着,點化人就一定沒事!”
“我活着,她也活着?”方非一半狂喜,一半驚疑。
“點化,有點兒意思!”簡懷魯呼出一口煙氣,化爲一條蒼龍,搖頭擺尾地趕上青鳳,龍飛鳳舞,留下一片奇香。
“裸蟲的魂魄闇弱,很難學成道術,元嬰是個例外,可是變成了鬼魂兒,失去肉身的感覺不太好受!”簡懷魯的煙氣從鼻孔裡噴出,化爲了兩隻沖天的煙鶴,“裸蟲想要全身進入震旦,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點化。點化人必須是道者,他與裸蟲立約,並以‘度凡印’爲證。有了這個誓約,雙方的魂魄就會連接起來,裸蟲從此成爲度者,有了道者之魂!”
“度凡印?”方非低頭看向手背,心神一陣恍惚。
“度者有了道者之魂,就與道者沒什麼兩樣,道者的道術,度者都能學會。可有一點,點化人與度者魂魄相連,如果一個人死去,另一個人也活不成……”
“啊!點化人豈不太吃虧了?”
“說得對!”簡懷魯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度者初入道時身心孱弱,極易遭受妖魔侵害。點化人如果還有仇家,更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報復機會。所以自古以來,極少道者願意點化裸蟲,這種事損己不利人,一個不慎,不但護不住度者,還會丟了自身的小命兒。”
方非隱約感覺到什麼,心子一陣狂跳,忍不住說:“這麼大的風險,爲什麼還有人點化裸蟲呢?”
“原因很多。”簡懷魯吸足了一口煙,這一次煙氣從兩隻耳朵噴了出來,化爲了一對孔雀,左雄右雌,雄的昂首開屏,雌的溫順馴服。
“有些裸蟲天生異才,比如老聃、莊周,法統萬物,壓倒天人;王羲之是書法中的聖哲,千古以來沒有第二個,我們道者靠筆吃飯,對他相當佩服。他們成爲道者,沒人會說半個不字。至於那幾個女道者,嘿,點化裸蟲,根本就是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申田田板起了臉,“死酒鬼,這麼說,你跟我結婚是意氣用事?”
“這是兩碼事……”
“一碼事。哼,給我說清楚,說不請楚,不許吃飯!”
“這個……”簡懷魯撓了撓頭,“她們是意氣用事,我嘛,是福氣用事。”
“什麼話?”
“什麼玄女,王母,哪兒比得上你啊?”男道者說話,一點兒也不嫌肉麻,“你肯嫁給我,完全是簡某人的福氣!”
“死酒鬼,不害臊!”女道者眉開眼笑,掄起右手給了丈夫狠狠一掌,拍得老酒鬼向前猛躥,一口煙嗆着嗓子,煙氣從眼耳口鼻一齊涌出,化爲了一大羣東飛西躥的雲雀。
簡懷魯喝了一大口蟲露酒才緩過氣來,又見方非沉默,問道:“小傢伙,那個女道者爲什麼點化你啊?”
“我……”方非張口結舌。他生來平庸,沒什麼天生的異才;聽申田田的口風,那幾個女道者都對度者動了感情,這一點更是沒有可能,誰與燕眉這麼說,方非敢打賭,少女一巴掌過去,準會打歪他的脖子。
燕眉爲什麼點化他呢?靈光一閃,方非渾身發抖,臉上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