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姐, 冉先生,你們來了!”護士都認得陶筠和冉靖了。
陶筠笑着打招呼:“他今天怎麼樣?”
“狀態還不錯。哦,他太太也在。”
陶筠和冉靖互看一眼。
鄭啓陽住院兩個月了。最初, 陶筠沒來過醫院。死亡畢竟不是什麼友好體驗, 她不是受虐狂, 不願再想起與之有關的一切, 而鄭啓陽, 恰是這件事的元兇首惡,
有一天,林雨薇來找她, 在入秋後一個冒着絲絲冷雨的大早上。
開門看到渾身溼漉漉的林雨薇,陶筠略感錯愕。父兄鋃鐺入獄, 林家幾乎被連根拔起。一夕之間, 高樓坍塌。林雨薇容色憔悴, 往昔光彩盡失。
當她道明來意,陶筠懷疑她瘋了。
“請你去醫院看看鄭啓陽。”林雨薇言辭懇切。“比起我, 他更願意見到你。”
“可是我不想見他。”陶筠拒絕。
林雨薇不放棄。“他媽媽還在香港,他一個人孤零零在醫院,真的很可憐。陶筠,求你了,你不用每天都去, 偶爾看看他就好。”
“你不可憐嗎?”陶筠的目光聚焦在她隆起的腹部, 脫口問道。
她表情一僵, 目光散散的, 手掌輕輕撫着小腹, 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我能怎麼辦?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父親。”
“你想清楚,鄭啓陽做那些事, 有可能……”
“我真的無所謂,哪怕他在裡邊待一輩子也好,我只要他活着,只要我的孩子有父親。”
這是偉大的愛情嗎?陶筠不懂。
說不清原因,或許是爲林雨薇的真情感動,或許是感激奶奶過世時宋敏對她的照顧,陶筠答應了。和林雨薇一起去了醫院,林雨薇在走廊等她。
鄭啓陽老了許多,準確的說,不是老,而是沒了魂。過往的那個目空一切鄭啓陽的靈魂從他體內剝離了,殘餘的只是一具軀殼。
陶筠說不清心裡是何滋味,總之不太好受。儘管恨鄭啓陽,卻沒想過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這是你朋友啊?可神了,他老婆來一次他攆一次,他老婆太好了,他都這樣了,還不離不棄。攤上這麼個好女人,他還這麼對她,腦子是不是有病啊……”
進病房前,護士這麼說。
“你這是何苦呢?林雨薇還懷着孩子。你至少考慮考慮她的身體狀況吧。”
鄭啓陽眼盯着天花板,聲音難掩憔悴。“我沒想過要這個孩子。”
窗簾沒拉開,病房裡很暗,陶筠邁到窗邊,嘩啦拉開窗簾,陽光一下照進來。
鄭啓陽習慣了黑暗,猛地看見陽光,不大適應,閉了閉眼睛。
陶筠靠着窗臺站着,俯視着她。“孩子快五個月了,不可能打掉了。林雨薇到現在都對你不離不棄,你爲什麼這麼自私?”
“我不想讓那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有這樣一個父親!”鄭啓陽垂牀。
“可是,林雨薇說,她只要一個孩子,只要她的孩子有父親。”
鄭啓陽捂住了臉。
“她只是想要一個寄託。”陶筠看了他許久,慢慢坐下來,說,“你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呢?你以爲我看不出來,你心裡也很拿手。”
鄭啓陽望着天花板,輕輕問:“這是報應嗎?”
“我不知道。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看着他走到今天這一步,說不痛心是假的。陶筠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鄭啓陽怎麼會去製毒販毒。想起康海的交代,她試探地問:“你說實話,走到今天這一步,有沒有人……”
“阿筠。”鄭啓陽揮手打斷了她,“這些事你不應該知道,把冉靖叫來。”
陶筠猶疑一陣:“好。”
“我媽……”
走到門口,聽見鄭啓陽猶猶豫豫問。
陶筠轉身,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放心吧,我替她買了機票,下週回來。我、我還沒告訴她……”
“謝謝。”鄭啓陽眼中閃過一閃而逝的笑。
陶筠給冉靖打過電話後,找了一圈,在走廊盡頭找到林雨薇。
“我見過他了,你們好好談談吧。”
林雨薇苦笑:“還有什麼好談的?不是冷着臉不說話,就是趕我走,要不就是要離婚。呵,我媽逼我打胎離婚就算了,他居然也……”
“你媽是爲你打算,鄭啓陽也是。”
“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你想沒想過,他爲什麼在電話裡勸你留下?”
林雨薇搖頭。
這倆人真是,算了,好人做到底吧。陶筠說:“他是愛你的,只是不肯承認罷了。至於我,不過是個幌子,用來欺騙他自己的幌子。”
哪有不變的情,只有不肯妥協的心。因未曾擁有,所以不肯放棄。鄭啓陽口口聲聲愛陶筠,不過是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陶筠不知道這番說辭是否湊效,只是聽說那天下午冉靖去醫院時,看見林雨薇親暱地喂鄭啓陽喝湯。
就在那天,面對警方三緘其口的鄭啓陽,把什麼都告訴了冉靖,還交代了盤踞江城多年的guan商勾結勢力。
他走上犯罪道路,有一人功不可沒,就是潘文良。機緣巧合,在一個很私人的場合,鄭啓陽結識了潘文良,更巧的是,潘文良居然是他恩師的至交。這個見面,改寫了鄭啓陽的命運。
經潘文良引薦,鄭啓陽結識了李電工,一拍即合,很快就在園區設了個廠。
起初,鄭啓陽略猶豫,畢竟是掉腦袋的事。而當第一筆款入賬,他立刻就迷醉了。尤其是想到,可以用毒品來栽贓林文升,一舉兩得,再好不過。於是,他就在這條路上越行越遠,再也回不了頭了。
病房很安靜,鄭啓陽睡着,林雨薇坐在沙發上看書。陶筠隔着窗掃了眼封面,大概是育兒書。
林雨薇一擡頭,看見了他們。悄悄起身,出來。
“是不是到時間了?”她張口就問。
醫生昨天給鄭啓陽做了檢查,他傷勢基本痊癒。林雨薇只高興了兩秒,沉重的憂慮就襲擾了她。鄭啓陽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撫着隆起的腹部,那裡有一個小生命。他哭了:“對不起。”
陶筠點點頭。“下午,市局的人過來。”
“我知道了。”林雨薇低着頭,搓着手指,“謝謝你們親自來告訴我。”
“你可以放寬點心,康海說,有立功表現,不至於到最壞地步。”陶筠嗓子疼,“死刑”兩個字,如何也說不出口。
林雨薇沒做聲,只一個勁點頭。
陶筠看冉靖一眼,看他點頭後,從包裡掏出一封大紅請柬。
“我考慮了,還是通知你們。我就不進去了,你替我轉告他。”
燙金的喜字,熠熠生光。
“恭喜你們。”林雨薇擦了擦眼睛,目光垂至小腹,“婚禮我可能去不了,賀禮一定送到。陶筠,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
“你說。”
“我婆婆那裡,還請你費點心,我最近真的顧不上。你放心,費用我出。”
宋敏回來後,陶筠儘管講得小心再小心,她還是沒能挺住,一下昏了過去。醒來,就神志不清了。沒辦法,陶筠只好送她去了精神病院。治療了一段時間,情況有所好轉。
陶筠給林雨薇吃了顆定心丸。“你安心養胎,其他的不要管。怎麼說她也是我叫了二十多年的阿姨,我不會不管她的。”
秋光正好,離了醫院,冉靖和陶筠去了附近的公園。湖邊正在舉行環跑大賽,掌聲、哨子聲、喝彩聲,如雷貫耳。人羣的喧囂,暫時驅散了陶筠心裡的憋悶。
冉靖找了個稍稍安靜的長凳,扶她坐下。打算去買咖啡,陶筠一下歪到了他肩上。於是,他坐下,沒動。
結婚是陶筠提的,前天拿定主意,昨天就請老唐做了請柬。馬成龍得信就跑來蹭了頓飯,胳膊的傷都不顧。他扭扭捏捏向陶筠道歉,磕磕巴巴扯些文縐縐的詞,說爲給她造成的傷害深表歉意。
冉靖拿筷子輕輕鑿了他腦袋:“你不張嘴就沒有傷害,還有,以後別叫我哥,我膈應死了。”
陶筠捂嘴笑,問馬成龍:“傷怎麼弄的?”
“潘文良那老東西,他手裡有槍。”
“抓到了?”
“那當然,不然我不白挨這一槍。那老東西真他媽狠,還有他那兒子潘健,簡直畜生!你知道嗎,他不光害得寧稚榮流產不孕,還殺了莊倩倩!”
陶筠心裡咯噔一下。莊倩倩竟是潘健殺的。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程序走完,各路消息都會放出來。馬成龍搶先解密,莊倩倩不只是潘健的情婦,還是他洗錢的幫手。莊倩倩名下的名品店工作室,都是用潘健的錢。警方早就盯上了莊倩倩,只是沒有證據。孰料她自己作死,自己把自己送了進去。審訊的時候,康海交代過,民警打着擦邊球問了幾句,誰知,立刻就被潘家安插在內部的眼線知道了。
“付茂春的死也是內鬼做的手腳,知道誰指使的嗎?林文升。”馬成龍唏噓不已,“這都是些什麼人啊!對,還有那個黃有德,父子仨,全進去了。黃海雲可好玩了,一戴上手銬,還沒到局裡,就把他爹他哥乾的事全交代了……”
前半截陶筠聽得懂,後半截就蒙圈了,迷惑地望着冉靖。冉靖笑着揉揉她腦袋,說:“我以後慢慢講給你聽,現在,開飯。”
剛拿起筷子,冉靖手機響了,剛好就擺在桌上,就在陶筠眼皮子底下。他無措地望着陶筠,陶筠說:“看我幹什麼?接啊。”
在馬成龍幸災樂禍的眼神裡,冉靖開了外放。
“居然還敢接我電話。”寧稚榮萬年不變的戲謔調調。
“有事說事。”冉靖頭痛。
“沒什麼,聽說你們要結婚了,道聲喜,同時,道聲謝。謝謝你,謝謝你們。替我問一下陶筠,婚禮歡不歡迎我。”
“當然歡迎。”陶筠替他作了回答。
“寧稚榮什麼時候知道你身份的?”比賽進行得熱火朝天,這僻靜一角都能聽到歡呼聲。陶筠抱着冉靖胳膊,懶懶地問。
“她應該最近才知道的,不是我說的。估計,是馬成龍那張破嘴。”
這個答案比較讓人滿意。陶筠開心地上揚起嘴角。
一個小胖墩顛顛滿頭大汗跑着,後面一位老太太吭哧吭哧攆着,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跑慢點,慢點,別摔!”
陶筠紅了眼眶。“我對不起奶奶。”
“別自責了,奶奶走前,我把什麼都告訴她了。”
陶筠一下坐直了。
冉靖展眉,眼底漾起柔和的光,擡起胳膊把她圈進懷中。“我在手機裡錄了段音頻,放給她聽了。因爲我在病房發現了竊聽裝置,一定是鄭啓陽做的,就給奶奶戴了耳機……”
奶奶沒有帶着遺憾走。
“謝謝,謝謝你。”陶筠摟緊他脖子,哭出了聲。
*
十一前,城鄉結合部的老房子迎來一場簡單到不像樣子的婚禮。
“我去,老哥,你這也叫娶媳婦?簡直是騙婚!”李知非眼珠子都要瞪掉了。就這麼幾個人,就這麼幾道家常菜,婚紗照、鑽戒、項鍊都沒有,房子還是女方的房子,這也叫結婚?終於找到比他還不靠譜的人了。
“你看,你庸俗了吧?平淡纔是真。” 柳芳喬嘲笑完他,就圍着圍裙走向廚房,幫兩口子做菜。
李知非揉揉鼻子。客廳這幾個人他只認識康海,正陪着一對老夫婦講話。邊上還有個穿的挺潮的姐,有個胖子正套着近乎。無聊,他就蹲地上和老夫婦的孫子一塊玩彈珠。一大一小很快混熟了。
陶筠噗嗤笑了。“李知非跟樂樂玩的挺好。”
廚房的人都笑了。
“樂樂都快成小話癆了。”說話的是佟玉。
飯菜差不多了,陶筠就打發他們都出去陪客,她再弄個涼拌菜就好。
“你們能走到今天,我真的很開心。”佟玉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
“謝謝。”陶筠撒着調料,沒回頭。
“該說謝的是我。”佟玉靠上料理臺,笑得很溫柔。“樂樂爸爸剛走那會兒,我都不想活了。當我聽說冉靖做那件事後,我非常非常感激他,他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孃家人,天天來鬧着分撫卹金。樂樂的爺爺奶奶都是老好人,對付不了那羣無賴。康海想教訓他們,被二老攔住了,說都是親戚,怕傷了和氣。很可笑,好人總是被欺負。沒辦法,我就帶着樂樂躲到了市區,讓二老對外稱我捲了錢跑了。這樣,我孃家人就沒辦法了。後來還是被他們找到了,就是你見到的那次。還好,我叫了保安。後來冉靖教訓了他們,他們再不來找麻煩了……康海幫我找的房子和工作,冉靖的房子也是他幫忙租的。一開始我就隱隱猜到他們在做什麼。康海還特意交代我們,一定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冉靖的身份,我就什麼都明白了。所以,你突然出現,我不能不長個心眼。你要知道,冉靖就是我們的家人。那時候,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我向你道歉,對不起,陶筠。”
菜弄好了,陶筠解了圍裙,給了佟玉一個大大的擁抱。
客人紛紛表示,這是他們參加過的,最最難忘的婚禮。席間馬成龍問老唐怎麼沒來,是不是怕出份子錢,太摳搜了吧。
冉靖解釋說,古玩街聽說要拆,老唐第一個反對,組織了一羣商戶,找開發商討說法去了,來不了,不過錢到了。
客人走後,冉靖沒讓陶筠動手,自己一人承包了所有的活。等廚房、餐廳全部收拾乾淨,天都黑了。
他悄悄走進臥室,暖暖的燈光下,他的妻子,安安靜靜地坐着,像一副優雅的畫。他走上前,靜靜擁住她,發現,她手上捧着那隻木匣子。腦袋抵着腦袋,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
“你爸媽的墓地你還記得嗎?”陶筠忽然開口問。手上拿着一張泛黃的舊照,上面是一對年輕漂亮的夫妻,懷裡抱着一個可愛的小男孩。
“記得。”冉靖吻了吻她額角。
“咱們明天去看看他們,還有我奶奶和爸爸,告訴他們,他們的孩子,結婚了。”
“好。”過了許久,冉靖纔回答。
聲音不大對勁,陶筠一擡頭,不得了,他竟然哭了。
“陶筠。”他托起她白皙的臉。“我很感激,感激老天讓我遇到了你。”
陶筠睫毛一扇,淚珠滾了下來。“冉靖,我愛你,很愛很愛……”
*
從秋到冬,冬去春又來。清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冉靖一大早起來,穿上了那身莊嚴的藏藍色制服,站直了,微微低下頭,讓陶筠幫他把帽子戴好。
一切就緒,他朝陶筠敬了一個非常標準的軍禮。
陶筠舉着一面鏡子,眼眶微溼,她終於看到,他最英氣勃發的樣子。
冉靖望望鏡子裡的自己,說:“康海說得對,只有這個工作,最接近我的理想。”儘管,他再也回不去夢中的那片聖地。不過,有什麼關係呢,他現在,已經擁有了一切。
兩人一起出的門。
“我送你去學校?”冉靖問。今天博士入學面試。
陶筠拒絕,抓着書包帶子。“你不用管我,我坐公交。”
“那好,晚上回來給你慶功。”
“好,我要吃黑森林,幫我買!”
“好!”
目送送陶筠坐上公交冉靖才鑽進車裡。路上皆是忙碌的上班族學生族。他嘴角始終掛着笑,他終於體味到生活的妙趣了。
陶筠靠着公交車窗,心裡很緊張,但她堅信,一定能邁過這道坎。也堅信,她一定會還完房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