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爺子站在原地，胸口急促起伏，汗水從額間滑落。
幸好今日爲了好看體面，穿的是一件雪白的長袍，能遮住腿腳抖動的窘態。
此時，他才稍稍鎮定下來，目光一掃，竟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能夠制住瘋癲老頭的女子，竟是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的女子。
她面容靈動嬌俏，氣質卻溫潤如玉，文老爺子憑着多年的閱歷，總覺得這個女子平和的外表下，是一把藏匿鋒芒的寶劍。
就像是那白衣瘋老頭一樣，不過他可是外放更多。
在想起方纔那橫掃廣場的威勢，更是心中一凜。
那個女子拱手一禮，“老爺子，對不住，讓你受驚了。”
她的態度相當平和，和那些平日裡捧着文老爺子的人全然不同。
文老爺子依舊心有餘悸，強擠出一絲笑意，張口卻說不出話。
而這時，只見柳笙已經提溜着瞬間變得溫順乖巧的瘋癲老頭，小聲嘀咕着：“你這情況……可不能亂跑……”
顯然兩人是認識的，而且看樣子，恐怕還是祖孫倆。
眼見兩人就要走出人羣，文老爺子平復下心情，心念一動，突然開口道：“老兄，還有這位姑娘，且慢走！”
太白劍仙本就不急着離開，聽到這話，頓時停住了腳步。
柳笙也疑惑地回頭看去。
圍觀衆人也是竊竊私語，討論莫不是文老爺子覺得有些丟人，想要找回場子吧？
他們雖然看不出文老爺子已經在生死間走了一遭，但是卻能看出太白劍仙可是把文老爺子都逼得全然丟失了體面。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文老爺子滿臉堆笑，竟然絲毫不介意剛纔的狼狽，走上前笑着道：
“老兄，你的身法真是太好了，舞技驚人，小弟甘拜下風。”
周圍衆人聞言，頓時對於文老爺子的大度讚不絕口。
太白劍仙隨即坦然接受，擺了擺手：“還好還好，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柳笙無奈，這話甚是得罪人。
但文老爺子像是毫不在意，繼續笑着說道：“老兄，這位是你的孫女吧？身手也是不凡啊！”
他的目光落在柳笙身上，眼神微微沉了沉。
太白劍仙頓時雙眼圓瞪，便要否認這個不孝的關係，但是被柳笙在心中壓了下去。
柳笙拱手說道：“正是家祖，不過我們有急事在身，恐怕不便多聊……”
卻聽文老爺子繼續說道：“這位姑娘，我和你祖父一見如故，不知道能否給老夫這個機會，請你祖父和你吃頓飯呢？”
這句話一出，太白劍仙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只是悻悻看了一眼眸光沉下的柳笙，不敢答應。
柳笙不知道文老爺子打的什麼主意。
剛想拒絕，卻被文老爺子截住話頭：“看起來你家祖還是很想一起的，我們這把年紀也難遇知己，不如姑娘成全一二。”
周圍的老人們紛紛點頭，氣氛愈加熱絡。
“是啊，人家老人家想一起玩兒，便讓唄。”
“想想我們這把年紀，好朋友早就天南地北，或者黃泉相隔，能遇到一個說得來的，真是不容易……”
“可別說，我的一個發小前幾日才過世……”
“節哀節哀。”
“萬勿傷心過度，畢竟我記得你容易心悸啊！”
“確實，多謝關心……”
“文老爺子大方，不愧是文家當家人！”
“文老爺子給面兒，也是不容易啊！”
“說得對，我還想跟文老爺子做朋友呢！”
“你不瞧瞧你是什麼魚蝦般的人物，還想湊上去？人家文老爺子可是現在神廟供奉榜的第一名！”
“嘶，真是實力雄厚！”
“不，應該說是福緣深厚。”
衆人議論間，一個穿着白袍的神官擠過人羣匆匆而來，厲聲問道：“怎麼回事？是誰剛剛用了靈力！”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那女子和瘋癲老頭身上。
於是，那位神官看向兩人的目光瞬間變得不友善。
剛準備質問，卻見文老爺子上前，呵呵一笑道：“付神官，我們只是鬥舞……”
這位付神官立刻眉毛高挑。
文老爺子解釋道：“付神官莫要誤會，是跳舞的舞，只是動作大了些，要說起來，也是老夫着急了，先用起了靈氣……”
許是這個供奉榜榜首的面子了得，付神官雖是一臉將信將疑，但文老爺子都出來自己攬下了，也只好暫不追究。
最後，他只留下一句：“往後注意些，要知道這可是神廟門前，要是驚擾無上神可就不好了。”
“是是是。”文老爺子笑着應了。
“明白。”柳笙也是拱手一禮。
等付神官離去，文老爺子才溫和笑着看向柳笙，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
最終柳笙還是依了，跟文老爺子約着一同喝茶。
柳笙還在心裡安撫自己：【人家都替你解圍了，不去也說不過去。】
【對，只是出於禮貌。】
【不過這個世界的文老爺子應該還沒做什麼吧？也不必如此討厭他。】
【沒辦法，先入爲主式討厭。】
太白劍仙倒是很開心，走向茶樓的路上腳下像是裝了彈簧似的。
根據文老爺子說的，早上在廣場跳舞，熱熱身子，鬆鬆筋骨，再去旁邊品茶吃點心，簡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這樣的好日子，可是做神仙也不換啊……”
在白鶴樓上，文老爺子喝下一口銀山針茶，長嘆一聲，滿是感慨。
太白劍仙也是啃着烤乳鴿，馬上接話道：“是啊，作甚神仙，倒不如瀟灑一世……”
柳笙在旁看着兩人，一個已經成“仙”，一個一番經營差點成了神，此時卻一口一個不做神仙，倒也是有趣。
看這文老爺子的神情，倒不像是作僞。
不過柳笙可是看過文軒寧那裝模作樣的樣子，自然不會完全相信。
“那若是您有着能超越神藏境的機會呢？”柳笙好奇問道。
太白劍仙認真點頭：“那必然要超越。”
文老爺子倒是呵呵一笑：“太白老弟也是拼，果然八十歲正是拼的年紀。但我年紀大了，反倒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安享晚年，隱退江湖，何必再追求什麼超越。”
柳笙挑了挑眉。
剛剛文老爺子還一口一個“老兄”，現在卻喊着“老弟”，這轉變也是夠快的。
太白劍仙倒也不介意被喊“老弟”，只是茫然道：“我也想尋個清靜，只不過總有人在喊我幹活。”
說着，他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敲出去一樣。
柳笙見狀，默默遞過一個豆沙包，太白劍仙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啃起了手上的包子。
文老爺子倒是注意到這一細節，莫名感慨道：
“說起來，你這孫女倒是孝順又懂事，陪着你遊山玩水，未免讓人羨慕。不像我那一大家子，唉，若非爲了照顧他們，我倒也可以像你一樣，享享清福，四處遊玩。”
柳笙一聽，文老爺子不知怎麼把話引到了自己的頭上。
“您也可以讓您的家人陪着一起出遊啊！”
“唉，可惜啊，”文老爺子嘆了一口氣，“我最親近的家人都在長安了，早已不在清河。”
柳笙想起這一世，文微闌也是在長安長大，並沒有放在祖父身邊成長。
“那您不是正好可以放下手頭的事情，出去遊玩享享清福？”
她挑眉說着，心中不免腹誹：
【一會說這，一會說那，你都說全了，到底想咋樣！】
“是啊，不過其他的旁支還在清河，上下千口人，那麼多張嘴要吃飯，可不容易了。”文老爺子苦笑，“爲了他們還得上下打點，農莊鋪子哪樣不需要盯着經營，還有晚輩們的教育更是要抓牢，希望多上幾個進士。”
柳笙聽着，深有同感，狠狠點頭。
“可不是嘛！”
文老爺子只當柳笙是在附和，繼續說道：“我那些族人若是有凌姑娘這般善解人意就好了，只可惜……都是隻會伸手的蛀蟲。”
說來，文老爺子簡直就是一把辛酸淚，甚至委屈地擦起了眼角。
太白劍仙一看，拿起蘸滿了油花的袖口去湊過去幫文老爺子擦不存在的淚花。
但被文老爺子輕巧避開。
“可別說，若非爲了他們，我也不會捐建那麼多義宅義塾，還給清河修路建橋，神廟修建更是一大筆，所以老夫羞愧，竟然成了捐贈榜首……”
柳笙可看不出羞愧之意，隨口問道：“所以這些都是包括在神廟的供奉之中？”
“這當然是一部分，神廟爲民服務，而且無上神降下福澤，誰不願意多供奉一些，回報無上神？”文老爺子說道。
“所以神廟也會回饋給您？”柳笙裝作好奇問道。
文老爺子笑容滯住，含糊地說道：“供奉不談回饋，心意到了就好。”
隨後他就不願多說，而是轉移話題道：“說來我有個孫女，倒是跟你差不多大，不過一直在長安。性子冷冰冰的，不過特別乖巧，從小不哭不鬧……”
隨後的話題就一直圍繞着文微闌展開。
說了她一歲時候不會喊“爺爺”只會喊“鴨鴨”的事情。
又說了她小時候偏要學着做飯，但是又不會做，非逼着文老爺子吃生米飯。
還說了文微闌因爲文家這個背景，在學堂反倒被別的小朋友孤立，又不爭不搶的，從此更是變得沉默寡言。
文老爺子每提一件，都是語氣溫柔，充滿了無盡的寵溺。
對文微闌像是真心愛護。
難道沒有凌玉珂的影響，文老爺子能有這麼大的改變？
柳笙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不過，也就是柳笙一直在聽，而太白劍仙則對文老爺子滔滔不絕的敘述毫不在意，專心致志地吃着桌上的糕點。
隨後，話鋒一轉。
“我這個孫女啊，也是夠出息的，現在正在長安國書院唸書。”文老爺子笑眯眯地說道。
柳笙點頭：“厲害，進士啊，前途無量！”
“是啊，最近還搞起什麼青雲閣，那產品可受歡迎了，我看我圈子裡的老人家都愛用那個神書點讀機。”
“神書蜃影儀……”柳笙忍不住糾正一句。
“對對，看來你也知道啊？”文老爺子驚喜地說道。
柳笙點頭道：“當然，很有名，閣下的孫女果然厲害。”
文老爺子頓時喜笑顏開。
隨後他轉而笑着說道：“凌姑娘這樣身手，也應該大有前途纔是，不知現在靠什麼維生呢？”
柳笙謹慎地說道：“就是打打零工。”
“帶着爺爺到處打工？”
“嗯，順便遊歷，沒銀子了就停下來打工。”
文老爺子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聽起來你們倒是沒有什麼長遠規劃啊。你現在還年輕，雖然要照顧祖父，但大好的未來不可錯過。倒不如在清河定居下來，找一份穩定的營生。”
“要知道，銀子纔是根本，若是沒有銀子，怎麼能照顧好你家祖父？”
柳笙隨口應道：“嗯，會考慮的。”
文老爺子還強調道：“我看你祖父的情況，還是早日送去神廟爲妙，若是沒有銀兩，我倒是不介意借給你們。”
柳笙對於文老爺子突如其來的好心十分謹慎，不動聲色地搖頭。
“不必了，謝謝。”
文老爺子只把這個當做是年輕人的倔強，繼續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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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文家有許多產業，不少都需要人才。如果你願意，完全可以在我這裡謀個差事，做我們文家的門客，借給你的銀子也就從你的俸祿裡慢慢扣除便是了。”
柳笙這時候逐漸有些回過味兒來。
文老爺子看出了柳笙眼中的瞭然，讚賞道：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說實話，我剛剛看你身手不凡，而我恰好又有一個特殊的靈物，可以看出你天姿在哪裡，所以忍不住見獵心喜。”
他笑着補充道：“當然，我也能看出你祖父的天資更高，你必定是承繼了他的天賦，只可惜他年歲已高……”
此時他也不避諱在太白劍仙面前如此說。
反正太白劍仙只專注於桌上的吃食，吃的滿嘴是油，像是沒有聽見別的話一樣。
“若是你能在文家效力，老夫定不會虧待你，甚至可以供你念書，助你參加科舉，從此平步青雲。”
文老爺子說着，嘴角勾起篤定的弧度。
似乎自信沒有人可以對這樣的邀請不心動。
特別是看柳笙和太白劍仙兩人並不富裕的打扮，更是不可能拒絕。
“而且，我家孫女已經是進士，很快就可以出來爲官，到時候也是你的一條門路，更不用說我的兒子媳婦都是京中大官，而老夫也曾經是一朝宰相。”
文老爺子句句加碼，越說越是驕傲自得，倒是和柳笙曾見過的那位有些重疊了。
果然，就算另一個世界，骨子裡的自以爲是還是騙不得人的。
但是這話在柳笙聽來更是哭笑不得。
【總不能說你的孫女和我已經到生死相隨的地步吧？】
“什麼宰相，沒聽過！”太白劍仙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文老爺子，邊吃栗子糕邊隨口說道。
文老爺子一愣，隨即尷尬地笑道：“你不懂，宰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位，雖然後來改稱首輔，但地位無可比擬。”
“哦，哦！”太白劍仙隨口應道。
更是把文老爺子架在那兒，下不來臺，只能暗自氣悶。
但是對於這麼一個智商猶如三歲小兒的老人家，他這個年富力強、睿智深邃的文家家主，能說什麼呢？
不過，柳笙這下也明白了。
說到底，這一場飯局竟然是爲了她。
想起久遠的過去，文老爺子和自己初見那日，似乎也是提出了招攬之意。
只是命運的交疊再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