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長老居,荀老先生都有些神思不屬。
靈根資質好的弟子,雖然稀少,但並非沒有。
尤其是在大世家和大宗門內,每一屆都能有一些上上品靈根的弟子。
甚至是傳說中,鳳毛麟角般的天靈根,他這輩子,也不是沒見過。
但神念資質好的弟子,卻真正的很難遇到。
神念上的資質,是真正的不顯山不露水,平時也根本看不出來。
再加上,修界並無“神識修煉”的法門,神道傳承稀少,一些有神念資質的弟子,不知如何磨鍊識海,鍛鍊神識,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便將自己的天賦荒廢掉了。
而且修了之後,路也不好走。
神念之道,虛無縹緲,兇險莫測。
若是修了神念,一身能力,都側重在神識上,實力極度偏頗,缺陷和弊端都很大。
即便有這類資質,也很少有修士,真的會選擇走這條路。
因此,神念天賦好的弟子,不易發掘,不易培養,也很難成長。
迄今爲止,他所見的,神念天賦絕倫的弟子,只有墨畫一人。
可墨畫的情況,又很特殊。
他這已經,不是資質好不好的問題了。
他這個境界,這個神識,已經“逆天”到超乎尋常修士認知,甚至也超乎他這個洞虛老祖認知的地步了。
荀老先生微微吸了口涼氣。
同時,他也更加篤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想:
“那個人,是想讓他這個弟子,走‘神識證道’的路子!”
荀老先生心中感慨。
讓一個散修,走這種孤僻的,冷門的,艱險的,傳承匱乏,不知前路的古老道途……
簡直是異想天開。
膽子也是真的大!
不過,這也的確像是那人會做的事。
而且……
荀老先生想到了墨畫,想到了他十九紋的神識,心中微震。
還真的讓他走成了!
墨畫現在還是築基,便有如此深厚的神識底蘊,假以時日,神念進一步磨鍊,將來更是難以預料……
神識雖然難修,難練,且法門冷僻,用途刁鑽。
但這是對一般修士來說。
若真的能在神識之道上“一騎絕塵”,修到神念大成,那纔是真正恐怖的“怪物”。
荀老先生瞳孔微縮,心中不由浮出了一個名字。
“詭道人……”
這個名字,在正邪兩道,都是禁忌。
此人也是魔宗迄今爲止,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以羽化境修爲,得封“道人”稱號的妖孽。
而這“詭道人”,走的便是神念之道,一身修爲,詭異莫測。
他現在不過是羽化,便已神出鬼沒,令人聞風喪膽。
多少大能想要了他的命,可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一旦將來,他破入洞虛,更不知該怎麼死……
而且,荀老先生心中總有種預感。
以詭道人的心智和算計,他羽化脫凡,踏破虛空的日子,估計也不遠了……
屆時,又不知是何等逆天的災禍。
“多災多難啊……”
荀老先生深深嘆了口氣。
隨後他又擡起頭,穿過太虛山的浮雲白霧,看了看幹學州界,晦暗難明的天空,心中嘆息。
詭道人的事暫且不論。
幹學州界如今的災禍,恐怕也不小啊……
……
墨畫休養了一天,身體便無大礙了。
他的問題,主要出在神識層面。
溫柔貌美的三品丹師慕容長老,爲墨畫查了一下經脈,疏通了一下靈力和血脈,又替他揉了揉背部和額頭的穴位,而後溫聲道:
“我給你一些活血化瘀,凝神靜氣的丹藥,每日早起服用,此後若覺得身子有什麼不適,記得再來找我。”
墨畫活動了下胳膊,果然覺得舒暢多了,便開心道:
“謝謝慕容長老。”
慕容長老也笑着點了點頭。
墨畫行了一禮,便離開了丹室。
回到弟子居後。
墨畫稍稍打坐冥想了一會,就迫不及待,將荀老先生送,不是,是暫時“借”給他的觀想圖取了出來。
觀想圖放置在一個玉盒中,紙張古舊,帶着一些皺邊,看着不知有多少年頭了。
墨畫伸出手掌,輕輕摩挲着觀想圖,恍惚間能感受到歲月沉澱而出的古老氣息。
不過他沒急着打開,而是記着荀老先生的吩咐,先沐浴靜心,而後將那支上品的安神香點燃。
安神香插在香爐裡。
火光一點,縷縷白煙升起,浮到空中,化爲馨香而靜謐的香氣,在室內緩緩徜徉。
墨畫嗅了一口,果然覺得神魂清爽,心思通明。
“老先生給的果然是好東西,就是不知值多少靈石,估計不會便宜……”
安神香的煙氣氤氳中,墨畫又靜坐片刻,這才珍重地將這副,荀老先生贈與的,太虛門珍藏多年的,“乾淨”的觀想圖,緩緩打開。
圖畫之上。
入目是一片蔥翠的山脈。
山勢古拙,林木翠綠間,帶着深重的墨色,古趣盎然。
山林間,有古樸巍峨的道門庭院。
宮殿樓闕,層層高聳,掩映于山間,與古老的山脈渾然一體,不知歷經了多少風雨,飽經了多少滄桑。
山林之上,白雲浮霧。
有仙鶴飛越,異獸隱沒,平增了些許生動的仙氣。
……
“這是……太虛門?”
墨畫盯着觀想圖端詳了一會,覺得有點像,但又不完全像。
圖中似乎的確是一個宗門。
但這宗門,明顯比太虛門更大,殿宇樓闕的風格,與太虛門類似,但看着更古舊,年頭更久遠。
尤其是宗門上的天空,更加高遠,氣息清正。
“是過去的太虛門?”
墨畫瞅了一會,搖了搖頭,不再糾結。
“還是先觀想吧……”
他放開神識,感應了一下這副觀想圖,竟真的沒發現邪祟鬼魅的氣息,確如荀老先生所言,是一副“乾淨”的觀想圖。
“難得……”
墨畫收攏起一切心緒,開始靜心觀想起來。
白雲山色,浮霧樓臺,古色古香的古山道庭,諸般氣象,令人內心靜謐。
一股清正而高遠的求道之念,宛若細雨,潤化着心田。
不過片刻,墨畫便覺得周身的邪祟,戾氣,浮念,貪慾等等雜念,盡皆被清洗了一遍。
他的神念,幾乎沒怎麼增長。
但他的道心,卻清澈了許多。
“這是……”
墨畫心中一驚。
莫非,這纔是真正的“觀想圖”?
端坐觀想,領悟圖中意蘊,淨化神念,洗滌道心?
自己之前碰到的,都是一些妖異邪化的贗品?
墨畫緩緩點頭。
難怪師父之前跟自己說,觀想圖是修士至寶,是世家大族,乃至道廷的不傳之物。
但又說觀想圖包藏禍患,真假難辨,兇險萬分……
真的觀想圖,蘊含清正的意蘊,可增強神念,洗煉道心,的確是絕世珍寶。
假的觀想圖,包藏邪祟屍鬼,可吞噬神識,污染道心,又的確是兇險萬分。
真假難辨,禍福依存。
尋常修士,的確很難分清。
“不過……”墨畫微微皺眉,“我觀想之後,神識好像也沒怎麼增強?”
“是我用的方式不對,還是我們太虛門的觀想圖,只洗煉道心,對神識增長的裨益微乎其微?”
墨畫又擡頭,看了眼觀想圖,有點琢磨不透,便道:
“罷了,知足常樂。能洗煉道心,幫自己滌除邪念就足夠了,做人不能太貪心……”
墨畫便靜下心來,繼續觀想。
如此觀想了一個時辰,神念清明,了無障礙,也無邪雜的慾念。
墨畫覺得差不多了,便又恭恭敬敬,將這觀想圖收了起來。
荀老先生囑咐過他,每天一個時辰,不要少看,也不要多看,適可而止,就是最好的。
聽人勸,吃飽飯。
收好觀想圖後,墨畫又將自己的儲物袋取出,從中翻出了一柄斷劍。
這是一柄白骨斷劍,通體森白,看着有些邪異。
正是劍骨頭寄居的那把斷劍。
這種邪異的骨劍,按理來說,是不允許被帶入宗門的。
墨畫向荀老先生求了個情,說這柄骨劍,自己留着有大用,也保證這柄骨劍不會出問題。
荀老先生思索片刻,這才點頭,讓墨畫帶着這骨劍入宗。
其他長老,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一些章程還是要遵守的。
這柄骨劍,在入山長老那裡,被“登記在案”了。
進山可以不查,也可以帶進弟子居。
但若是宗門內,出了什麼邪異之事,那第一個被懷疑的,自然也就是墨畫了。
墨畫可不想背鍋。
因此他爲了保險起見,在白骨斷劍上,又加封了神鎖陣,用來封印邪念,加封了神霧陣,用來遮掩氣息。
不給劍骨頭,一丁點作祟的機會。
確保萬無一失之後,墨畫輕輕揭開一點點陣法,神念微動,感知了一下斷劍裡面的氣息,而後小聲道:
“喂……”
沒有迴應。
“劍骨頭,你死了沒?”
劍骨頭:“……”
“說話!”
“哦哦,”劍骨頭立馬應聲道,“託小祖宗的福,還活着呢……”
墨畫皺眉,“別‘小祖宗小祖宗’的,我又不老,又不是邪祟,你喊什麼‘祖宗’?”
伱是不是“邪祟”,可你吃“邪祟”啊……
劍骨頭心中腹誹道。
“那我……喊您什麼?”劍骨頭小聲道。
“你自己看着喊。”墨畫道。
劍骨頭當即明白了,心中一苦。
這就是在考驗自己了,看自己識不識時務,有沒有眼色,能不能認清形勢。
當前的形勢,再清晰不過。
劍骨頭恭敬道:“那麼,我以後稱呼您爲……‘主人’?”
墨畫卻搖了搖頭,“這兩個字,我不喜歡……這世間沒誰該是誰的主人。”
劍骨頭一怔。
什麼意思?
它有點不明白。
隨後它又道:“那我稱呼您爲……‘大人’?”
墨畫卻臉色一板,“你是不是在嘲笑我長不大?”
他現實中,倒是能長大的,雖然不明顯,但個頭的確是一年高過一年。
但神唸的化身,似乎就一直停留在了築基之時,“神識質變”前的那個狀態。
以後也不知能不能長大。
因此劍骨頭這個邪祟,喊他“大人”,墨畫很不開心。
“不敢,不敢……”
劍骨頭察覺到墨畫的不悅,萬千妖祟慘死,被墨畫吞噬的場景又浮在眼前,頭骨不由一陣發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劍骨頭心思急轉,連忙道:
“那要不,我還是喊您‘公子’?”
墨畫剛想說不好。
幹學州界那麼多公子,這些壞事的幕後之人也是公子,他聽着覺得不順耳。
不過墨畫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點頭道:
“行,你以後,就喊我‘公子’。”
劍骨頭長長鬆了口氣。
這個小祖宗,還真難伺候。
伴“君”如伴虎。
更主要的是,他還真是一隻吃“人”的老虎,所以一點也馬虎不得。
劍骨頭連忙表忠心道:
“那我便稱呼您爲‘公子’,以後公子您但有吩咐,劍骨頭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嗯。”
墨畫稍稍滿意了點,又道:
“你就老老實實待在裡面,不要出來,也不要搞小動作,不然被宗門長老或是老祖發現了,我也救不了你。”
“而且真到那個時候,我也只能先捏死你,毀屍滅跡了。”
“你記住了!”
劍骨頭心中一凜,忙道:
“是,是,公子的話,我一定謹記!”
墨畫點了點頭,之後又將陣法重新封好,檢查了一遍,發現沒露出一丁點邪氣,這才放心。
劍骨頭他留着確實還有大用。
第一個,就是本命法寶。
自己煉器經驗不足。
但劍骨頭的前身,可是一個煉器知識豐富,傳承正統,且不知鑄了多少邪劍的老鑄劍師。
將來養本命法寶,包括鑄造本命法寶的胚胎,都用得上它。
此外,是神念入侵。
墨畫自己的神念不能主動離體。
將來碰到一些邪祟,如果這些邪祟識相,能主動拉他入夢,這倒還好。
但這些邪祟若不識相,他也只能乾瞪眼,沒什麼辦法。
甚至包括像煉妖圖這樣的神念之物,若不知道“獻祭”的儀式,他也是入侵不進去的。
有了劍骨頭,以及這柄白骨斷劍,他便有了“媒介”,可以通過神道陣法,構建神鎖橋樑,連通媒介,介入其他神念之物,達成神念入侵。
當然,這只是墨畫的設想。
具體用起來,估計還會有不少麻煩。
但有辦法,總比沒辦法好。
墨畫將白骨斷劍收好,見天色已晚,便將神識沉入識海,在道碑上繼續練陣法了……
……
長老居中。
儘管已是深夜,頭髮花白的荀老先生仍舊在伏案整理着一些卷宗和陣法。
過了一會,荀子悠便過來了。
他這幾日都在外辦事,如今剛回宗,不顧夜深,便風塵僕僕地來拜訪荀老先生了。
他知道,事值多事之秋,老祖現在肯定還未休息。
荀子悠恭候在門外。
“進來。”
荀老先生淡淡道。
荀子悠行了一禮,進了屋內,將打探到的消息,鉅細靡遺,都告訴了荀老先生:
“道廷已經知道了,估計是幹學州界內部,被安插了眼線,儘管封鎖了消息,但還是沒瞞住道廷……”
“但這件事,還是被四大宗聯手壓了下來。”
“畢竟此事一旦敗露,必會鬧得人心惶惶,一番清查是免不了的,宗門改制之事,也必然會被順延。”
“改制這種事,宜早不宜遲,拖個數年,或是數十年,情況一變,很可能就再也推不動了。”
“因此四大宗都不想節外生枝。宗門改制在他們眼裡,是當前最大的大事,他們自然不會讓煉妖山的事,影響到大局,壞了他們的圖謀。”
“當然,”荀子悠多少有些幸災樂禍,“一番大出血,肯定是免不了的。”
“他們想壓下這件事,就要餵飽上面的幾張大口。”
“道廷那邊胃口很大,可不容易餵飽……”
荀老先生微微頷首,“斷金門那邊呢?”
荀子悠道:“因爲這幾個弟子,金家徹底倒臺了,大長老隱退,其他金家長老,職位暫時不會變動——這是斷金門爲了維穩,不想鬧大,引起他人猜忌……”
“但這些金家長老,已經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了,這些職位,日後也不會由金家弟子繼任。”
“金家倒臺之後,宋家便上位了。”
“原本的金副掌門,也就是死在萬妖谷中的那個金家嫡系弟子,金逸才的父親,是最有希望,繼任斷金門掌門的。”
“現在就根本不可能了。”
“下一任職位,無論是掌門,還是長老,都會從宋家選出。”
“此後數年,乃至十年,數十年間,斷金門會漸漸‘洗牌’,將金家弟子洗掉,由宋家逐漸上位。”
“以後的斷金門,怕是就要姓‘宋’了……”
荀子悠嘆了口氣。
金家在斷金門的勢力,是他們的老祖和歷代長老,歷經數百年苦心經營的成果。
如今因爲幾個弟子胡作非爲,一朝全葬送了。
荀子悠看在眼裡,忽然有一種,高樓漸起,卻忽然崩塌的感慨。
此後金家,再想得勢,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而被他們打壓了數百年的宋家,如今翻了身,自然也不會讓金家好過。
荀子悠心中一動,低聲對荀老先生道:
“老祖,如今斷金門局勢變了,我們是不是可以……”
荀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當即搖頭道:
“別想了。”
荀子悠不解。
荀老先生淡淡道:“斷金門由金家做主時,與我們太虛門不和。如今宋家做主,同樣會針對我太虛門。”
“斷金門一脈,是親近四大宗的。”
“他們要看四大宗的眼色行事,而且……”
荀老先生微頓。
而且,從萬妖谷還有宗門改制的事情看來,這裡面恐怕還有更深的“勾結”。
不過暫時沒有證據,荀老先生也沒有明說。
他看了荀子悠一眼,道:
“你是不是以爲,萬妖谷一事,金家是栽在我們手裡,宋家能上位,也是得益於我太虛門,所以我們對他們有恩?”
荀子悠緩緩點了點頭。
荀老先生嘆了口氣,搖頭道:“你想得太簡單了……”
“無論金家掌權,還是宋家上位,斷金門都還是那個斷金門。”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更何況,現在幹學州界,暗裡風雨飄搖,宋家爲了維穩,更不可能改弦更張,結交歷來沒什麼交情的太虛門。”
“他們對內,會打壓金家,對外,仍會結交四大宗,以‘斷金門’的名頭,將以前金家的關係網,全部籠絡到自己族下。”
“這纔是正確的做法。”
荀子悠恍悟,隨後看向荀老先生,目光欽佩。
老祖不愧是老祖。
“那這次,和斷金門的談判……”荀子悠問道。
荀老先生目光銳利,沉聲道:
“不必留情,狠狠宰上一筆!”
“你留手了,他們未必會記你的情,反而會認爲我太虛門,軟弱可欺。”
“狠狠地割上一刀,讓他們疼,他們儘管心中記恨,但也會知道,我太虛門不是好惹的。”
荀子悠拱手道:“是,老祖。”
“還有一件事……”
荀老先生目露思索,而後道:“這次談判完,斷金門割過來的產業,單獨留下一筆,記在……”
荀老先生頓了一下,緩緩道:
“記在‘墨畫’的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