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先生的目光,漸漸陰鷙起來,但這也不過一瞬間的事。
很快他的神情便平復下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重又取出羅盤,走到了衆人前面,一如既往地,觀陣法辨位,借羅盤定向,沿着甬道向前走。
一路上,甬道漆黑壓抑,異味撲鼻。
黑暗中似有不知名的危險潛伏,寒氣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衆人神情戒備,不敢有絲毫懈怠。
皮先生幾人經驗豐富,是此中老手,但也正因如此,他們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路上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
墨畫見狀,心念微動:
這個孤山下面,似乎真的埋了一個不得了的墓葬?
否則皮先生這幾人,絕不可能如此大費周章,更不會一副如臨大敵,小心翼翼的模樣……
墨畫又向四周看了看,不由想起了顧師傅的話,心裡默然道:
“若真有大墓葬,那豈不是……真的可能有屍化或鬼化的‘邪物’?”
這個墓,或許真的比自己想的還要危險……
墨畫心中微凜,不知不覺挪動腳步,向着幾個盜墓賊走近了點,想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真有什麼危險,也讓這幾個金丹先死。
但好在接下來的一路,暫時平安無事。
如此又走了大半個時辰,甬道漸漸寬闊,石壁更堅固,也更高大寬闊,不多時,面前便展現出了一座巨大的墓門。
這墓門一入眼,墨畫一怔,而後瞬間便覺心中微悚,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
不只是因爲,這墓門猙獰,森嚴而可怖。
而是因爲,這赫然是一座……
水獄禁門!
整座墓門,其形制與他在水獄門的至寶——水獄禁匣之上的,那副水獄禁圖中所見的,用來鎮壓懲罰罪人的牢獄之門,幾乎一模一樣。
屋檐拱伏,如禁獸獠牙,牆上密佈陣紋,宛如牢獄的鎖鏈,彼此嵌合。
兩扇大門處,門環如噬人的兇獸,震懾宵小。
左右大門,各刻了一道人像,人像人身獸首,一牛頭,一馬面,面容猙獰而威嚴,各執着一道枷鎖,將墓門牢牢拴住,彷彿鎮壓着墓內的東西,不允許它們從地下逃出來。
整座墓門,透漏着陰森的威嚴。
墨畫知道一些內情,因此越看,越覺得心驚,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孤山的地下墓地中,竟然也能看到水獄門的傳承痕跡。
而皮先生一行人,不知水獄門秘辛,但看着眼前森嚴的墓門,也微微覺得心中發麻。
“灰二爺,有點古怪。”
“這個墓門,怎麼會是這麼個形制……”
“是不是有點像……道獄的大門?”
“我就說看着怎麼這麼眼熟……媽的,老子在道獄蹲過五十年,最見不得這玩意……”
“你們不覺得奇怪麼?墓門是道獄大門,那這墓,不就是大牢麼?”
“誰下葬了,還想着坐牢?”
“這對不上啊……”
“不是說葬着的是……那個麼?”
……
幾人低聲私語,惴惴不安。
墨畫豎着耳朵偷聽。
過了一會,皮先生便皺眉道:
“事到如今,也沒回頭路了。本就是吃這口飯的,腦袋別腰帶上,哪有資格挑三揀四。再說,報酬都收了,還能撂挑子不幹不成?”
“不錯,”其中那個被喚作“灰二爺”的金丹修士道,“我們要的是墓裡的東西,何必管這墓埋的是什麼。”
“在地下混這麼多年了,什麼奇怪的東西沒見過,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幾人說完,膽子又壯了幾分。
“皮先生,開墓門吧。”灰二爺道。
“好。”皮先生點頭,而後如法炮製,取出羅盤,青銅陣筆,還有陣紙,自顧自推演。
可推演了一會,皮先生便皺起了眉頭,轉身問道:“先把‘客人’接下來吧。”
灰二爺一怔,“是不是早了些?按約定,破了門,我們再去請,一同下墓。”
皮先生想了想,搖頭道:“這墓門比較棘手,要多費點功夫。而我們剛剛在上面殺了沈家的人,估計會有人來尋仇,時間寶貴,不能耽擱,否則容易生變故。你們去請人,我來破陣。”
灰二爺沉思片刻,點頭:“好。‘耗子’給你留下。”
灰二爺指着那個身材矮瘦,手指粗長,在外面用雙手,捏碎了數位沈家修士頭顱的金丹說道。
盜墓賊下墓,爲了避諱,都用“外號”,不說本名。
這“耗子”就是一個金丹盜墓賊的外號。
“不必,‘耗子’和‘石頭’你都帶着,這批客人來頭不小,你防着點。”皮先生道,“破陣我一人足矣。”
灰二爺也就沒說什麼。
皮先生是盜墓老手,還是秘傳的地陣師,修爲或許不高,但在墓裡,比他們待的時間還要久。
灰二爺知道,即便他們死了,皮先生都未必能死。
“好。”灰二爺點了點頭。
皮先生取出一張紙,畫了幾條線,標了方向,而後將圖紙遞給灰二爺。
灰二爺便帶着另兩個金丹,轉身離開了。
場間便只剩下了皮先生,墨畫,還有人事不省的沈慶生。
皮先生專心致志,破解着墓門上的陣法。
墨畫這次沒偷看了,他怕這皮先生又懷疑自己,因此只是將目光投在墓門上,觀察着墓門上的一些細微的痕跡,與此同時,心中仍舊疑惑不已。
“這墓到底是誰建的,裡面到底葬的到底是什麼人?”
“怎麼會是水獄門的傳承形制……”
“而且這墓門,似乎就是‘獄門’,與水獄門的氣魄血瞳術暗合……這裡面到底有着什麼關係?”
……
墨畫眉頭越皺越緊。
如此思索片刻後,他忽而覺得周遭氣氛有些冷清,空氣安靜得可怕,就連青銅陣筆在紙上留下的細微的摩挲聲,也消失不見了。
墨畫一怔,四處打量了下,而後皺眉。
“奇怪,皮先生怎麼不見了……”
墨畫正嘀咕着,偶然間一個轉身,便見到皮先生正站在他身後,臉色陰沉,握着匕首,正在神不知鬼不覺地捅向他的後心口。
墨畫嚇得臉都白了,當即腳下一軟,一個踉蹌,摔倒在了地上。
而他這一跌倒,也剛好差之毫釐地避過了皮先生想殺他的,似乎還淬着毒的,鋒利的匕口。
皮先生神情古怪,“這小鬼,運氣還挺好……”
墨畫卻驚嚇道:“前輩,您要做什麼?”
皮先生皮笑肉不笑,“你說呢?”
“我……”墨畫驚慌道,“你……你想殺我?”
“答對了,可惜沒什麼用。”皮先生漠然道,而後向前踏了一步,右手一遞,刺向墨畫的心口。
墨畫雙手雙腳,都被二品鐐銬銬住,反抗不得,只能就地一滾,狼狽地躲掉了皮先生的這一殺招,與此同時,連忙開口道:
“前輩,你不是要我幫忙麼?你殺了我,我還怎麼幫你?”
“這沈家的公子可以替你去上供,有你沒你,都無所謂了。”
“一個怎麼夠,好歹多留一個備用……”墨畫道。
可皮先生不理他,一心要墨畫死,手中的匕首,寒光不斷,次次都捅向墨畫的命門,但墨畫次次都險之又險地避開了。
皮先生心中火氣漸大,也頓時明白了過來,冷笑道:“沒看出來,你這小子,倒練了一身好身法……”
墨畫只顧逃命,並沒理他。
皮先生嘴角微微一笑,“不過,也到此爲止了。”
墨畫心中一驚,剛想說什麼,卻覺得腳下一震,地氣流轉,有土石隆起,化作牢籠,瞬間將他困在了裡面。
是陣法。
儘管墨畫雙手雙腳,被鐐銬捆住,但這皮先生爲了確保萬無一失,還是提前預埋了陣法。
而且這個陣法,脫胎於地陣傳承,十分隱晦,尋常修士,哪怕尋常陣師,也根本察覺不到。
墨畫被陣法困住,臉色蒼白。
皮先生冷笑,“你再跑啊?”
墨畫像是一隻被困在陷阱裡的小鹿,目光驚惶不安,一臉驚恐地問皮先生:
“前輩,你我無冤無仇,爲什麼非要殺我不可?”
見墨畫被他的陣法困住,再無生還的可能,皮先生淺淺一笑,緩緩走上前去,道:
“我這輩子,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修士,只一打眼,便知小友你不一般。”
“起初,我只當你天賦高,陣法悟性了得。但適才你指出了我陣法上的錯謬,這足以證明,你師承了得,陣道底蘊十分深厚。”
墨畫心虛道:“我是運氣好……”
皮先生搖頭,“這是陣法,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沒有運氣好的說法。陣法之道,即便有誰運氣好,那也是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的。沒有實力,光有運氣,也一點用沒有。”
“我不會看錯,你是一個陣法天才。”皮先生語氣篤定。
“就算我是個陣法天才,”墨畫着急道,“那您也不用殺我啊……您作爲陣法前輩,不應該惜才麼?”
皮先生笑了,“小子,你昏了頭了?無親無故,你天賦再高,與我何干?”
“你不會真的幼稚到,就因爲你天賦好,所以遇到的所有人,都會起惜才之心,向你傳授陣法?”
“這是修界,人心貪婪而自利,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對你好。”
“簡直太嫩了……”
墨畫似乎被他戳破了心事,臉色更白,目光也有些“絕望”。
他這副可憐的模樣,皮先生看在眼裡,竟隱隱有了幾分惻隱之心。
如此俊秀的小少年,一個如此優秀的陣法苗子,今天就要死在自己手裡了。
“小子,臨死之前,我教你一件事,讓你死個明白。”
皮先生握着淬毒的匕首,一步步靠近墨畫,面色陰沉地笑道:
“作爲陣師在修界行走,一定要記住:無論做什麼事,一行人中,最好只有一個陣師。”
“而這個陣師,最好就是你自己。”
“你是唯一的陣師,別人不敢輕易滅你的口。”
“而因爲你是唯一的陣師,只有你懂陣法,無論你做什麼,說什麼,是對,還是錯,都只有你一人知道。”
“你想殺人,想坑人,想黑吃黑,一切也都隨你的心意。”
“這是我數百年來,在修界摸爬滾打,與形形色色的修士共事,刀尖舔血,虎口奪食,總結出來的經驗。”
“你陣法太好了,我留你不得,因此你只能去死。”
“記住了,若有下輩子,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皮先生將靈力,注入匕首,匕首的鋒刃上,閃着陰綠而致命的光芒。
在墨畫恐懼絕望的目光中,皮先生一臉獰笑,輕車熟路地將匕首,刺進了這個陣法天才的胸口。
這套動作,他很熟練。
而抹殺陣法天才,也讓他這個見不得光的老陣師,有一種陰暗的快感。
可不過片刻,皮先生臉上的獰笑,忽而凝固了。
他的匕首,刺進了墨畫的胸口,但沒有血流出,流出的只是一團水霧。
而墨畫的臉上,也沒了驚恐,沒了絕望,反而還詭異地衝了皮先生笑了一下。
這一笑,頓時讓皮先生起了雞皮疙瘩。
“不好!”
皮先生瞪大雙眼,立馬轉身,可頭剛轉到一半,眼角便浮現出一絲火光。
這縷火光,與一般的火焰不同。
深沉,詭異,而且充斥着暴虐的靈力,只是隱隱散發出的威壓,就令皮先生毛骨悚然。
這是……什麼玩意……
皮先生還想掙扎一下,可這一剎那的時間,他根本沒機會做出任何反應,後背的灼痛感,已經傳來。
火焰在吞噬着他的血肉。
與此同時,一道和善的聲音傳來:“多謝前輩指點,一行人裡,只能有一個陣師,我學會了。”
皮先生心裡咯噔一跳。
那一瞬間,他只剩了最後一個念頭:
“媽的,翻船了。終日打雁,被啄了眼了……”
下一瞬,火焰炸開,洶涌肆虐,宛如一條凝結的火焰蛟龍,從皮先生的後背破開,焚盡他的內臟,蒸乾他的鮮血,一直貫穿整個胸口,在空中劃出一道血與火的火光,呼嘯而出。
小隕石術!
待火光泯滅,皮先生緩緩跪在地上,五臟六腑皆焚爲灰燼,早已沒了一絲生機。
皮先生死了。
現在這一行人中,就只留下一個陣師了。
而這個陣師,自然就是墨畫了。
殺了皮先生後,墨畫轉頭看向一旁。
一旁的沈慶生,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了,更不知看到了什麼,此時坐在地上,一臉驚恐與不可思議。
墨畫一臉漠然,衝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警告道:
“你什麼都沒看到,敢多嘴一句,就弄死你。”
沈慶生只覺一股寒意,涌上心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中難以置信道:
“這個墨畫……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墨畫卻不理會他,而是在想辦法善後了。
思索片刻,墨畫將皮先生的儲物袋,還有他身上一些可能有用的東西,全都摸了下來,裝進了自己身上。
之後墨畫在附近找了一圈,終於在一個甬道處,找到了一個機關,這個機關,是用來殺人的,整體是一個巨大的石碾,會將入墓之人,直接碾死。
進來的時候,皮先生察覺到來了這處機關,特意避開了。
但他現在死了,就避不過去了。
墨畫將皮先生的屍體拖來,放到了機關的卡槽上。
一瞬間,機關激活,卡槽猛然一震,將皮先生的屍體,震到半空。
遠處呼嘯聲響起,三枚火弩箭破空而至,力度極大,深深釘在皮先生的屍體身上,而後連同火弩箭,一起飛向通道盡頭。
盡頭是一個石碾,上下一合,直接將皮先生的屍體,碾成了肉餅,鮮血爆開,染紅了石碾。
墨畫連忙捂着眼睛,心中腹誹:
“這墓地也不知是誰設計的,太殘忍了……”
殘忍到他都有些不太敢看。
不過,皮先生是盜墓賊,生前擾死者安寧,盜了那麼多墓,最後死在墓地的機關上,也算是善始善終了。
墨畫點了點頭,而後原路返回,來到了墓門前。
沈慶生看着墨畫的身影,宛如看着一隻魔鬼。
墨畫看了他一眼,沈慶生瞬間面無血色,抱頭蜷縮在了地上,不敢再看墨畫一眼。
墨畫這才滿意,而後重新帶上被他解開的二品鐐銬,還細緻地將鐐銬上的陣紋都補全了。
之後他盤腿坐下,開始翻看皮先生的儲物袋。
皮先生的儲物袋,他早就想弄到手了,只是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快就到手。
這也怪皮先生太小心眼,也太心急了。
墨畫搖了搖頭,繼續翻起這儲物袋來。
儲物袋裡,除了靈石,闢障丹,辟邪丹,闢穢丹,等下墓常用的丹藥外,大多都是陣師的傳承之物。
譬如羅盤,玉簡,陣書,陣圖等等……
墨畫稍稍翻閱了一遍,心頭猛然一震。
這個皮先生,似乎是“地宗”的弟子……
他這身傳承,都得自於坤州的大宗門——地宗。
“地宗……”
墨畫心中沉吟。
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甚至他身上就有一副地宗秘傳的絕陣——
一品十一紋的厚土絕陣。
當年學厚土絕陣時,師父似乎跟他提起過,一些地宗的來歷。
地宗,是坤州最大的宗門之一。
究竟有多大,師父他沒說,但以師父的眼界,都說這宗門“很大”,估計絕對是五品以上的宗門。
而坤州和幹州一樣,同樣是一個大州。
坤州土地更爲肥沃,世家富庶至極。
坤州最大的宗門之一,其財力和底蘊,很可能比干學州界的四大宗,來得更強大。
當然,地宗還有一個東西,墨畫印象很深很深。
就是那副,據說是地宗至寶,傳承上萬年,蘊藏着強大道蘊,珍貴無比,以至於遭道廷覬覦,不得不一分爲二的古老觀想圖——
《皇天后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