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OL下了飛機,按照JASON在EMAIL裡告訴過她的方法,沿着TICKETING/BAGGAGECLAIMING的箭頭走。B城機場甚至比舊金山機場更大更氣派,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每個人都顯得那麼禮貌,那麼正派,讓你感覺不到已經是夜晚,更感覺不到這是美國的犯罪之都。她拖着她的小行李箱,揹着手提電腦和一個小包,一邊走一邊想像呆會見到JASON會是什麼情景。
在7674航班領取行李的轉盤附近,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雖然相貌記不大清了,但他是那個轉盤附近唯一的中國人,只能是他了。他站在離轉盤較遠的地方,彷彿不是在等着拿行李,而是在等人。他戴着眼鏡,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牛仔褲,雖說不上帥,但也不難看。
她覺得他正在朝她這邊望,便對他微微一笑。他也微笑了一下,但好像並沒認出她來,馬上又把視線轉到了她身後別的旅客身上。她想,看來他真的沒看見我放在BBS上的照片,僅僅是個活雷鋒而已。想到自己在飛機上自作多情地想入非非,感覺有點臉紅,但又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如果他幫我是沒有一點私心的,那更好,因爲他的長相實在算不上帥。她定了定神,穩步向他走去。
離那個JASON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聽見身旁有人叫她:
“CAROL?”
是個很動聽的男聲,那是一種從心底裡發出來的聲音,而不是從口腔裡發出來的聲音。長這麼大,她只聽到過兩個男人有這樣的聲音,一個就是“那個男人”,他天生一付好嗓子,而且練過聲,連說話都象是從丹田裡運出來的氣;另一個是她大學的英語老師,他的聲音動聽只是在上聽力課的時候,從耳機裡傳來時,很動人。不從耳機裡傳來,那種動人心魄的音質就沒有了。但身邊這個人的輕聲呼喚,使她感到一種顫抖,她轉過頭,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在向她微笑,她拿不準他是不是中國人,好像夾雜着西班牙或者什麼血統。她不相信他是在叫她,叫CAROL的人肯定是很多的。她想回過頭,繼續往前走,但忍不住又想多看一眼。
“李竟成?”這次他用的是中文。
她呆望着他,他會講中文。“你是——?”她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JASON。”他微笑着說,她注意到他上脣留着鬍子,下脣下面有一點鬍子,而下巴上也有鬍子。她曾經很討厭留鬍子的男生,但這鬍子留在這個人臉上,卻有意想不到的功能,使他的笑看上去半隱半現,使他的脣看上去紅潤性感,使他的牙看上去潔白無瑕。這一抹鬍子使她想到裡面的白瑞德,有一種“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那種壞。
他是JASON?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許我真的有“超意識”?心想事成?剛纔一路想着JASON要是能帥個兩三分就好了,這會真的冒出一個帥JASON。也許是自己希望太強烈,結果產生了幻覺?但這個人何止帥個兩三分?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人,只覺得帥不能表達她的感覺。
帥哥給她的是一種喧囂嘈雜的感覺,好像帥哥自己在放電,他的粉絲在歡呼。帥哥高叫:我電!粉絲驚呼:我倒!帥哥爲自己能放電洋洋得意,粉絲們被電翻還心甘情願,一切都是喧譁與騷動。
但這個人只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對她微笑,使她感到身邊的一切人和事都隱退了,只剩下他和她,四目相對地站在候機大廳裡,象一個早期默片中的鏡頭,象一個重複做了多遍的夢,象一個等了千百年的約定。她不斷地對自己說:戒色戒色,保持鎮定。不這樣告誡自己,她覺得她的靈魂就會從她的軀殼裡飛出去,徑直向他飄去,一直飄到他懷裡去。
“你是JASON?”她不相信地問,然後指着剛纔那個“JASON”,“那他是誰?”
他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下,搖搖頭:“我不知道,要不要我過去幫你問一下?”
她聽出他話裡的調侃意味,紅着臉說:“不用不用,應該是搞錯了,可他剛纔還對我微笑呢。”
“是不是你先對他微笑啊?”他繼續調侃着,見她臉更紅了,便解釋說,“跟你開玩笑,別介意。這裡人都很友好的,不認識的人也會點個頭,笑一笑。不信你看。”他說着,就對一個從身邊走過的美國人微笑着,打個招呼:“HI!”她聽見那個美國人也說了聲“HI!”。
她仍然不能相信他就是JASON:“可是你說你WEARYOURHAIRTHIN的呢!”
“那你是說還不夠THIN?”他摸了摸頭髮,無聲地笑着,“以後繼續努力,爭取getthinnerandthinner.”
她看見他修長的手指從他濃密而微卷的黑髮中穿過,心想這雙手應該是弄音樂的,鋼琴,提琴,或者吉它,絕不會一樣也不弄。
“我看到過你的網頁,有照片,不是這樣——”她本想說“不是這樣帥的”,但沒好意思說出口。
“我是個網盲,沒網頁,你把誰的網頁栽到我頭上了?”他笑着,掏出一個證件樣的東西,遞給她,“來,這是我的學生證,你驗一下,不然你是不肯跟我走的。”
她接過來,仔細打量,剛纔她不敢盯着他的人看,但她借這個機會,看一眼學生證,再看一眼他的臉,彷彿完全是公事公辦,在覈對他是不是JASON。她看到他的眉毛濃濃的,眼珠象小孩的那樣大而黑,不象一般成年人,眼珠已經隨着年齡的增長變小變黃。他的鼻樑很高,鼻子挺拔。她不管不顧地細細地看,他就一直微笑着,接受她的審查。
學生證做工還是精巧的,只是那照像技術,實在是不敢恭維,整個人臉都泛紅,象剝了皮的兔子,血淋淋的感覺。她忍不住問:“C大怎麼這樣的水平?這相片照得——”
“這種是$10塊一證的,你願意交$15,可以照一張泛黃的。”JASON笑嘻嘻地說,“大家稱這種是BBQSPARERIBS,那種黃的叫CURRYBEEF。你沒吃過這邊美國式的中餐,不知道這兩個名稱的妙處。”
她還真不知道這兩個名稱的妙處,不過意思她是明白的。她再仔細檢查他的學生證,發現上面沒有出生年月,也沒有住址,就一個名字和一串號碼。她看到學生證上的姓名是“JIANG,CHENG”,那他是姓江而不是姓成了。網上查到的那個真的不是他,那個叫成江。
“你叫江城?武漢是被稱爲江城的吧?你是武漢人?”她問。
“我不是武漢人,不是城市的城,是成功的成。沒什麼重大原因,只是我父母一個姓江,一個姓成,兩個人都要用上自己的名字,相持不下,就都用上了。”他邊說邊把她的行李放在一個推車上,問,“現在可以跟我走了吧?”
“真的不好意思,讓你在機場等這麼久,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纔好了。”
“那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用優異的成績向我彙報吧。”他把她手中的小提箱也放到車上,自己背上她的手提電腦,只給她留了一個小手提包。然後一改詼諧的語氣,以一種令她骨頭髮酥的溫柔語調問:“你餓不餓?如果餓的話,我就帶你到那邊去吃麥當勞;如果不餓的話,我就帶你到唐人餐館吃中國餐,大概得開半小時。你剛來,可能不太習慣吃美國餐,但你還能堅持半小時嗎?”
她很喜歡聽他說“我帶你”“我帶你”,給她一種很親切的感覺,被寵愛的感覺。她仰起頭,望着他,柔順地說:“我不餓,你想吃什麼我就跟你去吃什麼。”
“那我們去吃中國餐吧。”
他推着車,帶着她往自己停車的地方走。他很高,步幅很大,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注意到這一點,就放慢了腳步,跟她並排走。
“你從早上一直等到現在?”她忍不住問。
“哪有那麼傻?”他笑着說,“五點多那班沒接到你,我等到十點多,接到了另一個,打聽到你要晚上九點多才到,就先送那個回去了。不好意思讓他陪着在機場等。”
她覺得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他自己在機場等是天經地義的一樣,心裡很高興,沒頭沒腦地想,也許他把另一個女孩先送回去,是想單獨跟我在一起。
“那個女孩是從哪裡來的?”她問。
“哪個女孩?”他好像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搞迷惑了。
“就是你今天上午接的那個呀。”
“噢,那不是個女孩,是女孩的爸爸,是個訪問學者。”他歪着頭看她,笑着說,“爲什麼你覺得是女孩?我只說過我還要接另一個人,我並沒說是女的。”
“那你可真是個活雷鋒。”她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口氣有點怨尤的意味。
“大家都一樣。剛來的時候,別人也幫過我的。也許明年這個時候,你就可以開着車來接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