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公子,何爲酒?”
“酒之一字,即酉時之水。 酉爲地支之十,爲西,爲秋,爲稻米熟透之時節。谷糧釀水,謂之酒!”
“這是經籍之語,未雨想聽公子的心聲。”
“醉人之物,即是酒。世間美人、財富、功名利祿,但凡能醉人心,何物不是酒?”
“敢問公子,何爲醉?”
“死於酒,便是醉,生於酒,便是醒!醒醉之間,有生死之意…”
…
當年無盡海論酒的一幕,一點點在寧凡腦海浮現。
今日的未雨,與當年的未雨,是同一人麼…若是,爲何氣息有所不同,修爲也有天差之別!
當年寧凡遇到的澹臺未雨,不過碎虛修爲罷了,且降臨到下界的只是一道分神,而如今…
眼前的未雨,修爲竟已是萬古第五劫的巔峰!
竟是巔峰仙王!
當年的未雨,寧凡可以憑竊言術看到其心中所想,今日的未雨,則無法做到這一點,竊言術竟起不了半點作用…
不是寧凡修爲不足,而是這個未雨的身上,存在着一股近乎恐怖的吸力,似可吞噬一切欺近她的神念、神通…
“當年與你論酒的未雨,是我留在南天的巫蠱分身,南天澹臺世家,爲我家中一脈久遠分支,我偷偷派了巫蠱分身出去玩,族中長輩並不知曉,所以,你也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可好?”
似看出寧凡的困惑,澹臺未雨主動解釋道。
“巫蠱分身?”寧凡微微一怔。
“對,就是巫蠱分身,若不派個小人偷偷去玩,我會悶死的。你也許無法想象,我已有三百萬年沒踏出過家門了…好在你嚇到了我家中長輩,我便藉着這個機會出來玩了。”
“嚇到你家中長輩?”寧凡又是一怔。
“我家,在南族,家雖在此。家鄉卻不在此…”澹臺未雨幽幽一嘆。
南族!
寧凡目光微微一凝,原本心中還有不少疑惑,但在未雨說出南族二字後,便盡皆想明白了。
此女之所以尾隨自己,是爲南族之事而來!
若此女與當年的未雨是同一人,必定知曉自己的底細!此女是來戳穿自己雨界修士身份的麼?但出身雨界這一點,並非無法自圓其說…
只是…
不知爲何。對上澹臺未雨狡黠的眼神,寧凡竟有了一切都暴露在此女眼前的怪異感覺。
且若此女真有惡意。來的就不會是她一人了,那些南族老怪們可不會跟他留情面…
“你跟了我七日,卻不露面,該不會,只是想嚇嚇我吧…”寧凡忽然有了一個怪異猜測。
“這可怪不得我,誰要你打碎了三爺爺的準聖分身,把我幾個爺爺嚇得夠嗆,生怕南族惹上大敵。呵呵,我便也嚇嚇你咯。還遠古大修。趙簡…姐姐差一點就信了呢,怎麼樣,這七日,寧公子可是過得提心吊膽…”
澹臺未雨放下酒杯,極爲優雅地掩口一笑,高貴成熟之中,偏給人一種腹黑之感。就彷彿把寧凡追的滿星空亂跑。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
寧凡大感無語。
這七日,他還道有一個絕世強者盯上了自己,雖說不至於提心吊膽,卻也過得極其小心,如臨大敵…
卻原來,只是此女一場惡作劇!
故弄玄虛地嚇唬了他七天。此女莫非覺得很有趣?腹黑的世界,果然無法理解。
另一件事,則讓寧凡微微失神。澹臺未雨以姐姐自稱,這稱謂,讓寧凡不經意間想起了洛幽。
那個女人,同樣喜歡以姐姐自居。不知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裡。是回北天了麼,畢竟北天是她的家鄉…
“紅顏無數的寧公子,是又想起哪個女子了麼?”澹臺未雨意味深長地掩口一笑。
“…嗯。”寧凡倒是沒有否認,轉而又想起另一個女子,問道,“當年引素秋飛昇的,是姑娘的巫蠱分身,素秋如今可好,可適應了紫府學宮的生活?”
這一次,問的是殷素秋。
“師妹過得很好,據巫蠱分身傳來的消息,師妹如今已是煉虛修爲了呢…”
澹臺未雨話音一頓,又道,
“不說這個了,你還沒回答我,我家鄉的酒,你要不要喝?”
“家鄉的酒…”
寧凡點點頭,自斟了一杯,品了品,微微一愣。
不是酒…竟是清水!
但又不是普通的清水…
沒有特別的味道,沒有半點靈力,甚至連酒都算不上,但不知爲何,飲下這杯清水,寧凡的內心竟是直接趨於安寧。
寧凡飲了一杯,又飲了第二杯,第三杯.。三杯之後,他緩緩閉上雙眼,這一刻,似忘了七日前的殺戮,忘了這些年趟過的血海,忘了刀光劍影白骨路,忘了一身修爲,修真江湖…
他好似找回了身爲凡人之時的感覺,想起年少之時,踩着泥土上山採藥的日子…想起了家鄉海寧,想起在那裡有一條河,那河水,似乎就是這般滋味…
他似又想起了越國,想起了七梅城的雪,這清水之酒,彷彿就是那煮化的雪水…
不對,不對,這不是真正的清水…
水釀成酒,是一場蛻變。
酒釀成水,則是一場追溯。
這不是清水,而是…以酒釀成的水。若硬要以酒相稱,便是清水酒!
“好酒。”
寧凡徐徐睜開眼,給了一句中肯的評價。
這一喊聲音不大,卻引起了酒肆中不少修士的注意,這些低階修士聚在酒肆,自然多是好酒之輩,一聽好酒之言,自然要關注一二的。可惜,他們註定要失望了,神念掃過去,卻發現寧凡的杯中物不是酒,而是水。
“此人傻了不成?明明喝得是水,竟然說是好酒,腦袋有問題?這連酒都不是好麼!”
“不提此子了。要我說,我這壇千年寒露釀製的仙人醉,纔算真正的好酒。”
“胡扯,與我這壺三千年玉娘嬌一比,你那仙人醉狗屁都不是!”
“我這壇天地紅…”
“我這杯紫瓊漿…”
滿堂爭論,頓時把寧凡之前的叫好聲壓了下去。更有幾個精於此道的老酒鬼,醉醺醺地拍桌大笑。把寧凡錯認清水成酒的糗事,當成一個笑料。當然。這些酒鬼們也只是隨口笑幾句便作罷,繼續喝起自己的酒,懶得理會寧凡這個酒道小白。
澹臺未雨卻是默默閉上了雙眼,難掩內心震動。
她雖給寧凡喝這酒,卻沒有指望寧凡能懂,畢竟至今爲止,從無任何一個東天修士,能懂這清水的妙處。
連她自己都不懂…
寧凡卻懂…
澹臺未雨的眼前,似又浮現了那個大哥哥的身影。日復一日站在澹臺渡口,眺望蒼茫道的方向。從晨曦,到日暮,再到永夜,從蘇春,到寂秋,再到隆冬…
忘不了。大哥哥大口大口痛飲清水酒的落寞表情。
忘不了,大哥哥摸着自己的小腦瓜,給自己講蒼茫道的故事的滄桑語氣…
“我叫逆樊,是蒼茫修,卻也不是…”
“我看的不是蒼茫道,而是在等。等一場與蝴蝶的相遇。並非是那蒼茫九蝶,而是…那曾經渺小的自己。”
“…蒼茫道是蝴蝶的家鄉,此地修士奉蝶爲神祗,只因這裡誕生過蒼茫九蝶,寂寂無聞的凡蝶,則更是不計其數…世人只知,唯有蒼茫九蝶飛出過蒼茫道。凡蝶若踏蒼茫,則會灰飛煙滅…罕有人知,曾有一隻凡蝶,飛出過蒼茫道…那一日,荒古劍主入蒼茫道沐劍,有一隻膽大包天的蝴蝶,躲入了劍主**之中…”
“…它不強大,堪稱普通,但恰是這份普通,入了紫鬥仙皇的眼,從陰之中,看到了一線生機,於是法外開恩,允諾了荒古劍主的苦苦哀求,送了蝴蝶第二條命…”
“…入夢界時,它是凡蝶,世世輪迴,它仍是凡蝶,紫鬥仙皇沒有幫那蝴蝶太多,怕損了蝴蝶之陰,唯一一次插手,也只是將亂古大帝與那蝴蝶的因果,連在了一起…可惜,那希望還是太渺茫,便是紫鬥仙皇戰死前,也沒有對那蝴蝶抱有任何希望,而是對遠古十靈寄予厚望…可惜,遠古十靈辜負了紫鬥仙皇的期待,辜負了億萬萬紫鬥仙修的信任…”
“…我們蒼茫道有一句老話,一隻蝴蝶煽動翅膀,足以更改一場輪迴…那蝴蝶的出身固然平凡,沒有遠古血脈,沒有族運扶持,若它不狠,則毫無未來可言。誰都不會想到,那蝴蝶選擇的路,是任何一個真界修士都不敢嘗試的!若他不死,則他終有一日會重返蒼茫道,我必須等它,如此,纔可圓滿!”
不懂,不懂大哥哥爲何要苦等一隻蝴蝶。
不懂,不懂大哥哥爲何愛喝這清水酒…
澹臺未雨看不出這清水酒的好處,她從來都只知道,若是大哥哥喜愛的,便是好的…今日,也只是想與寧凡這一酒中知己,分享一下此酒而已。
但寧凡卻懂…
“公子果然是懂酒的人,今日重逢,便容未雨再無禮一次吧,敢問公子,何爲酒?”
第一次,澹臺未雨問的是酒道,寧凡回的便是生死、真假、因果、輪迴,但這一次不同。
問題還是一樣的問題,但澹臺未雨問的已不是道。
只是那清水酒…
她想起了蒼茫道的一幕幕,想起了大哥哥,想要了解大哥哥愛喝清水酒的初衷,想要明白她從未看懂的那個人…眼中有了悲傷,有了苦澀,更多的卻是思念。
天涯思君不可忘…
寧凡微微皺眉,不知爲何,他見不慣澹臺未雨難過,上一次也是,這一次也是。對此女,他並無心動,反倒是如趙蝶兒那般,如看子侄後輩。是一種…長輩心疼晚輩的古怪心情,是一種…如同熟識了無數歲月的怪異感覺。
然而寧凡十分確定,他此生與這澹臺未雨,只見過這麼兩次,如此一來,那種極爲熟識的感覺,只能用錯覺來解釋了。
“姑娘問的。可是這清水酒?”
“你果然明白我想問什麼。”澹臺未雨悲傷稍減,點頭道。
“姑娘先給我飲下清水之酒,繼而便問了這個問題,寧某自然能夠猜出一二。”
寧凡頓了頓,回味着清水酒的味道,不知爲何,就想到了那老者釣魚的一幕。沉吟之後,又道。
“上一次,我在酒中看到了生死、真假、因果、輪迴,這一次,我看到了圓滿…”
寧凡挪開酒壺酒杯,伸出手指,法力一催,在酒桌上畫下一個圓環,閃着微微幽芒。
“我畫下一個圓,必有起筆之處。而畫圓的,必爲此圓的終點,此爲,圓滿。”
“從水到酒,求的是昇華,從酒回到水,則是一場追溯。這追溯。恰是從走出,繞一週之後,回到。雖說仍在,但圓已成,故而這清水酒已不能再以清水論,因已圓滿。自是不凡。”
“生與死,是一場圓滿,從生到死,從死到生,如此往復,便形成了圓。”
“真與假,是一場圓滿。從看真不是真,到看真還是真,走完這一圈,真虛之道才能圓滿。”
“因與果,同樣是一場圓滿。今日人釣魚,他年天釣我,因果循環,卻也如圓。”
“你看修真星,它爲何是圓,你看日月,爲何是圓,你看人眼,爲何是圓,你看這浩瀚星空,何處無圓…這世間一切生靈,都在追求它的圓滿。鵝卵石的棱角,會被海潮磨圓,少年的意氣,會被世道磨圓,這圓,便是天所認可的路,是世間一切生靈的歸宿,但,也有例外…”
“這世間,也有一類修士不會磨去自己的棱角,天責以柔,他偏要示之以剛!天責以圓,他便要逆之以方!同樣是從走回終點,只是…他寧願在輪迴之中磕地頭破血流,也要保留其棱角,鋒芒外露,與那天意相爭…不是不能退讓,只是無法妥協,因那棱角,便是他的道,是比其性命更重要的東西。古語有云,天圓地方,世人一味追求圓,卻忘了,還有方這條路…”
天圓地方…大哥哥當年,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言論…
澹臺未雨怔怔看着寧凡,一瞬間,竟是有了錯覺,好似回了到無盡歲月之前,好似回到了蒼茫道,回到了澹臺渡,回到了那一個個天青未雨的日與夜。
她想起了那一日,逆樊大哥哥曾站在路口,長長嘆息,稱這清水酒想家時喝,味道最好,可爲天下第一酒。
但,卻稱不得地下第一酒…
那一日,她懵懵懂懂地保證,說定要給大哥哥釀一個地下第一酒,卻只博得大哥哥一陣失笑。
“寧公子,你覺得這清水酒,可當得起天下第一酒的美名?”澹臺未雨忽然問道。
“天下第一酒麼…我喝此酒之時,竟有歸家之感,如歸年少時,此酒,倒也當得起天下第一酒。”寧凡答道。
“那寧公子以爲,此酒可當得起地下第一酒…”
“地下第一酒?”
寧凡一怔,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一個名詞。
不過想也難怪,有天下,便有地下,有何不妥?天下爲陽,地下則爲陰,圓爲天之認可,這清水酒酒意圓滿,做天下第一酒倒也無愧,但若想做地下第一酒,求的便不能是圓了,而必須是方,是辛辣,決不能是平淡…
“此酒,不足以稱作地下第一酒。”寧凡答道。
“若要公子去釀地下第一酒,公子打算如何去釀…”澹臺未雨追問道。
這一刻,她竟有了幾分期待,若寧凡知道如何去釀,她是否就能完成當年承諾大哥哥的事情,釀出此酒。
即便…大哥哥已經不在…
“若我去釀…”寧凡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父親當年以血釀酒的一幕,那種辛辣,至今未忘。
“若定要我去釀這地下第一酒,我仍會以圓滿之法釀酒,卻會在酒中,加入我一路殺伐的血與骨,以此爲酒中棱角。以骨血釀酒,方可醉得有血有肉,當得起地下第一酒的美名!”
執修的酒,本就該辛辣,本就該…走方之道路!
若圓爲陽,則方爲陰,爲至陰…
明明是在論酒,寧凡卻似有了巨大領悟,好似在這一刻,認清了自己的路。
天滅執修,此路不通…不通的意思,是此路本就存在,但,已被堵死。
“這方之一字…莫非正是上天要堵死的執修之路!”
其他人修天,執修修的...莫非就是地!
這念頭一起,寧凡看那南鬥星山河的目光,頓時有了不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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