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翔要去幫鄧朝洪,被劉主任拉住。
“別去,沒意義。”劉主任拉着吉翔離開。
“很早之前我還出急診的時候,晚上五點半剛吃了倆餃子。”
劉主任說到吃餃子,被吉翔打斷。
吉翔有些驚訝,“主任,您出急診的時候也吃餃子?”
“簡單省心,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八卦。”劉主任瞥了一眼吉翔,“從前沒覺得啊,不過也難怪,年輕人麼,都好信兒。”
吉翔汗顏。
還不是被浪哥給帶跑偏了麼。
“主任,不好意思啊,您繼續說。”
“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在一家國企廠子上班。那時候還有班車,下班後她下車就被一臺車給撞了。”
“……”
“當時人就沒了,送來後我按照流程搶救了半個小時,出門和她父母交代的時候兩位當時就軟了。”劉主任嘆了口氣。
“就像是你剛剛看見的那樣,骨頭被抽走了似的。”
“大悲大喜,就是這樣,看多就習慣了。不用管,再說那面不是有鄧教授在呢。”
“好。”吉翔回憶剛剛中年女人“骨頭被抽走”的樣子,再加上劉主任說的大悲大喜,點了點頭。
“回去幹活。”劉主任道。
“主任,您說的鬼病牀的事兒我回去想了兩天,總是覺得哪裡不對。”
“真就是隨口說一下,實在解決不了,就試一試唄,反正就是消個毒而已。”劉主任笑道,“好奇心這麼重,那我給你講個都市傳說。”
吉翔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耳朵一聽到“都市傳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就豎了起來。
“有一個腦出血的老爺子,89歲,在咱們院神經外科住院,當時是老白……白處長的患者。”
“做完CT,發現出血量40ml。”
“正常來講,類似年齡的患者我們都要勸一下放棄治療。畢竟年紀足夠大了,身體羸弱,老年病極多,手術能不能下得來都不好說。”
“家裡但凡有個含糊,就一定要家裡放棄,否則的話錢花了,人沒了,更容易產生矛盾。”
吉翔靜靜的聽着劉主任說的八卦。
“但那家人強烈要求手術治療,意願非常強烈,並且和白處長說哪怕做壞了,甚至是下不來手術檯,他們也認。”
“患者的孫子是我同學,我們小時候總在家裡玩,老爺子帶我們去釣魚,熟悉的很。所以白處長當時就做了急診手術,術後送去神經外科的監護室。”
“術後第二天,我看見老爺子拄着柺杖在門診大廳溜達。”
“!!!”吉翔認真看着劉主任的表情,分辨他說的是真是假。
前一秒劉主任還說着不信怪力亂神的事兒,但後一秒就說的神神叨叨。
說着不要,身體是真誠實。
“我見他戴着頭套,就是神經外科術後用的那種網兜,心裡還想老白牛逼啊,這種年紀的老爺子腦出血40ml,術後第二天就能滿地溜達。”
“當時我還怕認錯了,上去和老爺子聊了兩句。他沒說別的,就說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要帶他回去,路上我說什麼他都不回答,當時我以爲還沒恢復好。”
“心裡對神經外科的重症監護室有些腹誹,剛做完腦出血手術的患者,怎麼可能讓他溜出來呢?這要是走丟了,你說最後怎麼跟患者家屬解釋。”
“而且患者家屬也特麼不上心,門口連個人都沒有,出這麼大的紕漏。”
“是啊,老爺子是怎麼溜出來的?!”吉翔也一樣滿頭問號。
“他不說話,我總不能不說話,就說了回去的路,絮絮叨叨的。等我下了電梯,老爺子卻不見了蹤影。”
“呃……”吉翔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尾。
“我當時被嚇了一跳,在周圍找了一圈,馬上去神經外科重症監護室。當我看見老爺子好好的躺在病牀上,正準備促醒的時候,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主任,您年輕時候怎麼遇到過這麼多事。”
“很多醫生都遇到過,只是他們不說,或者根本沒注意到。”劉主任淡淡回答道,“這事兒我連老白都沒講過,說了他也不信。”
“後來呢?老爺子醒了麼?”
“老……白處長的水平是真高,不搞業務可惜了。”劉主任嘆了口氣,“當天老爺子就醒了,落了點小毛病,一直活到102歲。後來我問他,做完手術的時候記不記得我。”
“!!!”吉翔的耳朵徹底豎起來。
“他說他夢到過我,迷路了,記不清楚在哪。看見我後聊了幾句,還是我給他指的路。”
“主任,您這……”
“我也想不懂,所以也懶得說。”劉主任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吉翔,“我說舉頭三尺有神靈,你信麼?”
吉翔沒點頭,也沒搖頭。
“所以啊,從那之後我就很認真的治病救人。凡事呢,不虧良心,其他都無所謂。”
吉翔仔細品咂劉主任說的不虧良心這四個字。
回到科室,工作還是反覆而單調,吉翔心裡有些疑惑,但他覺得自己是被沈浪給帶壞了,所以纔會總糾結這些事兒。
下班後,因爲不是孟慶非的夜班,吉翔也沒去急診科,騎着單車回家。
大冬天的,吉翔倒也不覺得冷。
年輕人,火力旺的足以抵禦寒冬刺骨的風。尤其吉翔身體還好,畢竟是每天跑個半馬的人,這點風完全不在話下。
“回來了。”吉永昌坐在客廳的茶几旁正在泡茶。
“回來了。”吉翔伸手盤了盤跑過來的傻狍子,“狍子聽話麼?”
“只要你每天一早帶它出去跑一圈,就比較聽話。我琢磨着要不要買個拖斗摩托。”
那種老式的拖斗摩托,吉翔知道老爺子是要帶着傻狍子出門跑一圈,消耗掉過多的精力。
老爺子的身體還好,但絕無可能像自己一樣光靠着跑步就磨掉傻狍子所有過剩的精力。
爺倆只是簡單說了一句話,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兒。
吉翔還是有疑惑,坐電梯上樓換了家居服後直接下來。
他給自己倒了一盞白水。
現在這個時間點吉翔可不願意喝茶,這要是睡不着,明天沒精神頭,手術做的會很辛苦。
“爹,問你一件事,這幾天我一直沒想懂。”
“哦?什麼事兒。”
吉翔把“鬼病牀”和劉主任講的幾個怪力亂神的段子講給自家老爺子。
吉永昌微微一笑,按照步驟、流程泡茶,舉手擡足之間滿是水墨風流。
“景山東街吉安所右巷10號,你小時候去玩過,還記得麼?”吉永昌問道。
“記得啊!”吉翔馬上回答道。
可自己說的事兒和景山東街吉安所右巷10號有什麼關係?
“聽名字,叫吉安所,吉祥安康,挺好的吧。”
“是。”吉翔點頭。
“但解放前,那裡是專門放死人的地兒。”
“!!!”
自家老爺子說的這事兒要比劉主任講的“鬼故事”更讓吉翔難以接受。
“解放後,聶帥擔任第一任帝都市長,選自己的住處,選在景山東街吉安所右巷10號。”
“!!!”
“具體爲什麼,年代久遠,我聽過幾個版本的傳說,就不胡亂講了。”吉永昌捻起茶盞,聞着茶香,眼睛微微閉着。
吉翔也沒敢催促,只是心中疑惑爲什麼聶帥會如此。
過了許久後,吉永昌繼續講道。
“那裡不光是停屍間,據說陰氣極盛,應該算是凶宅中的凶宅。”
“前清的皇宮內鬥,有些宮女還活着就被送到吉安所,生生冤死。要是從民間的說法,可以說得上是百鬼夜行,無數冤魂索命。”
“可爲什麼呢?”吉翔還在沉思。
“我要給你講的不是爲什麼,而是這件事。”吉永昌思路清晰,話題還沒跑偏就被拉了回來。
“後來聶帥主持兩彈一星,你舅老爺去過很多次聶帥故居。”
“鬼神之說,我是信的,但我更信浩然之氣。”吉永昌以茶代酒,一飲而盡,笑看吉翔,“醫生,救死扶傷,心中無愧,自然不怕。”
吉翔猛然想起吸人陽壽的老王頭那次感同身受裡,沈浪叮囑自己一定要記得穿白服的事兒。
好像和自家老爺子說的有相似的地方。
隨即又想到了劉主任說的問心無愧。
“我年輕時候到處闖蕩。”吉永昌繼續淡淡說道。
“爹,你說的闖蕩是是街溜子麼?”吉翔笑問。
“哈哈哈,怎麼會。”吉永昌也不生氣,笑着說道,“後來認識的人裡有個忘年交的老友,三幾年就參軍,沒有一等功,但二等功、三等功的勳章掛滿胸前的那種。”
“有一年我想着找老哥去喝酒,等我翻山越嶺去的時候,老哥正在忙。”
“那時候要開荒,保證糧食安全。村子裡最好的一塊地是曾經的亂墳崗,據說天擦黑後誰都不敢從那走。”
吉翔豎着耳朵,聽自家老爺子講故事。
要是換從前,吉翔只會認爲這是老爺子編出來的,但現在吉翔可不會這麼想。
“那塊亂墳崗沒人敢動,老哥是村長,還是民兵連長,便召集了村民來到亂墳崗前。”
“他也沒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在亂墳崗前一口老酒喝下去,剩下的灑在地上,沖天開了三槍。”
“諸位,今兒打擾了。”
“我們要用這塊地種田,養活更多子孫後代。你要是列祖列宗,多多見諒!這是我華夏大事,想來你能含笑九泉。”
“要是過客,以後就是我李家村的人了,逢年過節祭祀有你一份。”
“要是東瀛鬼子,陰魂不散,今晚我就住在這,有什麼事兒衝我來。”
“然後,我倆又沖天放了九槍。”
吉翔打了一個寒顫。
他腦海裡出現一個鬚髮皆白、腰桿筆直的老人家和自家年少輕狂的老爹沖天開槍的畫面。
尤其是最後那句,激起吉翔一身雞皮疙瘩。
“那天晚上,我和老哥在亂墳崗支了個帳篷,喝了一夜的酒。平日裡的鬼火都消失不見,好像亂墳崗的孤魂野鬼都聽懂了老哥的話。那天老哥給我講了很多過往的舊事,舊事下酒,的確舒爽,是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
“後來呢?”
“亂墳崗平了,種了地。話是這麼說,但村子裡還是沒人肯種,老哥就分給自家和民兵連的副連長一家。”
“以後,好像說是那塊地肥的很,化肥少的年代也不用施肥,種啥都行,收成要比別的地兒多兩成。”
“!!!”
“一身浩然正氣,這不是開玩笑,鬼神也怕。”吉永昌悠悠說道,“你當醫生的,成天想這些沒意義,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嘿,爹,我沒多想,就是當個八卦聽覺得好奇。”吉翔把面前的白水一飲而盡。
隨說只是一盞白水,但吉翔竟然感覺喝出烈酒的滋味。
“我聽說你要去魔都做手術?”吉永昌忽然問道。
“???”吉翔一怔,這事兒自己都不知道。
“聽你媽媽說的,可不是託夢。”吉永昌開了一個蹩腳的玩笑。
吉翔沒有追問託夢是什麼梗,他撓了撓頭,“我自己還不知道,昨天鄧老師跟我說過這事兒,今天還沒交流。”
“哦,要過年了,快去快回。”
吉永昌囑咐道。
“爹,你那面怎麼樣?”吉翔問道。
“你又不懂,小孩子亂問什麼。”
吉永昌始終都是一般做派,從他的言談舉止根本看不出來他在做什麼,是成功還是失敗。
“內馬爾的手術術後效果你怎麼評估的。”吉永昌漫不經心的問道。
“很成功,論文已經發表了十多篇。雖然有我媽在其中做了很多鋪墊,但質量要是不夠,也不會發這麼多。”吉翔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
說完,吉翔忽然怔了一下,“爹,你該不會想買體彩吧。”
“你是覺得我腦子有問題麼?”吉永昌不屑地說道,“對了這幾天我找人弄了一套代碼,聽程序員發牢騷,說不懂代碼的人總認爲只要程序員認真、上心,就能寫出來沒有BUG的代碼。”
“哈哈哈。”吉翔笑道,“只要醫生有責任心,就能妙手回春,這也是患者、患者家屬對醫生的誤解。”
吉翔一點就透,吉永昌也沒多說什麼,自顧自的喝茶。
“對了,我最近買了家農場。”
“農場?”
“你要是長時間出門的話,我就搬去農場住。”
吉翔嘆了口氣,低頭看着乖巧溫順的傻狍子,爲了養活這個小傢伙,自家老爺子還真是煞費苦心。
農場有農場的好處,把傻狍子往出一撒,玩的天荒地老都沒關係。
“好吧。”吉翔對此沒什麼意見。
工作性質決定自己不會有大把時間在家,就算是在省城,也會有夜班、急診手術之類的事兒。
……
……
林九則站在窗前,默默凝視着省城的夜。
外人看來林九則年少得志,風光無兩,其實箇中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暫時放棄麻省總醫院的聘書,留在國內,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選擇。
這件事情已經做出決定,落子無悔,讓林九則凝立的是另外一件事。
幾分鐘前,老師給自己發的那封郵件讓林九則的心裡有些別樣的想法。
因爲沒有回去,不久之前的競爭對手們開始蠢蠢欲動。
人麼,到處都一樣。
那個該死的傢伙,林九則手握着拳,惡狠狠的想到。
手機響起,林九則接通視頻電話。
“老師。”
唐成華出現在視頻中,林九則恭敬的問候。
“ TIRR赫爾曼紀念醫院剛收了一名來自國內的患者。”
林九則聳了聳肩。
“九則,爲什麼沒留下來做手術,而要不遠萬里飛去 TIRR赫爾曼紀念醫院?”唐成華問道。
“吉翔醫生太年輕,國內都不相信他的技術水平。”
“真是太荒謬了,論文都出了那麼多,就沒人知道麼。”唐成華嘆了口氣,感慨道,“內馬爾剛剛在比賽中進了三個球,我現在看內馬爾踢球,會在恍惚中以爲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
“事實就是這樣,老師。內馬爾的恢復情況讓我很驚訝,真是難以想象。”
“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郵件看了吧。”
“看到了,梅爾茲醫生在 TIRR赫爾曼紀念醫院,他開始爲此對我做出攻擊。”
“該死的美國佬!”唐成華罵道。
“我沒有辦法反擊。”
“梅爾茲說了很多,可是有一件事他沒辦法解釋——文班亞馬準備去國內接受下一次手術治療。”
“!!!”林九則一怔。
“文班亞馬太高了,進入nba後開始增肌,體重增長迅速,導致關節、韌帶無法承受巨大的壓力。當年大姚就是因爲增重導致連番傷病,最後只能退役的。”
“老師,您的意思是?”
“有兩個案例,難道還不夠麼?如果有幾個成功恢復並且在賽場上取得成績,我準備說服老約翰把今年運動醫學的全球年會放到國內舉辦。”
“!!!”
林九則很清楚這些意味着什麼,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老師,謝謝。”
“你那面有把握麼?”
“據我觀察,吉翔醫生的水平很高。從我參加手術開始,吉翔醫生已經完成56臺各類跟腱手術,術後跟蹤的報告稍晚我發給您。”
“雖然時間不夠,但現在看恢復的都相當不錯。遺憾的是運動員比較少,術後恢復的過程中並沒有高強度的運動,所以證據鏈不是很完善。”
“循證醫學麼,我們還是需要足夠證據的。”
“文班亞馬的經紀人團隊會很快聯繫吉翔醫生,他們實在無法忍受手術後的效果。尤其是看見內馬爾已經在綠茵場上重放光芒,而文班亞馬卻只能躺在病牀上。”
“真是很遺憾,換我也會覺得自己很愚蠢。”林九則的臉上露出微笑。
“再有,現在已經是一月份了,nba的全明星賽很快開始,賽季已經走到下半程。如果可能,你覺得文班亞馬術後能迅速恢復,參加季後賽麼?”
“說不好,二次手術,您知道的,難度極大。恢復到什麼程度,我……”
“廢話!”唐成華不高興的斥道,“內馬爾也不是第一次做手術。我猜想文班亞馬的經紀人團隊想要他迅速恢復,好趕上季後賽。”
“今年是合同年?!”林九則一下子猜到了問題所在。
合同年要是受到大傷,會壓低運動員的成色,那些滿天飛的大合同也會被壓到一個極其低的程度。
比如說當年很有名的4年4400萬童工合同。
爲了合同年拼命也是正常的,難怪文班亞馬的手術剛結束沒幾個月就要再次接受手術治療。
“九則,以你的瞭解,文班亞馬去你那面做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大麼?”
“大,很大。”林九則換了口吻,很認真的回答道,“手術的基本原理我大約明白——肌腱的血管很少,在手術過程中儘量讓血管供血恢復。”
“我嘗試過,毛細血管網的供血……真是太難分辨了。”
“我現在看手術錄像,快看成老花眼了。”林九則嘆了口氣,“老師,我現在最疑惑的並不是吉翔醫生到底是怎麼研究出來的手術術式,我想不懂的是他的眼神簡直太好了。”
這就是天賦,林九則曾經想過。
可吉翔天賦之高,讓林九則感覺有些迷茫、困惑,甚至心生無力。
這是他一輩子都追不上的,乃至於林九則偶爾會懷疑自己留在國內到底有沒有意義。
“文班亞馬的手術好好做。”唐成華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林九則沉默。
老師很老派,平時最多打個電話,發郵件纔是他最習慣的方式。
而今天他特意發來視頻。
這其中的意味,不能不讓林九則有所察覺。
看樣子老師在麻省承受的壓力並不小,所以他纔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確定。
最近在吉翔身邊工作,林九則已經忘記了勾心鬥角的事兒,每天開開心心做手術,最多的煩惱就是工作習慣問題以及國內標準並不統一的病歷書寫。
再有就是患者太多,多到林九則感覺自己的技術根本不值錢。
其他都還好。
可今天老師唐成華的視頻把他拉回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