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朋友,夫妻恩愛,一輩子也沒吵過架。但他妻子三十多歲的時候得了癌症,惡性程度很高,兩三個月就走了,沒遭什麼罪。”
“當時我以爲朋友會受不了刺激,整個人精神崩潰。所以知道他妻子要不行的時候,就急匆匆的趕過去,想要安慰他,以免出現意外。”
“但事實正好相反。”
劉主任緩緩給吉翔講一件往事,吉翔認真的聽着。
經歷過很多次感同身受,吉翔能輕而易舉的把自己代入進去,但卻又並沒有讓自己迷失。
“我朋友對他妻子的離世很平淡,對前來送一程的親友都很禮貌、客氣,和平時爲人做事沒什麼區別。甚至有那麼一兩個瞬間,我感覺有些恍惚。
不應該啊,當時我想,難道從前那些夫妻恩愛都是幻相?”
“我也聽其他人品頭論足的說他可能是外面有人了,或者是不願意花錢給妻子看病之類的話,但都不像,至少從我的角度看是這樣。”
“出殯當天,朋友和人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習慣性的笑,總之就是和大家想象中截然不同,看不見悲傷。”
說着,劉主任看吉翔,吉翔面色平和,沒有一絲變化。
“再往後,過了半年左右,開始有人給他介紹女朋友。我那個朋友算是喪偶,雖然帶了一個孩子,畢竟年紀不大,收入、身材、相貌、脾氣、地位都算是一等一的,說鑽石王老五絕對不過分。”
“可是不管給他介紹什麼樣的人,哪怕是二十多歲剛畢業的大學生,他都直接拒絕,看也不看。”
“後來有流言,說他一早就在外面有人,傳的鼻子眼睛都有,我差一點就信了。”
“流言麼,怎麼邪乎怎麼傳,大家似乎都喜歡這個。”
吉翔想起了沈浪。
浪哥這人……好像和劉主任嘴裡說的那些人有些相似,卻又有很大的不同。
人家心裡清楚着呢。
“再往後又過了一年,很多流言不攻自破。一天我們聚會,大家說起從前年輕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引起回憶的點,他卻忽然痛哭失聲。
哭的那叫一個慘。
我算是見多識廣,但那天把我嚇壞了,我就沒見過他這種哭法的。”
“!!!”
吉翔怔了一下。
一年半,足足過了一年半!
劉主任的那位朋友的情緒崩了一年半,這才釋放出來。
“後面就不重要了。”劉主任淡淡說道,“再往後我回憶起這件事,猜是朋友之前的平淡是一種自我保護。人麼,潛意識裡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
“不過具體我說不清楚,只是猜當時他的潛意識裡想要忘記這件事,所以直到時間慢慢過去,終於有一天爆發出來。但畢竟過了一年半,傷口已經差不多了,不至於整個人瘋掉。”
吉翔嘆了口氣。
“主任,那再往後呢?”吉翔像是沈浪一樣追問。
“現在還是自己一個人,誰勸他再找個他都只是搖搖頭,根本沒那意思。去年,他兒子考上大學,依舊沒有再找個女朋友、再結婚的想法。”
“用他的話說,結婚後就得把他妻子的照片都拿走,家不像個家,還是現在好一些。看見照片,就覺得他妻子還在。”
話很平淡,但吉翔卻能感受到一股子巨大的力量籠罩着自己。
想了想,吉翔忽然問道,“主任,您看過屠格涅夫寫的《白菜湯》麼?”
“白菜湯?珍珠翡翠白玉湯?”
“是一部短篇小說,講的是一個村莊裡最能幹的小夥子忽然去世了,村莊的女主人聽說小夥子母親的遭遇後去拜訪了老農婦,想要安慰她。”
“只見這位剛剛失去兒子的老婦人站在桌前,小屋的正中心,不慌不忙、神色鎮定地一下一下舉起右手胳膊。
從變黑的鍋子裡舀起清淡的白菜湯,一勺一勺地喝着。
她的臉凹陷黝黑,眼珠腫脹佈滿血絲,但是她站得莊嚴筆直,好像在教堂裡一樣。”
吉翔信手拈來,劉主任知道他在背誦一篇冷門的短篇小說。
這孩子的記性可真好,而且他隨意找到的短篇小說竟然和自己剛剛講的“故事”契合度極高。
“天吶!”女主人想,“在這種時刻,她竟然還喝得下湯,這個人怎麼這麼冷漠,她不知道人間冷暖嗎?”
此時此刻,女主人想起幾年前,當她失去了出生才九個月的小女兒時,因爲太過於悲痛,她拒絕去彼得堡附近的別墅避暑,在城裡度過了整整一個夏天!
劉主任默默的聽着。
雖然沒看過這篇小說,雖然吉翔只是複述,但從剛剛患者家屬的表情、語言再到自己朋友的經歷,又到這裡。聽着簡單而有力量的語言,劉主任的心情莫名有些複雜。
“女主人問,你難道不悲傷麼?”
“我的兒子瓦夏已經死了。老農婦用平靜的聲音說道,悲痛的淚水此刻正從她深陷的臉頰滾落。
我當然傷心。
他死了,我也就跟着他一起去了,他把我的心臟從身體裡扯了出來。
她泣不成聲,但忽然又變回了平靜的語氣,可是,這湯不能白白浪費,裡面還有鹽呢。”
“主任,說實話,當時我完全沒看懂這篇文章。兒子和鹽,有什麼關係呢?”
吉翔很坦誠的說道。
“所以呢,我去問我父親。”
“你父親?你們父子倆關係還不錯,我以爲他用小號假裝女生跟你談戀愛,你會懷恨在心。”劉主任哈哈一笑。
吉翔略有尷尬,但還是笑了笑,“我父親就是想給我個教訓。不管是誰,早晚都得被騙,用他的話說,與其讓別人騙,還不如他親自動手。”
“……”
劉主任對這對奇怪的父子的腦回路表示不解。
“你父親怎麼說?”劉主任問道。
“他說的很簡單——何不食肉糜。”吉翔平淡回答道,“我一直很難理解,不知道什麼叫何不食肉糜,但今天好像明白了一些。”
“這樣。”
劉主任點點頭。
吉翔的成熟,找到了比較完美的解釋。
自己還擔心吉翔想錯,所以特意跟他解釋了一下患者家屬爲什麼會有那麼古怪的語言、表情。
但人家父親早早就做過相關的教育,吉翔甚至想的比自己都多。
“大差不差就是這個意思,小吉,我是認爲你……”
“主任,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吉翔微微躬身,禮貌而恭敬的說道。
“嗯?”
“我認爲患者還有救,現在悲傷有點太早。”
“……”劉主任怔了一下。
“是這樣,我覺得患者的母親畢竟是護士出身,心肺復甦還是有基本的功底,搶救及時,這一點很重要。患者在失去自主呼吸後,乏氧的時間不一定很長,也不一定會造成什麼不可逆的傷害。”
“但現在患者依舊沒有自主呼吸。”劉主任強調道,“判定是腦死亡、植物人,也沒什麼錯誤。”
“可是,我們爲什麼不試一試呢?”
劉主任沉吟,他沒有直接回答吉翔,而是在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後拿起手機。
把電話打給白處長,劉主任也沒說這事兒是吉翔的意思,主要闡述患者的病情。
“試試雙重血漿置換,你看怎麼樣?”劉主任問道,“就是費用比較高,我估計患者家屬很難承受。畢竟是從前的職工,你那面有沒有什麼辦法。”
白處長在那面說了句什麼,劉主任的臉上露出會心的笑。
掛斷電話,吉翔迫不及待的問道,“主任,怎麼樣?”
“雙重血漿置換咱們醫院剛進,一次都算上6000-7000塊錢,再加上其他費用,患者家屬估計很難承受。”
“既然是新設備,讓廠家出吧,來技術人員再進行一次現場培訓。這麼做,也是爲了廠家好,爲了產品更快推廣。”
吉翔想起最開始的時候系統npc給自己出的難題。
劉主任使喚白處長似乎已經形成了習慣,只是他很少這麼做。
“謝謝主任。”
“你謝我幹什麼。”劉主任雲淡風輕的揮了揮手,“走,去看看患者的具體情況。”
吉翔對劉主任的信任很感激。
自己堅持,劉主任雖然持有反對觀點,但卻直接同意,準備按照自己的方案嘗試,而且要使用雙層血漿置換的方式。
在系統手術室裡,自己就是在上級醫生的指導下用雙層血漿置換進行的治療。
雙層血漿置換是膜式血漿分離技術上發展起來的新技術。
該技術相對膜式血漿置換方法具有安全性高、適用範圍廣、營養物質丟失少、血漿使用量少等特點。
通過對一級分離後的致病血漿進行二級分離,然後將棄除致病因子後的血漿與血液有形成分一同輸回體內,從而達到治療疾病目的的一種選擇性血漿分離療法。
患者因爲口服了不知名的藥物導致無自主呼吸,被判定是腦死亡、植物人。
但吉翔在系統手術室裡搶救了很多次,最後證明患者是因爲藥物作用抑制呼吸中樞導致失去自主呼吸。
雙層血漿置換可以最短的時間裡把藥物“濾”出去。
這也是可以判定患者到底是腦死亡還是藥物抑制呼吸中樞的一種治療型診斷方式。
再次來到重症監護室,在科室的走廊裡,吉翔愕然看見周天波和衛伏思正在爭吵。
隱約中,聲音傳來,吉翔的耳朵動了一下。
“患者還有治療的可能,我堅決否定直接做移植手術。”
周天波似乎已經有些倦了,態度也變得很強硬,他很乾脆的說道。
吉翔遠遠的看見,他甚至能感覺到周天波身上的氣息的改變。
從前周天波一直都是溫文爾雅的形象,但這次他特別堅定,彷彿是一柄出鞘的長劍。
“主任,衛教授怎麼還在?我記得前幾天他來飛刀,好像回帝都了。”
“估計是接到有移植的消息,鼻子比狗都靈。”劉主任鄙夷說道。
“手術量很重要麼?”
“傑青的評選手術量並不是重點,但要是兩人背景、身份、教育以及文獻、後面的老闆。要是這些條件都類似的話,手術量就變成了客觀指標。”
“哦。”
“周天波周教授積累了足夠的手術量,顧老很早就把他放到這面進行幫扶工作。衛教授的對手不是周教授,所以麼。”
劉主任沒說完,點到即止。
“老周,你什麼意思!”衛伏思似乎有些急,面紅耳赤的問道。
“沒什麼意思,患者的情況我認爲還能繼續治療。”周天波認真說道。
“你!”
“老衛,先治病。”周天波拍了拍衛伏思的肩膀。
衛伏思一抖肩,把周天波的手抖掉。
離得很遠,已經能看見兩人的槍火氣迸發出來。
劉主任滿臉笑容,快步走過去,“二位,忙什麼呢這是。”
周天波和衛伏思不約而同的閉嘴,衛伏思惡狠狠的看了周天波一眼。
“剛剛我們做了一個小型會診。”
“會診?我怎麼不知道。”衛伏思驚訝。
“哈,患者畢竟是在我們附二院,即便有器官移植協調員來調查、完善手續,但那是在患者確診腦死亡的前提下。”劉主任開始打官腔,說的極其順滑。
“病歷裡的診斷還打着問號呢,彆着急。”
“你們!患者家屬已經同意了!!!”衛伏思有些急。
“那又怎麼樣?患者家屬又不是醫生。”
“……”
衛伏思覺得全世界都在針對自己。
吉翔也不懂衛伏思到底在想什麼。
曾經聽說魔都、帝都有幾位骨科的教授,能把小病治成大病,吉翔還不是很相信。
可能真是自己家庭條件比較好,所以有些事兒難以理解。
吉翔心裡想到。
不過類似的事情自己怎麼諮詢系統npc,他都不願意回答,想來屬於家醜不可外揚的範疇。
“衛教授,先等一下,我畢竟是附二院相關科室的主任。”劉主任壓根沒提吉翔,而是把一切都擔在肩上,毫不在意衛伏思高不高興,願不願意。
“我們先拿到確定診斷。”
“你們準備怎麼做?”衛伏思無奈問道。
“雙層血漿置換,做幾次後再說。”
“那麼貴的處置!而且患者已經沒有自主呼吸,你們這是!這是!!”
衛伏思有些憤怒。
劉主任笑笑,聳了聳肩膀,直接走進重症監護室的病房。
患者躺在病牀上,胸廓隨着呼吸機一起一伏。
雖然還有基本的生命體徵,而且生命體徵也算是比較平穩,但在場的醫生都知道這只是機器在維持着人體最基本的運轉。
“有自主呼吸麼?”劉主任問道。
重症監護室的醫生搖了搖頭。
“我剛和白處長彙報了一下,認爲還有治療的必要,試試吧。”
劉主任大包大攬,把問題都攬在自己身上。
吉翔站在一邊默默的聽着。
劉主任對自己的關愛程度他心裡清楚,這事兒自己一個小規培生的確說了不算,更關鍵的是眼前的患者如果按照衛伏思的說法去做,也沒毛病。
而劉主任本來和衛伏思的想法差不多。
患者家屬都同意了,還折騰個什麼勁兒。再說,需要臟器的患者也是患者。
但就因爲自己的堅持,劉主任直接轉換態度,甚至對來自帝都的教授不假顏色。
真是很省心,吉翔一句廢話都沒說,跟在劉主任身邊默默的看着患者。
很快,機器推進來,白處長也跟在身後。
“我瞭解了一下情況,是小吉的意見?”
白處長果然瞭解老友,他張口就說明了事實真相。
“嗯。”劉主任點了點頭,看向一臉黑乎乎的衛伏思。
“試一下吧,總不能還有排查,就急吼吼的做臟器移植。”白處長平淡的表明了態度。
“我在神經外科工作的時候,曾經搶救過一個心臟驟停的患者。”白處長繼續說道,“那時候還沒有薩博,我們排隊,十幾個醫護人員輪番去按壓、捏皮球。”
“一個小時二十三分鐘,患者才搶救成功,恢復自主呼吸。”
“事後患者也沒什麼事兒,神清語明。”
白處長的話比較多,說話聲音略大,吉翔知道這是說給衛伏思聽的。
看着重症的醫生給患者上雙重血漿置換,白處長閒聊:“這幾天省臺邀請我做節目,我原本就想科普一下心肺復甦。全民普及,我認爲很有必要。”
“那是,從前我出急診的時候,有些患者送來就已經晚了。要是有類似的條件,估計把人救回來的可能性很大。”
“我記得小吉去拍綜藝的時候,節目還科普了一下海姆立克。”白處長道。
衛伏思的臉色愈發難看。
雖然白處長只是在閒聊,但他的傾向性很明顯。
衛伏思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誰,周天波?應該不可能。周天波支援的是附一院。
他有些煩躁,甚至導入一些陰謀論,覺得有人在故意針對自己。
可那人是誰,衛伏思根本不知道。
雙重血漿置換設備安裝完畢,開始運轉,衛伏思乾脆抱着膀站在呼吸機面板前,看着上面的數值、波形。
白處長走過來,隨後把呼吸機從IPPV模式調節爲A/C模式。
每分鐘呼吸頻率15次。
IPPV模式是一種基本送氣方式,其特點是不管患者自主呼吸如何,通氣機以一定形式有規律地強制性地向患者送氣,不受患者自主呼吸影響,所有參數均由通氣機提供。
而A/C模式輔助控制呼吸,簡單講就是病人呼吸,呼吸機幫助你;病人不呼吸,呼吸機控制通氣!
“您還真是有自信。”衛伏思冷冷說道。
“擺弄呼吸機擺弄慣了。”白處長淡淡說道,“當年我剛來醫院的時候,除了麻醉科之外,院裡的其他科室第一臺呼吸機就配給了我們神經外科重症監護室。”
呃……
衛伏思一怔。
這位,年紀看着不是很大,可這話說得卻讓人浮想聯翩。
從前呼吸機很少,衛伏思沒經歷過那個年代,但聽人說過。
“當時麻醉科遇到什麼情況搞不定,都要下來諮詢我。”白處長微微一笑,“有一次壓力特別大,找了半天找不到問題,結果是管道積水。”
衛伏思沒有任何想與這位老醫生辯經的想法,他認真的看着呼吸機上的波形。
已經給了A/C模式,如果波形一旦有改變,就證明患者有自主呼吸。
但是,那可能麼!
在衛伏思看來,患者已經腦死亡,根本沒有自主呼吸。自己曾經把模式改變成SPONT模式,不到十秒就變了回去。
患者只能依靠機器提供呼吸。
白處長設置的呼吸頻率是15次/分,實際呼吸頻率也是15,並且呼吸波形非常的規律,說明病人沒有自主呼吸,完全是呼吸機控制的。
波形很平穩、規律,衛伏思覺得這一切都是在浪費時間。
耳邊還聽到白處長他們閒聊的聲音,這讓衛伏思愈發不高興。
“老衛,彆着急,休息一下。”周天波覺得衛伏思有些尷尬,過來緩和一下讓人窒息的氣氛。
“有什麼好休息的,我就站在這看。”衛伏思冷冷說道,“我就不信腦死亡的患者用雙重血漿置換就能好。要是這都行,那就是醫學奇蹟!我去給你們申請諾獎。”
“看你說的。”周天波撓了撓頭,“清除血中的殘留藥物應該能幫助患者甦醒,總歸有一線生機。”
衛伏思心裡不高興,乾脆耍脾氣不理會周天波,只是自顧自的看着。
雙重血漿置換每次需要3-5個小時的時間。
2500ml血漿,4小時22分鐘後,衛伏思還保持着原有的姿勢站在呼吸機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呼吸機上的波形。
吉翔已經把今天的手術做完,回到重症監護室就看見衛伏思的背影。
這人還真是頑固而執着,吉翔心裡想到。
“一次置換已經結束了12分鐘,呼吸機的波形有改變麼!”衛伏思指着呼吸機面板上的數值和波形,沉聲斥道。
“這麼規律,都是靠着呼吸機進行的呼吸,真不知道你們附二院是怎麼想的。技術水平竟然這麼低!”
“老周,沒想到你來這面不到一年,水平也被拉低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