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椎骨都砸斷了,還能不落毛病。”老潭子看了楊老太太一眼,搖着頭說:“人是完了。下半截身子癱瘓,沒一點兒知覺。躺在炕上不能動,吃喝拉撒,都得用人。他家裡還是個病秧子,咳,家裡全亂套了。”
楊老太太已是淚流滿面。
老潭子繼續說:“這人啊,到了難處的時候,就會想起別人的好來。他雖然不能動了,腦子卻清醒的很,一點兒也不糊塗。聽說今年一年下,那個兔羔子光念叨你了。”
楊老太太一下把嘴捂住了,淚水順着她的手背往下流。看來,要不是藉助手擋着,哭聲一定會嚎啕而起。
老潭子繼續說:“後來,村裡又傳開了你在這裡吃出福錢的事,他大嫂就勸他把你接回去。他直搖頭。其實心裡願意,是抹不開這個情面。
“他大嫂誤會了,以爲他還糾結在過去的事上。就給他找了個算卦的,一是讓算卦的給他解破解破,二也是想讓人家給他算算是哪裡不好,怎麼一家子光趕倒黴。
“算卦的給他們算了算,說,你們把家裡的福星給攆走了,沒有福星的保護,才落到這個地步的。他大嫂問有什麼補救的辦法。算卦的說,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把福星接回來,好好待承。
“這一回他找到了理由,同意把你接回去。說,只要你肯回去,不惱恨他,他還願意把戶口改成姓楊。”
空間裡的田青青聽到這裡不由一喜:當時自己把福錢給楊老太太,只是爲了安慰她,讓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寡老人在年節裡高興一些,幸福一些。
沒想到卻給楊老太太贏得了榮譽:村裡的人們羨慕她,她孃家人器重她。就連給她斷絕了關係並把她推出門外來的無良養子,也改變了對她的態度。
看來,要幫助一個人改變命運。不需要多大難度,只要抓住契機。出於真心去關懷他(她),愛護他(她),就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槓桿作用。
一枚福錢改變了人們對楊老太太的看法,田青青很爲自己的這一做法感到高興。
田青青正自冥想着,卻聽楊老太太“嗚”的一聲哭了起來。
老潭子也不勸解,就坐在沙發上,怔怔地望着她,任由她“嗚嗚”地哭個不停。
堂屋裡的郝蘭欣聽到哭聲。急忙領着田苗苗過來了。雖然不知道因爲什麼,還是很委婉地勸住了楊老太太。
“大妹子,你也坐下吧。”老潭子站起來對郝蘭欣說:“這事與你們家裡也有關係,你坐下來,給老嬸子拿拿主意。”
於是,老潭子又把楊家莊的情況大料兒地對郝蘭欣說了一個遍,只是省略了吃出福錢那個情節。
郝蘭欣聞聽也是一臉的愁容,對老潭子說:“這事還是讓楊伯母拿主意吧。不論楊伯母走還是不走,這間屋子永遠是楊伯母的。她在這裡,住着。不在這裡,我們給她留着。”
楊老太太流着眼淚哽咽着說:“說實在的,我對那個孩子是有感情的。也一直把他當成我的親生兒子看待。我所差的,就是沒有懷他那十個月了。
“他媽生下他來,一口奶也沒來得及喂,就走了。他父親都把他放到棺材裡他媽的身邊了,我看着可憐,覺得大小是個性命兒,就把他抱了起來。
“當時他比個整磚也大不了。我抱着他,東家要口奶,西家要口奶。後來又餵了只奶羊給他擠奶吃。
“整整兩年,我沒脫過衣裳睡個安穩覺過。我雖然沒生過孩子。但聽人說過,比自己生孩子不知難餵養多少倍。你們說。我能對他沒感情嗎?
“後來他這樣對待我,真把我的心傷透了。
“那一次我病的不輕,高燒了好幾天。兩、三天水米沒沾牙。好了點兒以後,我想出來到代銷點上去買點兒吃頭。誰知,一出門就摔倒了。青青當時正走到那裡,就想把我扶起來。被那個兔羔子看見了,誣賴孩子撞了我。
“實話對你說吧,老潭子,當初我也是賴住青青這個孩子了。我見扶我的孩子心眼兒好,也是想多活幾天,就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離開我。我是想讓她帶我離開那裡,然後我就揹着我的鋪蓋卷,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那個家我是一點兒念想也沒有了。
“後來水蓮來了以後,夫妻兩一唱一和,非逼着孩子承認撞了我,並讓孩子負擔我的一切,要麼在那裡伺候我,要麼弄了走。我知道他們這是在訛孩子,把我推出去不管了。他知道是我養大了他,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管不合適。這才產生了這個惡毒的想法。
“當時,我一句話也不敢說。我怕說出實話來,他們把我弄回去,我就只有死路一條。這纔有了你送我的過程。
“來到這裡以後,一家人不但沒有憎恨我,還好吃好喝地待我。
“我知道我是賴在這裡的,是這個家裡的罪人。我愧對青青,愧對這個家。
“他們越是對我好,我心裡越愧疚。不敢見人。來個串門的,就趕緊躲到自己的屋裡。
“年前,我夜裡睡不着覺,哭了好幾次。你說,這像什麼話呀?我不是沒家,卻在人家這裡過年。不請家堂,心裡空空的慌;請又往哪裡請?
“後來實在沒法了,就試着給大侄兒媳婦說了說。大侄兒媳婦很痛快地答應了,讓我把家堂請到我這個屋裡。我的心才踏實下來。知道這個家沒拿我當外人。
“七、八年了,沒過過這麼痛快的年。
“說實在的,你要是年前來叫我,我會立馬跟着你回去。這一過年,我的心踏實下來了,自己也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雖然偷偷摸摸地活着,一家人都對我好,我就很知足。
“一想到回去,就想起那兩個人對我的兇樣來,想起挨批斗的情景,心裡就膽怵。”
老潭子:“老嬸子,今天我不是來接你的。只因是我送你來的,知道家,他們讓我來給你說說那裡的情況。回去不回去,還得你自己定。”
又對郝蘭欣說:“爲這事,他們隊上的人說的多了。有的說,像這種情況,真該讓他負荊請罪,親自登門把老嬸子叫回去。咳,人們也只是圖個嘴上痛快而已。都知道,他連動都動不了,怎麼個來法?
“讓他女人來吧,那也是個病秧子。他又一刻也離不開她。沒辦法,讓我頭裡來給老嬸子叨叨叨叨,看老嬸子是個什麼想法。我能做通工作,接回去更好。接不回去,他們再想別的辦法。那個家裡,實在是缺少人手。他家裡顧了伺候他,顧不了照顧孩子和她自己,看着也真難。”
正說着,庭院裡的黑狗“汪汪”叫了起來。
黑狗一般不叫。只要來過一次的人,或者來人面善、家裡有人,它也不出聲,就在東廈子裡臥着。左鄰右舍的人來串門,都以不存在狀態無視它。只有說起來的時候,才知道田達林家裡有兩條很厲害的黑狗,把下院子的賊子咬得滿身血。
聽到狗叫,田青青連忙走出來。見大門口外邊有一個推着自行車站着的年輕小夥子,他的身旁,站着一個面黃肌瘦的三十多歲的婦女。有些面熟。仔細一看,這不就是楊老太太養子的媳婦——那個在衚衕裡誣賴自己的大嗓門婦女嗎?只是人比過去瘦了一圈兒,面色也沒有了當初的紅潤。
田青青本來對這個人恨之入骨。她之所以把楊老太太接家來,一是被她逼的,二是被她“激”的。當時田青青怕老太太再有個個三長兩短沒法交代,要給對村裡說一聲,這個女人卻說:“誰也不用交代。她死了,社會上少一塊臭肉,還倒乾淨了哩。”
由此田青青猜測:這個老奶奶一準成分高。不是地主富農,就是反革命家屬,還是個孤寡老人。這才堅定了帶楊老太太回家的信心。
不承想卻因禍得福,從楊老太太的髒被子裡拆出一千大幾百塊錢,成就了自己蓋大房子的夢想。楊老太太也因此撿得了一條性命。
今天見了她這副尊榮,田青青卻恨不起來了——既然她已經遭到了報應,自己就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不過,田青青還是不願面對她,依然在空間裡沒出來。
這時,郝蘭欣也走到了大門口。
“請問,這裡是田達林的家嗎?”黃臉婦女問道。
郝蘭欣:“是,你們是……”
黃臉婦女:“我們是楊家莊的。是來看……哦,是……我是你們養着的那個老太太的兒媳婦,我是來看她的。”
郝蘭欣已經明白來者是誰了。便不卑不亢地說:“那,進來吧。”說着把黑狗攆到東廈子裡,打着手勢讓他們進院。
家裡有人的時候,黑狗很少叫,楊老太太也覺得奇怪。便隔着窗玻璃往外看。
亓水蓮再瘦再變形,楊老太太已經認到她骨子裡去了。見她進了庭院,知道是衝自己來的,心已是軟了。便趕忙迎了出來。
亓水蓮一見楊老太太,喊了聲“媽”,“噗通”一聲跪倒在庭院裡,再也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