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忠孝難全
062忠孝難全
孩兒身爲國家軍人,食人民俸祿,自當保家衛國,痛殺倭賊,豈能在此國難當頭之際臨陣退縮,哪一天兒子光榮了,就讓大哥替我在父親膝前盡忠吧。——張靈甫
“鍾靈啊,你在南京浴血奮戰了數個月,還不是個團長,你大哥的生意做得很紅火,我看你就辭了軍職回家來跟着大哥做生意吧,免得刀槍無眼啊。”張靈甫的父親張鴻恩道。
“父親,孩兒不孝,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孩兒身爲國家軍人,食人民俸祿,自當保家衛國,痛殺倭賊,豈能在此國難當頭之際臨陣退縮,哪一天兒子光榮了,就讓大哥替我在父親膝前盡忠吧。”張靈甫略有爲難地道。
“好吧,好吧,你去爲國盡忠吧。”鴻恩老漢有些黯淡,默然無語了。
一九三七年的那個冬天格外寒冷。在苦苦支撐五個月的全面抗戰後,國軍主力傷亡慘重,北平、天津、上海、太原、濟南、南京、杭州等大城市相繼失守,全國的工業基地與通商口岸幾乎都被日軍攻佔,中央財政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悲觀失望的情緒瀰漫在大江南北,亡國論甚囂塵上。西方輿論普遍認爲:中華政府即將承認失敗,接受日本的和談條件。這年年底,就連同情我方的德國軍事顧問福爾肯豪森先生也建議,與日本和談,因爲即使國軍的武器裝備能夠得到補充,也只能勉強支持6個月。此時此刻,倭寇仰仗強大的陸海空優勢,在攻佔南京後,又馬不停蹄地調集八個多師團、約二十四萬的強悍兵力,分兩路南北對進,企圖夾擊徐州,聚殲我軍於隴海、津浦線之間。而我軍戰鬥力最強的二十個德式師因在上海、南京全被打殘,無力再戰,頂在徐州前線的約六十萬國軍中,大多是武器裝備更差的西北軍、川軍、滇軍等地方部隊,中央軍精銳只有湯恩伯的第二十兵團。
眼看又是一場以卵擊石的慘敗,人心浮動,軍心動搖。第五戰區副司令長官、山東省政府主席兼第三集團軍上將總司令韓復榘公然違抗軍令,不戰而逃,讓日軍輕易穿過山東全境,直逼徐州,使得第五戰區的正面防線傾刻間門戶大開。
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以違抗軍令、擅自撤退的罪名,判處韓復榘死刑並執行槍決。在此之前,國民政府還向全國發布了重要公告:在對佟麟閣、趙登禹、郝夢齡等抗日烈士重申褒揚之意的同時,將四十餘名失職將領的懲處情況公諸於衆:六十一軍軍長李服膺等八人判處死刑,第十九集團軍副總司令香翰屏等兩人記大過一次,第三十九軍軍長劉和鼎以下三十餘人受到撤職、判刑等懲處。如此大規模整肅軍紀的做法,在國軍中尚屬首次,對全體將士產生強烈的震懾和衝擊,“寧死於戰場,不死於國法”,成爲各級長官的高度共識。
韓復榘被正法的消息傳到長安,張靈甫渾身一震,馬上意識到自己得趕快回部隊了。
儘管他左臂上的槍傷並未痊癒。這天早晨,像往常一樣,婆姨邢鳳英在伙房裡下着手擀麪,爐竈裡的玉米秸稈卷着紅紅的火舌,燒得“噼裡啪啦”直響,大鐵鍋裡的水已經燒得滾開,“咕嚕咕嚕”地往外冒着熱氣。麪條快要煮好時,再滴上幾滴麻油,撒進一把蔥花,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便隨着騰騰的熱氣從伙房裡一直飄到院子裡。
院子裡,幾個侄子分成官兵與強盜兩派在打着雪仗玩,嬉戲的笑聲與醉人的蔥香四溢。五歲的女兒穿着花棉襖,“咯咯”地笑着,像只蝴蝶一樣來回奔跑,四處躲避着紛飛的雪團。她不屬於任何一邊,只要看見有雪團擊中哪個哥哥或弟弟,就會拍着小手歡呼雀躍。只是她對父親還有着一絲生疏。
昨晚的一場大雪,將遠遠近近的山巒、阡陌打扮成粉妝玉砌的美麗新世界,連屋檐下吊着的一串串老玉米、紅辣椒都覆蓋上了一層潔白的積雪。
一身戎裝未褪的張靈甫,靜靜地坐着大門外,看着孩子們開心的玩耍,彷彿想起自己童年時的嬉戲:多習戰陣,自任指揮,授以坐臥進退之方,便不由得啞然失笑。他從蚌埠回到西安後,先是在醫院裡住了半個月,纔回家小住了數天。前不久,蔡仁杰來了一封電報,告訴他部隊因前期傷亡慘重,已奉命退出戰場,撤回漢口休整,並特地囑咐他安心養傷,不必牽掛。本來,他都是天生的職業軍人,聽見槍聲手就癢,並不打算在家裡多住幾天的。這時候,收音機響了,一條重大新聞抓住他的心、催他歸隊了。
這是中央通訊社向全國廣播的依法處決韓復榘的新聞。
隨後,播音員又摘要播發了JIANGJIE石在一月十一日開封會議上所作的《抗戰檢討與必勝要訣》訓詞。這篇訓詞是在宣佈逮捕韓復榘後,蔣公對一、五戰區高級將領所作的講話,全面總結了抗戰以來的失利原因,深刻剖析了國軍在整體素質中的十二個缺點,即:一、高級將領缺乏指揮的優良技能和堅苦卓絕的精神,下級軍官缺少新戰術的訓練;二、軍紀蕩然爲第一大罪惡;三、缺乏敵愾心,尤以高級長官爲甚;四、缺乏協同動作的精神和技術;五、高級將領缺乏犧牲決心;六、官長不知激發廉恥心;七、命令不能貫徹;八、怠惰疏忽,不判明敵情真相,不檢討戰鬥經過,命令進退,掉以輕心;九、高級將領缺乏堅決自信心,官長不能與士兵同甘苦共寢食;十、武器彈藥裝具專靠後方接濟,不知在前方補充,取糧於敵;十一、缺乏秘密習慣,每易泄漏軍情;十二、缺乏政治訓練等。
每天上午八點收聽新聞,是張靈甫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收音機放在堂屋裡的八仙桌上,是父親幫他打開的。打開收音機後,慈祥的父親一手抱着孫子,一手搖着撥浪鼓,呵呵地笑着進了自己的房間。在這樣一個雪後初晴的早晨。透過厚厚的門簾,字正腔圓的播音員把這條新聞、這篇訓詞都清清晰晰地傳出來,一字一句擊打在張靈甫的心裡。
播音員一連播了兩遍,他也聚精會神地聽了兩遍。張靈甫注意到:在校長嚴厲抨擊的這十二個缺點中,竟有五條與官長的腐敗無能直接有關!自投筆從戎的那一天起,他張靈甫已報定效忠黨國的決心,那些只知道貪生怕死、吃喝玩樂的官長,無論地位有多高、權柄有多重,都是他最看不起的小人之輩,從不屑於同流合污。是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樣子,行得正、立得端、不怕犧牲,隨時爲國捐軀。作爲黃埔學生,作爲一名軍人,他最景仰的依然是自己的校長JIANGJIE石。早在軍校讀書時,不抽菸、不喝酒、不打牌的蔣公,站如鬆,坐如鐘,舉止一絲不苟,言談必稱革命,親率學生東征西討、從不輕言放棄,總是剪得短短的板寸髮型顯得十分精悍,堪稱軍人楷模,給年輕的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如今,前方戰事正吃緊,將士們正趴在冰天雪地裡鏖戰,聯繫校長的這篇訓詞捫心自問、對號入座,看看自己有沒有爲國家、爲民族效忠?有沒有與大家同甘苦共寢食?有沒有躲在後方坐享清福之嫌疑?
張靈甫深深地自責着,覺得自己就像個逃兵,以養傷爲由回家探親的行爲十分可恥。軍法如山。以韓氏軍階之高、職任之重,只要違紀,依然就戳,他一個小小的副旅長倘若抗戰不力,不就更應該槍斃嗎?他必須收拾行裝、火速歸隊了。
當邢鳳英端着燒好的酸菜從廚房裡出來時,一家人已經圍坐在堂屋裡開始吃早餐了,嫂嫂正在給公公、婆婆、哥哥、弟弟和孩子們盛麪條,餐桌旁惟獨不見張靈甫的身影,再往臥室裡一瞧,才發現自己的男人正在風風火火地打着揹包。於是,她的心裡便一酸,知道這個男人又要走了,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這個英俊而威儀的男人,在新婚的第一天就躲着她,在書房裡臨摹古人的書法、研究用筆的技巧,他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也從來沒有真正屬於過自己,他只屬於他的士兵、他的事業和他喜歡的女人。
邢鳳英把酸菜放在餐桌上,給自己盛了一碗麪條,然後坐下來用筷子挑着吃了一口。才三十多歲、年齡和丈夫相仿的她,皺紋已刻上眼角,看上去像是張靈甫的大姐。想着自己的心事,香噴噴的麪條吃在嘴裡沒一點味道,她又下意識地夾了一筷子酸菜。酸菜酸,她的心更酸,兩行眼淚,不由得像斷線的珍珠悄悄地掉進飯碗。爲了不讓公公、婆婆發現自己在偷偷地哭,她便低下頭來,裝着喝麪湯的樣子,把臉埋進碗裡,將眼淚和麪湯一起吞進了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