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黑、秦詠梅他們正翹首仰望呢。
老何在頂上卻嘿嘿笑了:“大姐你不要誑我了,我是精神病,又不是傻子。我家小春還有我的兩個娃,他們都爬煙囪了。現在我也要去找他們了!”
大老黑和秦詠梅頓時懵逼了。
他們想不到精神病人會這麼聰明,邏輯自洽能力比健康人還嚴密。
大家一時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繼續看着老何向上爬着,一邊爬還一邊大聲朗誦詩歌。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大老黑怒罵:“這個王八蛋,他嗑兒還不少。”
秦詠梅嘆息:“必須得找個比他聰明的人,才能把他勸下來。”
大老黑看看手底下這些人,連高中生都沒幾個。
老羅催促:“等他爬到最高處,就該往下跳了。”
大老黑擡頭看看,老何離最高處只有五六米了。
忍不住咬牙切齒舉起了喇叭:“上面那個王八蛋!你聽着!”
老何略停一下,笑嘻嘻地看下來。
大老黑咽一下口水,接着喊:“你,你個反動分子!你現在在破壞公物!我命令你下來接受懲處。”
老何笑了:“我來的時候都已經打聽過了,這個煙囪已經報廢了。它是個報廢的公物,我是個報廢的人物。我們兩個這叫物盡其用。哈哈哈哈。”
“王八蛋!”大老黑氣得怒罵。
老何又爬起來,一邊爬着一邊繼續吟誦詩歌。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秦詠梅嘆息:“要是我們家白策在這就好了,他一定能把這傢伙勸下來。”
大老黑看看頭頂,再看看秦詠梅:“十七中離這裡沒多遠,要不我們幾個想辦法拖住他,你去把你們家那口子叫來。”
“好!”秦詠梅剛要轉身,一個穿着工作服的人滿頭大汗地跑過來。
“快!你們快躲開!這個煙囪隨時都會倒下來!”
原來,這個煙囪是附近一家紅磚廠廢棄的。
因爲拆除太費事,他們就一直把煙囪留在這裡,結果成了一個安全隱患。
聽到這邊有人爬煙囪,工廠的負責人就趕緊跑來了。
秦詠梅有些困惑:“不至於吧,這麼大個煙囪一個人就能把他壓倒嗎?”
大老黑瞪起眼睛:“怎麼不至於?只要到了那個點兒上,打個噴嚏都能把它弄倒,而且今天還有風……”
工廠負責人也點頭:“對啊,煙囪裡面都已經糟了、朽了。”
大老黑擡頭看一眼馬上就爬到煙囪頂上的老何,跺跺腳:“管不了這王八蛋了,別把咱們自家人搭上。”
“還有那些人呢。”秦詠梅指指周圍圍觀的羣衆們,尤其是下風口的那些人。
大老黑頓時頭皮發麻:“草,這些看眼不怕亂子大的。”
大老黑舉起喇叭怒吼起來:“煙囪馬上就要倒了,那些看眼的煞筆們趕緊滾!跑慢的砸你個腿斷胳膊折沒人管啊!”
“呼喇喇”人羣一下子散開了。
老何在煙囪上看到這一幕,呵呵笑着,繼續向上爬着,一邊爬着一邊繼續吟誦詩歌。
圍觀的人羣四下散開,大老黑長出一口氣,也連忙帶領着手下們退往上風口。
剛退到幾十米外,突然有人喊:“那裡有個小孩兒!”
秦詠梅看一眼,大喊一聲:“我兒子!”,起身衝過去。
大老黑伸手一把沒拉到,只好也跟了過去。
大步走來的少年果然是白客。
他聽到槍聲,就連忙跑過來了。
朝着煙囪一直走過來。
秦詠梅一邊跑着一邊大喊:“白客!快過來!快過來!煙囪要倒了。”
沒想到白客卻不緊不慢,一直走到煙囪底下了。
秦詠梅伸手去拉白客,白客卻把她拉過去:“沒事,媽,咱們在上風口。”
此時,老何在繼續誦讀着: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着紙、繩索和身影。
爲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白客在下面立刻接過來。
如果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老何驚訝地看着下面,忍不住跟白客一起誦讀起來。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老何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孩子,你要好好活着。”
秦詠梅看看兒子,在擡頭看看老何,有些懵逼。
白客看着老何說:“那你爲何在上面呢?”
老何苦笑:“我要去找我的老婆孩子了。”
“難道你的老婆孩子也在上面嗎?”
“他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另一個世界?大叔您是聰明人,你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嗎?”
“原來不相信,現在覺得世事皆有可能。”
“也就是說您並不確定對嗎?”
“是的,不確定,只是覺得有可能。”
“既然如此,您爲何不去做可以確定的事呢?”
老何苦笑:“我哪有什麼可以確定的事。”
“怎麼沒有?如果您也走了,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人可以祭奠你的老婆孩子了。是不是這樣?”
老何一時語塞。
“再說,您除了老婆孩子就沒有別的親人了嗎?父母、兄弟、姐妹、親朋、好友。如果他們也思念你怎麼辦,也來爬煙囪嗎?”
老何忍不住流下眼淚。
白客繼續誦讀着: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
讓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頂峰。
老何哽咽着,再次和白客一起誦讀: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秦詠梅的眼睛也溼潤了,她笑着喊:“行了你們,老何啊,我兒子都快凍感冒了,你還是趕緊下來吧。”
老何笑了又哭了:“可我的手凍僵了,動不了了。”
秦詠梅略一遲疑,大步走到梯子前:“別急!我上去接你!”
“媽,你那個……”白客想攔阻老媽,卻又張不開嘴,畢竟眼前也沒別人。
“放心吧,你老媽比這高的都爬過。”
說着,秦詠梅“蹭蹭”向上爬去。
白客看一看頭頂的老媽,再看一看煙囪的柱體。
這煙囪到處都是裂縫,真的隨時都可能倒下。
幸運的是,爬梯這一面眼下正在上風口。
也就是說,如果煙囪倒下的話,秦詠梅和老何並不會被砸在下面。
而且這麼大的煙囪如果倒下的話,也不會是一下子的。
秦詠梅如果夠麻利,在煙囪倒下的同時應該還有時間跑下來。
白客這麼胡思亂想着,秦詠梅已經爬到老何身邊了。
等到了近前,秦詠梅纔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如果老何真不能動的話。
她秦詠梅這麼一個身高一米六五、體重60公斤的老孃們兒,怎麼才能把體重起碼有80公斤的老何弄下去。
但她的本能還是覺得老何是太緊張了。
因爲眼下也就零下十幾度而已,老何穿的又不少,不至於凍得不能動彈了,多半是嚇得。
秦詠梅伸手託一把老何的鞋子:“老何,我抓住你了,你試着往下挪一挪,身體貼緊梯子,彆着急,你一定行的!”
老何身體哆嗦着,向下挪動着。
秦詠梅也跟着他一點點向下挪動,不時用手託一託他的鞋子。
並不用力,只是起到一點心理安慰作用。
白客在下面看得驚心動魄。
眼下看起來比剛纔更危險了。
老何要是一時腳打滑就麻煩了。
那麼窄小的梯子,秦詠梅躲都沒地方躲。
白客正忍不住顫抖時,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大老黑來到他的身旁,摟着他的肩膀。
也跟着白客一起向上看着。
秦詠梅引導着老何向下退着,積極鼓勵着他。
“好,走得好。現在身上有熱乎氣了吧?”
“嗯,好多了。”
“老何你多大年齡了?”
“四十二了。”
“還年輕嘛,我家老頭兒都四十五了。”
“他是做什麼的?”
“他是中學老師。”
老何輕輕嘆息:“也是知識分子。”
秦詠梅也嘆息:“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啊,有的時候就是太……”
“太脆弱了。”
“應該是敏感。或者說太有骨氣了。那句話怎麼說的,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哎,您說得是啊。”
“我覺得你們知識分子也該跟我們這些沒文化的人學一學,要粗糙一點,皮實一點。”
就這麼聊着,向下走着,不知不覺就從煙囪上下來了。
白客不由得長出一口氣。
大老黑伸手要去接秦詠梅,秦詠梅卻一側身從梯子上跳下來。
然後和大老黑一起扶着老何從梯子上下來。
老何一下來就連忙向大老黑鞠躬:“真對不住您了。”
大老黑剛想訓斥老何一頓,回頭看見秦詠梅直朝他使眼色,只好笑着拍拍老何的肩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