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
離水。
將軍府錄事李曹全身披掛,甲冑整齊地站在水寨北面的眺塔上。
這水寨建在離水港內,依地勢而建,周遭環以土牆,外砌厚厚的磚石,東、西、北三面均築有敵臺眺塔。
北邊這座眺塔之外,設有防浪堤,護城河,再往北是水門,一旦有敵人自海上來襲,水閘放下,交通隨即切斷。
這些都是在最近幾年裡陸續建起來的,去年戰事剛起,就有數支海盜跑來離水滋擾,被李曹帶着紀家軍打跑。
原本大家還沒有這麼如臨大敵,但隨着紀南棠再次掛帥白州,戰事陷入膠着,就有小道消息稱,敵人奈何不了將軍,很可能轉而打離水的主意,血洗將軍家鄉,脅持他的家人。
將軍府和縣衙都使出渾身解數在籌集人力物力加固離水的海防,李曹和縣令諸洪不知多久沒睡個囫圇覺了。
此時的離水城裡,除了李曹所帶兩千紀家軍,還有徵招的五千民壯,據險而守,也算是固若金湯。
白士元年紀大了,諸洪便不讓他到水寨這邊來,叫他代自己在縣衙裡辦公。
他和李曹、將軍府校尉齊鵬、捕頭傅長沙分成了四撥,晝夜不停,輪流在水寨督陣佈防。
今日白天,正是輪到了李曹。
豔陽高照,李曹在腥澀的海風裡曬了會兒太陽,眯起眼睛遙望海上,同身邊的親兵道:“難得好天氣,風平浪靜的,呆會兒叫從武帶着他那千八百人上船操練一下。一見船就暈那哪行?”
親兵憋着笑領命。
縣衙徵召民壯守城,魯百泉手下的鏢師們身手高強,自然少不得叫他們來幫忙,而李從武既是魯百泉的弟子,又和李曹沾着親戚,就被直接任命了個隊長。
誰料這隊長陸地上打仗滿像那麼回事,一上了船就兩腿打晃。不等出水寨扒着船舷吐得翻江倒海。一時成了衆人取笑的目標。
命令傳下去,衆手下鬨笑聲中,李從武苦着臉應了。吩咐一聲,叫大夥上船。
就在此時,西邊相鄰山頭上有信號升空,一聲尖嘯。在半空炸開,衆人齊齊一怔:海上有船來了?
一聲響意味着來船不多。不知哪裡的小魚小蝦撞了過來。
這會兒自眺塔還看不到來船,親兵問道:“錄事,你看這……”
李曹來了精神,吩咐下去:“不用關閘。叫從武他們迎上去瞧瞧。”說完了又有些不放心,左右四望:“紀彪呢?”
後頭紀家軍裡一人出列:“錄事,標下在。”
李曹道:“你帶艘船後面跟去。看着點,別叫從武吃了虧。”
紀彪領命而去。
且說李從武聽說是迎敵。多少來了點精神,領着手下人開了十餘條大船出去,穿過水門,直直奔着東南方向迎去。
船行不遠,就見遠處海面上漂着三個小黑點,那是三艘船,隨着波浪上下起伏。
李從武只是這麼看着,就覺着天旋地轉,胃裡一陣陣犯惡心,回頭抱住了手下人給他特意準備的鐵桶,道:“快,快,衝上去,看看是不是海盜的船。”
船上民壯多是打漁的出身,槳劃得飛快,衝着來船就迎了過去。
來人正是文笙一行。
這一路非常順利,冬天海面上刮的是北風,三艘船隻需將帆掛起來,幾乎連櫓都不用搖,那船便擦着水面往北而去。
加上一直是晴天,白天有太陽,晚上有北斗星指引,又沒有妖魔鬼怪來攔路打劫,後來文笙乾脆到後艙休息去了。
衆人估計着應該是到了開州境界,看前頭出現陸地,突然發現海面上十餘艘大船圍上來,都嚇了一跳。
厲俊馳道:“快去叫顧姑娘。”
對面船上亂哄哄的,有人喝問:“你們由哪兒來,是幹什麼的?”又有人疑道:“這些是海盜吧,看着就不像好人。”
厲俊馳等人先是坐了那麼久的牢,又在海上漂了三個日夜,說海盜都是誇他們,海盜沒混得這麼慘的,乍看上去一個個就像野人一樣。
厲俊馳是做什麼的,一聽對方這話,便大致猜到這些人的身份,賠笑道:“我等特意由彰州過來,投奔離水的紀家軍。不知此地距離離水還有多遠?”
他身懷武藝,這話說起來聲音洪亮,底氣很足,在海面上傳出去老遠。
雙方都因之一靜。
“嘔——”由對面船上傳來的嘔吐聲格外清晰。
“三哥?”文笙從艙裡出來,循聲發現對面船上抱着鐵桶吐得昏天黑地的竟是表哥李從武,吃驚之下幾乎想要擡手揉一揉眼睛。
這時候她才擡頭注意到遠處的陸地。
文笙一直以爲,當日她在離水只是短暫的停留,大多數時候甚至連大門都沒出,只是窩在家中,對離水她也很陌生,自己的家鄉是在前生的洛邑。
但當她此時站在船上,望向離水的城郭,腦海中好像打開了一道閘門,無數的記憶呼嘯而來。
她是在這座城中獲得了新生。
如今她回來,要從這裡汲取力量,再度走出去,去改天換地。
隨着這清脆悅耳的一聲“三哥”,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聚集到了文笙身上,李從武張大了嘴,一時連暈船都忘了,結巴道:“表……表妹。”
這相逢太驚喜,以至於他鬆開了手裡的鐵桶,砸到了自己的腳。
兩下合到一處,齊往水寨而來。
不等到水門,李曹已經得了紀彪報告,親自率衆來迎。
雙方見了面,都是喜不自勝。
不等敘舊,文笙先把自己這邊的情況說了一說,李曹趕緊叫親兵去請城裡最好的大夫,並派人去給縣令諸洪送信。
水寨外邊是密密層層的軍營。這三十來人就先安置到軍營裡頭。
李曹幫着文笙把人都安置妥了,這纔有空問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海上。
文笙將她最近幾月的行蹤簡單說了說,只說了個開頭,便有離水縣衙這邊的諸洪、白士元、傅長沙等人前來相見。
這次見面,與數年前又不同。
文笙是從離水走出去的樂師,諸洪等人都非常客氣。
白士元大見蒼老,文笙執晚輩之禮。她怕觸及對方的傷心事。沒敢多言,到是白士元主動提了兩句,言下十分唏噓。
等應付完這些故人。文笙才同李曹言道想通過他們的密信渠道聯繫上紀南棠。
離開軍前太久了,白州的情況已經變得陌生,文笙只好把最近幾月的遭遇連同自己的推測寫在信上,叫紀南棠自己斟酌。最好能派個信得過的人,到離水來。與她當面商議。
信寫完,交給李曹,叫他儘快送到紀南棠那裡,文笙這纔去洗漱更衣。洗去連日風霜和一身的海腥氣。
她一邊洗着澡,一邊腦子裡還在琢磨鍾天政。
這幾天漂在海上,文笙沒有空閒去好好理順。此刻她腦海裡一幕一幕,全都是這幾年間和鍾天政相處的畫面。
賢王遺腹子。應該是真的,所以他才那麼容易收攏起段正卿等一幫親信,自己也正是因此,加上他對楊昊儉的山莊那般熟悉,才相信了他的說辭。
楊氏父子昏庸殘暴,文笙對他們半點忠心都欠奉,她其實是並不在意誰欲逐鹿天下的。
可鍾天政卻向她和譚瑤華隱瞞了最爲致命的一點。
當白州的一場場戰事,無比清楚地表明東夷人對他們的調兵遣將瞭如指掌,文笙將懷疑的目光對準身邊之人,赫然發現,鍾天政的嫌疑其實是最大的。
依她對鍾天政這麼多年的瞭解,無關痛癢的事,求到了,鍾天政還會伸一伸手,除此之外,能叫他有所行動的,就只有利益。
故而文笙提出來,請他幫忙去贖出李承運。
建昭帝已經拒絕拿錢贖人,李承運在東夷人手裡成了雞肋,殺了可惜,留着又沒什麼大用。若鍾天政果真與東夷人暗通款曲,他必定會幫助促成此事,結果鍾天政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比照在江北時他的冷漠無情,反到是此刻的熱情主動叫文笙心頭一陣冰冷。
她接下來理所當然就隱瞞了董濤的本事。
真正叫文笙懷疑鍾天政不是在同東夷人合作,他可能纔是真正的鬼公子,是董濤在敵營中探聽回來的那番話。
鬼公子父親是大梁人,母親是晏山的妹妹,他潛藏在大梁的軍隊裡,而按晏山之子所說,晏山的兩個侄子死在刑司大牢裡,是鬼公子的手筆。
當日建昭帝命紀南棠進京獻俘,把那二人千里迢迢送回京城,除了彰顯戰功,未必沒有從他們嘴裡挖出鬼公子的打算。
所以是爲了泄私憤也好,殺人滅口也罷,鬼公子殺他二人都比王光濟下手要順理成章得多。
文笙還記得,晏山兩個侄子死在九月初,就在那之後,有一天晚上,鍾天政親自趕了車,約她夜裡出去。
他對她說,這兩天做成了一件大事。
“不,並不難。只是決心有些難下。爲這個,我猶豫了好幾天,終於下定決心,把它做了,做完之後,覺着心底一下子去了塊大石頭,輕鬆多了。”
“人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可我明明離那位置還遠得很,卻也孑然一身,什麼親人朋友都沒有了。”
鍾天政那晚說的話言猶在耳,此時文笙再回想起,卻覺着其中意味悠長。
文笙嘆了口氣,捂上了臉。
哪怕晏山之子跑來攪局,鍾天政依舊要幫着牽線贖李承運,這一次,他甚至想要通過蔣海龍繞過東夷,不叫他們得到半點好處。
文笙一鼓作氣將價錢壓低到五百萬兩,鍾天政還是答應了,大約李承運在他眼裡只是個廢物,廢物利用一下就能拿到五百萬,也算不錯。
他很缺錢麼?
文笙覺着這筆交易既然雙方都盼着能做成,那肯定沒問題了,若這樣能救出李承運來,她也認了,但後來怎麼就沒成呢?
後來的形勢就像一塊大石自高山上滾落,越來越快,完全失去了控制。
鍾天政沒有收手的打算,接下來必定變本加厲,她該怎麼做才能救出李承運?
等她回過神來,水早已經涼透。
文笙起身擦拭乾淨,換了身衣裳。
鍾天政爲什麼那麼對待卜雲?這幾天他又去了哪裡?
他的事,要立刻和譚瑤華說清楚。
鍾天政與譚家的關係奉京城盡人皆知,一旦確認他就是鬼公子,譚瑤華父子二人都要受其牽連。
譚瑤華在外遊歷,怎麼能聯繫上他呢?
文笙從來沒有這麼坐立不安過,她在焦急地等待着紀南棠的回信。
在這期間,李從武來找文笙,兩人一起回李家去看了看,文笙見過了外公外婆,又和舅舅李榮談了談,她離家這麼久,再見面大家心裡縱然還有些疙瘩,也差不多能心平氣和,接受這現實。
到是李氏躲開了,沒有見她。
青桂半年前生了兒子,文笙沒有上門去見她,只拜託李從武幫着送了份厚禮。
忙完這些,文笙不由地大大鬆了口氣。
接下來必須要集中全部心神,應對這一團亂麻樣的局面。
幾日之後,紀南棠的回信到了。
信中說,叫文笙先在離水等一等,養一養身體,他會派人過來,就文笙去信中所說的大事當面商議。
轉過天來,紀南棠打發的人到了,文笙一見就將心落在了肚子裡。
“杜先生,你什麼時候離得京?”
杜元樸帶着人快馬趕來,飛了一身的土,急道:“將軍一接了你的信,就傳訊叫我來一趟。我離京還耽誤了一日呢,京裡的情況,唉,也是一言難盡。你等我洗把臉,再和你慢慢說。”
等杜元樸收拾完了,屋裡只留下文笙和李曹,三個人坐下來商量。
杜元樸和李曹都是紀南棠的心腹,是他絕對信任的人。
杜元樸道:“我先給你們說說白州的情況,之前二皇子叫裴縱去接替了童將軍,裴縱到任之後,將下面的將領胡亂調度一氣,將軍帶出來的兵馬給他全部打亂,幾員將領也都去了閒職。”
他說的這些,文笙早就想到,這就是楊昊儉派裴縱去的目的。
“將軍已經和二皇子鬧翻了,他自帶兵去換回了裴縱。所以將軍和二皇子現在其實是各領一軍,若有什麼打算,現在正是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