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累……”
趙林眼前一陣陣發黑,腳下卻一步不停,咬着牙跟上隊伍把肩上的大包送到了倉庫。腦袋上的青筋暴跳,以一副不衝破皮膚不罷體的姿態往外掙扎着。
一包貨足有一百斤重。別說趙林現在這剛滿十六歲的小身板,就算是正值壯年的大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住這力道的。所以這種暴跳的青筋,冷漠的表情,塵土飛揚的勞動現場就構成了一模絕妙的畫面,給達利多長兩個腦袋也想象不出來的畫面。
正長身體的時候幹這等重體力活,最大的效應就是壓縮身高了,想想後來找媳婦時的艱辛,趙林對自己的整個八十年代都充滿了敵意。
閒來無事的時候回憶到這一塊,趙林有時候都會懷疑自己再多扛兩年是不是就會長到地縫裡去。
如今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趙林真想現在就把肩上的東西扔天上去。
一百斤大包從卡車上扛下來搬到倉庫能掙八分錢,二十斤的也有一分錢,只要搬一噸貨就能掙一塊六毛錢,但是自己搬不動就不要怪老天不給機會了。幹滿三十天,一個月可是有四十八塊錢,每天多扛兩大包就有五十塊,比廠裡的正式工都高!
時間又自由,工資又高,還不要求有技術,是多少人想都想不來的美差事,如果不是能重來一次,趙林還要滿懷感激的抱着想幹一輩子這個傻叉念頭好幾年。
不過這麼年輕的身體,還真讓趙林迷戀。沒有大肚腩,沒有被香菸薰陶壞的肺,只有健美的肌肉和使不完的勁兒。
“乾的不錯,是個爺們!”工頭遞過來一塊錢,滿臉鼓勵的誇了一句。
“是個爺們!”這話從大自己一半的大爺輩人嘴裡說出來,對半大的孩子來說是最高褒獎,也是曾經支撐趙林在這裡幹下去的最大動力。
摸着手裡的一塊六毛錢,趙林無語凝噎。
小學還是少有的學習標兵甚至還連跳兩級驚動校長來親自測驗,初中之後越來越退步,勉強上了高中最終還是退學了事。
退學以後,這腦袋一糊塗就是十幾年。各種小工幹過來,養家餬口雖然不差事兒,但是真正賺着錢還是從他重新拾起書本開始。不過這時候已經是新世紀了,人也已經步入中年,荒廢的時間太久,有心無力這個詞在這個時候的威力真是巨大無比。
熟悉趙林的人都爲他感到惋惜,這麼好的一個好讀書苗子,生生被生活給拖累了。
趙林從來沒有過後悔。命裡苦,只能認。
生活本就艱難,有時間怨恨,不如蹋蹋實實多幹點活,一家子人等着自己掙錢吃飯呢。
父親病重不能幹活,醫院也住不起,只能天天躺在家裡等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母親都去廠裡縫布頭掙家用了,讓趙林這個家中長子怎麼辦?
抱着書本坐在教室當個鴕鳥一樣安心誦讀聖賢書?聖賢也不能答應!
亂糟糟的腦袋終於清醒一點,手裡的一塊六毛錢也變得溼塌塌的,灌滿了涼水的肚皮也漲得發痛,該回家了。
記憶裡自己扛大包這半年,家裡的條件好了不少,母親也不再整天以淚洗面,弟弟妹妹也重新回到學校,家裡的鍋中也不再都是稀粥。
趙林每每午夜夢迴都安慰自己說:我已經盡力了,我已經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一切。
親戚鄰居也都誇:“這孩子太不容易了,是個爺們兒!”
在牀上躺了兩年的父親,臨死前握着他的手也說:“辛苦你了孩子,是我沒用。”
被縫紉機紮成蓮蓬手的母親也說:“兒子,都怪你媽沒本事,我和你爸對不起你。”
大姐爲了偷偷幫襯家裡,堅持先不要孩子,都不知道被婆婆罵成了什麼樣。回一次家就像做賊一樣,拉着趙林的手不停流淚,不停埋怨自個兒自私的把自己嫁了出去不顧家裡,讓自己的弟弟累成這個樣子。
弟弟妹妹也都是有心的,不但成績個頂個的棒,放學回家也很少出門瘋玩,不是幫忙做飯就是幫着打掃衛生。後來考上大學連生活費都不開口從家裡要,也不知道在首都這麼個大城市裡,爲了吃飯受了多少苦。
趙林坐辦公室的時候常常想一個問題。
如果,如果當時自己再努力一點,父親的病是不是就能治好?
如果,如果當時自己再努力一點,母親的手是不是就不用變成那個樣子?
如果,如果自己再努力一點,弟弟妹妹和姐姐是不是就不用吃那麼多苦?
如果自己能再努力一點。
混亂的腦袋變得清晰起來,從幹活的地方到家裡的這段路不好走,大煤渣在腳底下頂着一走一出溜。剛下過雨,泥漿從煤渣縫裡直往鞋裡鑽,多好的布鞋在這種路上走多了也撐不了兩年。鞋底還是老媽下了工一針一針縫出來的,心疼的趙林直抽抽。
走在水、泥路上,趙林感覺一切都這麼糟心,哪怕自在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氣也改變不了這一點。藍天、白雲、大片的樹林、挨着城區的無邊麥田、啾啾的鳥鳴、熱情的街坊都不如一口白麪饅頭實在!
回到家裡,啃一口老媽留在鍋裡的苞米窩頭,噎的趙林淚都快下來了,哪怕是爲了那口白麪饅頭也得快點賺錢才行。
“爸,我回來了。”趙林手裡拿着窩頭喊出這句話的時候,身體有些僵硬,不知道是因爲太累還是什麼,眼皮子也有些控制不住,淚水總是想要往外竄。
“快去躺一會兒,我這沒事。”躺在牀上動彈不得的老爸慌忙答道。
十六歲的小子和混了半輩子的人差距不僅僅是知識的積累,更多的是對人情事故和人心的把握。
當年的自己只想着照顧家裡,只想着自己要做點什麼,從來沒想過真正難過的人是誰。
是那個以一已之力養家餬口的男人。
是那個躺在牀上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偷偷流淚的男人。
是那個眼睜睜看着自己兒女吃苦受罪卻無能爲力的男人。
是那個爲了省下買藥錢,謊稱自己被大仙託夢不能吃這不能吃那,一心只求速死的病人。
是那個被趙林叫做父親的人。
“爸,你教我做題吧,我想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