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福清公主和甄鈺早已離去,纏枝蓮臺的琉璃燈樹上九點燭火靜靜燃燒,淡淡的蜜合香無聲無息浸染着寢宮中角角落落,皇后的髮飾早已拆下,此時只簡單挽了個慵鬢,隨意插着一支羊脂白玉釵,身上一襲銀線勾勒的橘紅色輕容紗衣袍,支着肘託着側頭,斜斜倚在鋪呈錦繡的金絲楠木嵌富貴花開螺鈿碎玉芙蓉榻上,瞅着那燭火愣愣出神,半響,低覆的睫毛方輕輕一眨。
柴姑姑雙手微微交疊身前,默默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陪着皇后一同出神。
“柴姑姑,”皇后輕輕轉了頭,看起來依然姣好細膩的膚色在柔和的燈光下越發顯出幾分瑩潤,她擡手習慣性扶了扶髮髻一側,沉思道:“你說,小公主是真聰明裝糊塗,還是真性子假聰明?”
柴姑姑吃了一驚,怔忪道:“……娘娘這是,這是何意?”
皇后自失一笑,擺了擺手,身子動了動坐直了起來,柴姑姑忙上前將那繡同春的杏色大引枕拿了過來放在皇后身後。
皇后順勢靠了靠,瞟着柴姑姑道:“你沒見麼?今兒本宮拿出那步搖來,可不就是因爲小公主那一句話,甄家那丫頭臉色都變了一變。”
柴姑姑在心裡細細過了一遍,這才恍然明白皇后所言何事。不過,她有些納悶陪笑道:“想必是娘娘多慮了吧?老奴倒沒看出來那甄姑娘何時變了臉色。”
皇后輕輕笑了一聲,並不言語。論到察言觀色,柴姑姑也算是老道了。可是相比起來,皇后更加相信自己的眼光。
皇后思索片刻,說道:“小公主那個性子,也真虧她活到現在!”
“娘娘!”柴姑姑悚然一驚。下意識轉頭四下望了望,顫聲道:“娘娘何出此言!小公主可是皇上的心頭肉,除了那等喪心病狂的。誰敢招惹她呢!若是小公主有點兒什麼事——誰敢冒這個險呀!”
皇后聽了這話不以爲意,帝王的寵愛意味着什麼皇后比柴姑姑看得更透,福清公主得到皇帝寵愛的同時,也收穫了無數的怨恨嫉妒,不知多少人等着她倒下去好重新洗牌呢!要說當年,賢妃不也一樣寵冠後宮,她不死。哪兒輪得到福清公主的娘麗妃出頭、更別說公主自己了!
可是,皇后突然意識到,同樣擁有皇帝無上的寵愛,賢妃是個極謹慎細緻的人,也有一遭踏錯萬劫不復的時候。福清公主這麼多年逢凶化吉,難道,她真的是一個花瓶公主嗎?
“總要找機會試試纔好。”皇后淡淡說道。
“娘娘——”柴姑姑覺得今天的皇后十分奇怪。
皇后不緊不慢瞟了她一眼,說道:“試一試那小公主的深淺。”說了這話,皇后心裡沒來由一陣暢快。
其實皇后自己並不知道,潛意識裡她同太子一樣都不喜歡福清公主——對所有得到皇帝寵愛的人,她都不會喜歡。比如她生病了、太子生病了,皇帝只是過來瞧瞧,坐了不到半刻鐘時間便稱政事忙起身告辭。可是福清公主病了呢,皇帝甚至輟朝在榻前照顧!兩下如此明顯一對比,誰的心裡會好受?
“娘娘!”柴姑姑又嚇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向前傾了傾,結結巴巴道:“娘娘今兒這是、這是怎麼了!您可不能這樣啊,小公主那是皇上的心頭肉。您忘了前些年——”
“好了好了!”皇后有些不耐的擺擺手,說道:“我心裡有數,且這種事還不需要我親自動手,你放心便是!試一試,又不是要害她。我也沒說明兒就這麼做了,你急什麼呢!”
柴姑姑提起的心這才稍稍放下陪笑了笑,又陪着皇后聊了些閒話,見皇后有了些倦意,喚了宮女進來一起伺候了皇后安歇,方剔了燈倒退着出去了。
自這日一場風波之後,宮裡又恢復了平靜,太子妃也沒有再去儲秀宮找秀女們的麻煩,但太子妃刻薄跋扈的形象卻在秀女中深入人心,令人噤若寒蟬。
選秀過後不多久,很快便是秋闈之時,但凡家中有待考士子的人家無不透着一股子緊張的氣氛,甄府也不例外。
最明顯的是,向來滿臉是笑,嘴又快、話又多的白姨娘也老實了許多,滿心只掛念着兒子甄克守,盼着他能考中舉人。大夏國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但凡父親只要是進士出身且官居三品及以上,其子無論嫡庶,參加科考時無需經過“秀才”一級,可直接參加秋闈考舉人。按說甄克善兄弟年紀還小,這次上場也不過試試水而已,但滿心想着兒子的白姨娘卻是不能如此淡定,那副如臨大敵的備戰神情,連帶甄夫人都緊張起來!
甄夫人一緊張,正院也不敢鬆懈,連帶着整個甄府都透着濃濃的緊張氣息,只有無子的劉姨娘揹人處少不得輕輕嘆息,只她也是明白人,感嘆一陣也就罷了,過後仍然一心一意料理甄夫人交代的各種事務,不會像沈姨娘那般盡出幺蛾子。甄府的日子倒也過得順順當當。
六月中的一天,甄鈺從玉蘭苑過去正院陪甄夫人說話,甄夫人忽然笑着同甄鈺說道:“三日後我和白姨娘一起去廣恩寺爲你兩位哥哥燒柱香、求個平安符,你要不要一塊兒去走走?”
甄鈺瞧了一眼旁邊眉開眼笑、神情躍躍欲試的白姨娘一眼,便知此事多半是白姨娘攛掇起來的,便笑道:“天氣怪熱的,娘又最是怕熱,那寺廟裡大太陽底下香菸繚繞,比別處更熱,去做什麼呢!兩位哥哥學問都不差,平日裡又肯用功,必定會中的!”
白姨娘好不容易說動了甄夫人,一聽見甄鈺這話便急了,忙搶着說道:“哎喲,二姑娘,話可不是這麼說呢!二公子、三公子自然是好的,可是有佛祖菩薩保佑,豈不是更保險麼!這可是大事,便是求個安心也是好的!”說畢,有些眼巴巴的瞧着甄夫人。
甄鈺聽她這麼說只覺又好笑又無奈,便說道:“姨娘說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不如那日帶着二哥哥、三哥哥一起去吧!順便也讓他們出去散散心,整日裡也該換換腦子休息休息了!”
甄夫人點點頭,嘴纔剛動,白姨娘忙搖着手急道:“這可使不得!這馬上就到上場的時候了,怎能讓兩位公子這時候出去分了心呢!再說這天氣這麼熱,萬一若是中暑了——呸、呸,我只是隨口說說、擔心萬一,兩位公子身體這麼好自然不會有問題的!”
“好了!”甄夫人聽得有點兒煩,眉頭微蹙:“不去便不去吧,說這些有的沒的!”
恰說着甄老爺從外邊進來了,掃了屋裡一眼笑道:“說什麼這麼熱鬧?夫人這是要去哪兒呢?”
甄夫人、白姨娘等忙都起身笑着招呼甄老爺坐下,甄鈺叫了聲“爹!”已奔過去甄老爺身邊,拉着他的袖子笑道:“娘和白姨娘說了要去廣恩寺爲兩位哥哥燒香求符呢!”
甄老爺瞧了夫人一眼,面上微微笑着確是有些不以爲然,說道:“你不是怕熱麼?這還要出門!既這麼着,那便一早趕早去吧,咱們家的盧灣莊不是在那廣恩寺附近嗎?索性在莊子上住一晚吧,第二天也是趕早着回來!”
甄夫人還沒說話,甄鈺甚是高興連連點頭,笑道:“還是爹爹安排的好!娘,咱們便在莊子上住一晚吧!也省得娘趕路難受!”
丈夫關心,甄夫人自然不會拒絕,笑着嗔甄鈺道:“你呀,還不是你想着在外頭玩,偏拿娘來說話!”
甄老爺一笑,說道:“索性問問三丫頭、四丫頭她們可要去的,還有克善和克守,一併去散散心吧!”
甄鈺更喜,拍手連贊爹爹英明。
白姨娘不由得又急了,甄老爺一瞧她的神情便知她在想什麼,笑道:“偶爾出去散散心換換腦子也是好的,你實在是緊張的有些過了!他們年紀還小,便是不中也無妨,下一科再考就是了!你這樣,弄得家裡人人都緊張兮兮的,你還三天兩頭叫人去老三那問這問那的,成什麼樣?我早想說了,只是一忙又忘了!”
白姨娘顧不得訕訕,聽着甄老爺那“不中也無妨”的話只覺得心驚膽戰的難受,勉強笑了笑,心裡默默的唸了十七八遍佛。
甄夫人卻笑道:“白姨娘也是關心孩子,老爺說的輕鬆,哪裡知曉我們當孃的感受呢!”
“夫人說的是!”白姨娘感激的望了甄夫人一眼,爲着甄老爺那句話,覺得越發要好好的拜拜佛祖才行。
阿彌陀佛,老爺只是口誤,佛祖千萬不要怪罪呀!
到了那日,甄夫人和白姨娘並克善兄弟、甄鈺一同去廣恩寺,甄倩有些不舒服沒去,甄馨便留在府中陪她,甄敏更不用說,那是絕對不願意同甄鈺兄妹在一處的,特別是甄克善,令她又恨又怕。
甄鈺兄妹一輛馬車,甄夫人和白姨娘一輛。
二門處臨上馬車前,白姨娘說是有幾句話要交代三公子,甄克守見她不容分說的神情,蹙蹙眉,只得老老實實的由着她把自己拉到一旁。
“姨娘有什麼話快說吧,母親馬上就要過來了!”甄克守見她磨磨蹭蹭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甄夫人上車,身爲妾室的白姨娘自然應該在一旁服侍的,且也沒有當家主母上了車,反倒還要等候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