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夜的時間,原本就有些老態的景延帝更顯蒼老了。
“昨日入夜時分,朕收到了幾份來自邊關的摺子。諸位都看看吧。”
早在景延帝開口時,樑義便已經將那兩份奏摺拿出來。雖說景延帝也知道這奏摺上的內容早流了出去,可這表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
而且,按照道理來說,這兩份奏摺應分別交予文武官之首,也就是薛起與齊丞相。先由他們看過之後,再依次傳閱下去。但樑義雖將其中的一份交予了薛起,另一份卻並未交給齊丞相,而是交給了另一位老者。
也正是因着樑義的這一舉動,蕭弘瑾才注意到這殿中多了一個人。而當他看清那老者的長相時,卻不由得愣住了。竟然是他?
這老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被景延帝封爲帝師的凌大學士。只是,他不是早以年事已高爲由歸隱了麼?
“諸位可有什麼看法?”片刻之後,景延帝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嗓子,詢問道。
同以往一樣,百官再次面面相覷,而後低頭不語。
景延帝冷笑,這便是大曆的臣子,這便是大曆的中流砥柱,有着這樣的臣子,大曆又怎麼可能強盛得起來。
“啓稟皇上,依老臣看,此事已不單是拖欠糧草那麼簡單了。”正當景延帝暗自惱怒的時候,凌大學士忽然站了出來。
雖說他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但景延帝還是硬扯出了一抹笑意。因他知道,凌大學士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還在後面。
“大學士有何見解?”景延帝輕咳一聲,而後將目光定在了凌大學士的身上。
“老臣愚見,這恐怕是有人故意想跟您做對呢罷。”凌大學士悠然一笑,淡聲答道。
若是別人這麼說,景延帝恐怕已經命人將他給拖出去了。
“這的確是很明顯了。”景延帝苦笑,道:“大學士可有什麼應對之法?”
凌大學士聞言,也不再賣關子,暗自組織了下語言之後,便直接將自己的想法給說了出來:“老臣堅信,朝廷絕不可能拖欠邊關將士的糧草,因此,這暴動之事,絕對另有隱情。老臣還是支持皇上先前的做法,先派人將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之後再行處置暴動之事。這樣,也不會有人有所怨言。”
說着,凌大學士還有意無意的瞥了薛起等武將一眼,似故意說給他們聽的一般。
“大學士所言甚是。”景延帝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不過,出了這樣的事,若再是隨隨便便派個人去,恐怕還是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凌大學士遲疑了下,並沒有將剩下的話一併講出來,不過,景延帝卻已經聽明白了。
“此事我自有主張。”
事實上,在上朝之前,景延帝的心中便已經有了結論。現下再將這事拿到朝堂來說,也不過是想找個人支持自己的想法罷了。而現在這樣的結果,正合他意。
沉默了片刻,見堂上也無人說話,景延帝便想着起身退朝。正他準備以眼神向樑義示意的時候,望鄉侯卻忽然站了出來。
“皇上,臣有事啓奏。”
“哦?”景延帝愣怔,而後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容,道:“何事?”
望鄉侯向來寡言少語,景延帝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倒真是生了幾分好奇的心。
“啓稟皇上,右丞柳昂川柳大人逝世已久,而這右丞位置卻一直懸殊,臣斗膽進言,還請皇上早日定奪信任人選才好。”望鄉侯恭聲回稟,而後重新回到列隊之中。
他不是想自薦,也不是要推薦誰。從頭到尾,他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那便是將這個話題提起來,以便景延帝能早做決定。
“這倒是朕的疏忽了。”景延帝扯了扯嘴角,故意擺出一副不小心忘記此事的神情,道:“望鄉侯既然提起此事,可是心中有了合適的人選?”
聞言,望鄉侯怔了一下,像是沒有想到景延帝會有此一問一般。直到身旁之人暗中提醒,望鄉侯這纔回過神來,而後對着景延帝重新行禮,恭聲回道:“臣倒是想毛遂自薦一番,不過臣自知無法擔此重任,因此也不做他想了。”
聽着這答非所問的回答,景延帝愣了一下,而後不由得冷笑了出來。
“大智若愚。望鄉侯倒是將這四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啊。”
“謝陛下誇獎。”望鄉侯揚脣,笑着說了聲謝之後重新回到列隊中站好。
見狀,景延帝忽然生出一種無力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你揚起滿含憤怒的拳頭,卻一拳打在了軟柔的棉花上一樣,深深的無力。
“諸位愛卿可有什麼別的看法?”景延帝擡頭,掃視了一眼衆人之後,直接將這個問題丟了出去。
右丞一職與左丞同位,同爲文官之首。兩者雖是同階,但右丞卻要更爲尊崇一些。當然,這也是從理論來說而已。
然而讓景延帝感到意外的是,雖說有不少人盯着這右丞的位置,但真當將這事拿到明面上來講了,卻又無人吭聲了。
“諸位這意思……是都對這職位沒興趣麼?”景延帝冷笑,言語間滿是嘲諷的意味。
言罷,景延帝意味深長的看着前首的幾個皇子,探尋的目光不斷的在他們之間來回掃動。
“既然無人答話,那表示大家都未想好由誰來做這個位置合適。如此,此事便改日再議吧。”景延帝冷笑,既然他們都不着急,他自然也沒什麼好着急的。“啓稟皇上,微臣心中倒是有一人選,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站在二皇子身後的柳尚書忽然越衆而出,朗聲向景延帝稟報道。
見柳尚書站了出來,一旁的齊丞相皺起眉頭。這柳尚書是柳昂川的兒子,是柳家老大,那他要推舉的這個人,自然也是二皇子一派的了。若真讓他得逞了,那太子的處境將更加堪憂。
不只齊丞相一人存了這樣的心思,在柳尚書說出那話之後,這堂上有不少人都皺起了眉頭。
“哦,不知道柳尚書想要推舉何人?該不會就是你自己吧?”景延帝將堂下衆人的神色盡收眼底,也不多言,只是神色莫名的盯着那柳尚書,等着他的下文。
“回稟皇上,有自知之明的,可不只望鄉侯大人一位。”柳尚書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道:“臣要推舉這人,是大學士凌大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他竟然不是推舉自己人?
太子有齊丞相做後盾,四皇子則有薛起在背後支持,而這兩人分別爲文武官之首。而皇子這邊,先前還有個柳昂川能與之抗衡,可現在,雖然仍有柳家在背後做支持,但卻是勢弱了不少。
因此,對於二皇子來說,這個右丞之位應當是志在必得纔是。但,誰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推舉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可轉念一想,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在柳家,官階最高的便是柳家老大自己,可也不過是個尚書。以他的資歷,這右丞的位置就算是輪也輪不到他。如此,還不如直接將這職位推給一箇中立的這樣。這樣,就算二皇子得不到這位置,也不會便宜了太子與四皇子一派。
想通這其中的關節之後,齊丞相那皺着的眉頭立刻舒緩開來。
“大學士是皇上親封的帝師,學識品德自是毋庸置疑。再者,大學士曾兩朝爲官,現下再擔這右丞之職,絕對是綽綽有餘。”似對衆人的反應很是滿意一般,柳尚書輕笑一聲,無視於二皇子那張陰沉得發黑的臉,緩緩的將自己的理由給講了出來。
“大學士怎麼看?”遲疑了下,景延帝直接將這個問題丟給了凌大學士本人。
聞言,凌大學士凝神思索了半晌,而後沉聲回道:“但憑皇上吩咐。”
“如此,凌大學士便幸苦點,擔了這右丞的擔子吧。”景延帝見凌大學士也沒有直接反對,遂意味深長的瞥了二皇子等人一眼,而後直接將此事定了下來。
“啓稟皇上,老臣擔這右丞也不是不可,但有句話,老臣必須要說在前面。”略微想了下之後,凌大學士沉聲回道:“畢竟老臣年事已高,所以,就算老臣擔了這職,也只能是暫時的。”
“好,依大學士所言。”景延帝點了點頭,此事就算定了下來。頓了一下,景延帝再次掃了一眼衆人,沉聲道:“若沒有別的事,今日便到此爲止吧。”
語畢,也不等樑義宣唱退朝,景延帝便已經從那華貴的龍椅上站了起來,轉身離了這大殿。
見狀,衆大臣相視一眼,也相繼離了這大殿。
“柳尚書真是好算計。”出了殿門之後,齊丞相緩步至柳家老大的身前,意味深長的道:“凌大學士做這右丞,確實是遊刃有餘。不過,柳尚書可能還不知道吧,大學士府的大小姐,與薛家的大小姐,兩人的交情可不淺呢。”
說完,齊丞相輕笑一聲,而後追着太子的腳步而去。而柳家老大則是愣在了原地,這件事,他還真的是不知道。
“你乾的好事!”蕭弘玥恨恨的瞪了柳家老大一眼,而後也轉身離開了。
蕭弘瑾落在人後,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而後苦笑。又是與她有關麼?
擡眼望了眼已經走遠了的薛起與凌大學士等人,蕭弘瑾的眼底閃過了一抹陰鬱。薛家,凌家,大公主,這些看似支持他的人,實則都與薛梓彤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個,真的只是巧合麼?
愣了一會,蕭弘瑾擡眼望了眼將軍府的方向,而後暗歎一聲,轉身朝着麟德殿走去。
先前在大殿上聽到凌大學士說要再派別人去洛城,而景延帝也沒有反對的時候,蕭弘瑾便已經確定,自己之前的猜測是正確的——景延帝打算派他去洛城。
因此,他想先找景延帝商議一番,而不是直接等着他的命令。他想讓他看到自己優秀的一面。可當他踏進麟德殿的時候,卻並沒有看到景延帝的身影,甚至,連樑義也不在殿內。向門邊候侍的小太監詢問之後得知,景延帝壓根就沒有回來過。
原來,景延帝自大殿離開之後,只覺得乏力,遂讓樑義攙着去了御花園。並且,將薛梓彤也叫了過去。
事實上,在他們上朝之後不久,薛梓彤便已經進進宮來了。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是絕對不會進宮的。但是,那個去接她的小太監是捧着景延帝的聖旨去的,若她不來,便是抗旨不遵。而抗旨的下場,從來都只有那一個。
“敏柔見過皇上。”御花園的某座涼亭內,薛梓彤盈身一拜,嚅聲道:“不知皇上差人將敏柔喚來,所謂何事?”
景延帝坐在石桌旁,疲憊的瞥了薛梓彤一眼後,有些無力的說道,“起來吧。也沒別的什麼事,只是驀地覺得有些累了,所以傳你來陪朕說說話而已。”
聞言,薛梓彤立刻怔住了。進宮之前,薛梓彤暗自替景延帝設想了無數個傳喚自己的理由,但是,唯獨沒有這一種。
“怎麼?不願意陪朕這個老頭子講話麼?”見薛梓彤愣神,景延帝不由得笑了出來。
看着他這並不達眼底的笑,薛梓彤忽然了了幾分。
“不是。”薛梓彤緩緩的搖了搖頭,而後也不經景延帝允許,便直接在一旁坐了下來,“是敏柔覺得受寵若驚,所以半天沒能回過神來。”
見狀,景延帝不但不以爲忤,反而笑了出來。
“朕……我且問你,在你看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頓了一下,景延帝輕聲向薛梓彤詢問道。
此時的景延帝,褪去了自己所有的僞裝,連自稱也換成了尋常的“我”字,顯得分外的和藹。可越是這樣,薛梓彤便越是覺得詭異。
“皇上英明神武,且有着一顆仁慈之心,因此受萬民敬仰。所以,皇上是一個明君。”薛梓彤揚脣一笑,像是提前練習過一般,從容不迫的答道。
她始終記着薛起的那句話,不管怎樣,他都是皇帝,至少現在是。只要他一個念頭,她隨時都有可能人頭落地。而且,跟景延帝打了這麼久的交道,她每一次都是被坑的那個。因此,她不得不多留了一個心眼。
“印象中的你就是個不肯服軟的小猴子,什麼時候也學會這溜鬚拍馬的本事了?”景延帝輕笑,意味莫名。
“皇上可曾聽過一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可你並非江湖兒女,這裡也不是什麼江湖。”景延帝皺眉道。
“那皇上一定是沒有聽過另一句話。”薛梓彤明眸微轉,笑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景延帝愣了一下,而後失聲笑了出來。
“原來父皇在這裡,可真是讓兒臣好找。”景延帝還未來得及答話,蕭弘璟那略帶低沉嗓音便傳了過來。
蕭弘瑾本是去麟德殿找景延帝的,但卻並未看到他身影,思量一番之後便打算直接回府。經過這裡時聽見人聲,聽起來像是薛梓彤的聲音,蕭弘瑾心下好奇,便直接轉了過來。
“兒臣見過父皇。”走近了之後,蕭弘瑾含笑行禮,而後伸手將薛梓彤摟了過來,故作親熱的道:“你怎麼也來了?”
薛梓彤皺眉,本想直接閃身避開,可轉頭瞧見景延帝那曖昧莫名的神色,猶豫了下之後,只得將這念頭壓了下去。景延帝本就對她有所猜疑,若再因她與蕭弘璟之間的事而將他對她的這種猜疑擴大的話,那絕對是得不償失。
“皇上傳我來的。不過,到現在他也沒告訴我叫我來是爲了什麼。”蕭弘璟瞥了景延帝一眼,故作嗔怪的說道。
見狀,景延帝無聲的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不是說了叫你來閒聊的麼,怎麼,你就真的這麼不願意同我這老頭子講話麼?”
“敏柔不敢。”薛梓彤從蕭弘瑾的懷裡掙出來,斂身告罪。言下之意,她確實是不想同景延帝廢話。
聞言,景延帝愣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瞥了薛梓彤一眼之後,將目光轉到了蕭弘瑾的身上。
“紫衣衛早上收到洛城分部傳回來的消息,與欽差被殺一案有關,因兒臣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向父皇稟報,請父皇定奪。”蕭弘瑾見景延帝將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略微思索之後緩緩的將自己的目的講了出來。
見狀,薛梓彤識趣的後退一步,行禮後便準備離開。
“今日天氣甚好,倒是個賞花的好天。”景延帝莫名其妙的說了這樣一句,而後將薛梓彤叫住,道:“既是特意叫你進宮來陪朕的,怎能就這麼放你走了。”
薛梓彤愣怔,這話說的……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不只是薛梓彤,蕭弘璟聽了這話也是皺起了眉頭,而後看向景延帝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戒備。
“你們……跟朕過來。”察覺到兩人的異樣,景延帝啞然,對着兩人吩咐了一聲之後從石凳上站起身來,朝着御花園東面的的角落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