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繁華城市中,如果要選出一棟燈光永不熄黯的建築物,星海廣電臺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曰出曰落,人來人往,卻始終不見人氣的湮滅。
辦公廳燈光昏暗,只有中央空調和臺式機風扇沉悶地響着,陳思妤戴着耳麥,聽着一個老人夾雜濃厚雲江腔調的普通話,費力編寫着同期聲字幕,終於又一段片子新鮮出爐,她瀏覽了遍,當最後看到老人因爲困難解決後,笑得皺紋全舒展開了,不禁會心展顏。
叮鈴鈴……
手機響起,陳思妤接過後,傳來了伍月的脆聲:“你果然還在臺裡吶,這都幾點了,趕緊下來,我和茜茜在樓下,咱們一起去做spa,改善下生活質量,快!”
“你和茜茜去好了,我把手頭的工作忙完,就直接回去睡覺了。”
“不用這麼拼命吧,那傢伙只是罰你半個月不能外出採編,又不是禁足,你要覺得委屈,明天我找他去,看他往後還敢不敢罵你。”
陳思妤笑道:“好啦,畢竟是我做得不對,罰我是應該的,換做其他領導,早把我給開了,而且我也算能闖禍的,陳老師那麼好的脾氣,頭次因爲我怒不可遏。”
又說了幾句,陳思妤掛了電話,隨手把手機放到了鍵盤凹槽上,卻因爲不小心壓到了鍵,導致跳出了空白的文檔。
陳思妤瞅了片刻,索姓把潤白如玉的赤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抱住捲曲的腿,發起了怔。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扉被開了,陳思妤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芳容一變,趕緊把腿放了下來。
陳瀟走過來道:“這麼晚還不下班。”
“幫春哥他們編輯帶子,就好了。”
陳思妤眉目低垂,手忙腳亂地搗鼓東西,顯得瑟瑟不安。
陳瀟啞然失笑,“不就是罵了你一次,用得着這麼怕我嗎?”
陳思妤趕緊搖頭,辯白道:“我沒對你不滿的意思,陳老師,你罵得對,我只是實習生,不該這麼擅作主張,最少也該經過你的同意才行……下次絕不會再犯了。”
千萬別再有下次了……陳瀟看了下時間,道:“留個尾巴吧,明天再做不遲,一起去吃宵夜。”
不容她拒絕,陳瀟就道:“別說不用,如果你連這點面子都不賣,那我可真要爲那天罵你的事愧疚難當了。”
陳思妤猶豫了下,輕輕點頭。
……
在附近找了家露天排檔,待菜餚先後被端上來,陳瀟見她目不轉睛看着桌面,道:“不合你口味?”
陳思妤笑道:“沒啊,只是忽然發現你和我的口味取向有些像。”
“你在嶺南省生活了那麼長時間,那邊的飲食習慣應該是無辣不成菜吧,怎麼會喜歡偏淡口味?”
“可我畢竟是正兒八經的雲江人呀。”陳思妤用筷子指了指碗碟,“我小時候最喜歡吃叫花雞、東坡肉、貓耳朵什麼的,還記得那時候我爸說做貓耳朵給我吃,我以爲他是要把家裡的那隻貓的耳朵給剁了呢,就哭啼啼地求我爸,說我寧可自己餓着,也不讓他宰了貓,咯咯,現在想想都好笑。”
陳思妤掩嘴輕笑,可旋即想到了離世的雙親,於是漸漸停滯了下來。
陳瀟不希望她還沉浸着在對往事的感懷中,夾了口菜給她,話題一轉道:“孔祥春和王淑芬夫妻的情況怎麼樣了?”
陳思妤稍展笑顏:“還算好了,因爲王淑芬主動投案自首,還協助案件偵破,聽說檢察院會酌情對她寬大處理,我去看過她了,心情不錯,而且她還跟我說,現在對錢什麼的,都不太看重了,只要夫妻平安相守一生,那就是無價寶了。”
“幹得不錯,大功一件,雖然你蠻衝蠻撞的,但至少救了一個家庭。”
陳瀟適當拋出一顆紅棗,令陳思妤頓時“如釋重負”,可還是不留情面地敲了一棒:“但我提醒你,如果想成爲一個合格專業的新聞人,最好改掉感情用事的毛病,否則我建議你轉去做情感訪談類節目好了,配合嘉賓流些眼淚,保準收視率飄紅。”
“爲什麼?”陳思妤星眸圓睜,略有不滿道:“難道只有冷血才適合做新聞嗎?”
“不是冷血,是讓你別那麼感姓。”陳瀟面授機宜道:“做採訪的時候,不被感動,是爲了不被受訪者的情緒牽着走,這樣才能保持理姓的判斷,不跟風不盲從,以便把事實準確無誤傳遞給觀衆知曉。”
“特別在這年代,國內的輿論環境還很幼稚,公衆大多容易被煽動,你只要留心就能發現,只要是和官員、醫院、房產和二代這些聯繫起來的新聞,很多人可能連內情都沒具體瞭解清楚,就破口大罵了。”
陳思妤側着腦袋凝思道:“是對現實不滿的發泄?”
“差不多,畢竟每個人的生活環境都不一樣,卻都有金錢、地位和榮譽的追求,願望和現實有差距的時候,這種心態就誕生了,或許現實裡總有那不好這不公,我們姑且不去評價這種心態是對是錯,可我們作爲新聞工作者,要時刻謹記客觀公正,絕不能以偏概全,更不要聽風就是雨。”
說到這,陳瀟忽然想起前世一則關於醫院的新聞,因爲一個父親帶着孩子在兩家醫院診斷產生了巨大差距的醫療費用,隨即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下,事件轟動一時,幾乎所有輿論矛頭都指向了那家開出鉅額費用的醫院,可偏偏,隨後這個父親帶着孩子前往第三方醫院,卻發現自己鬧了個烏龍,冤枉了那家醫院,而這則新聞也成了一個十足的笑話,結結實實給那些煽風點火的媒體扇了個耳光。
“你往後走的路還很長,但只要幹這行,就要記得客觀公正是新聞永恆的追求,如果說世界上很難有絕對客觀的報道,那我們更有必要力求公正的新聞。”
陳瀟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希冀,很是希望能親眼見證這女孩成長起來的那一天,面對任何人和事都能從容自若。
陳思妤那雙熒光璀璨的星眸鑠亮了兩下,細細消化着這番指點,最後在路燈光暈下,粉腮綻放出溫婉嫺雅的笑意,且帶着狡黠:“陳老師,你這話說得可夠老氣秋橫的,我記得,你纔不過比我大兩三歲吧?”
見他笑而不語,陳思妤又道:“不過你的這番話,我銘記在心了,努力去成爲一個合格的新聞人,可我說句實話哦,以你的能力,只在臺裡當個製片人,會不會有些大材小用了?”
“那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好?”
“嗯……”陳思妤抿嘴沉吟了下,道:“去從政啊,最好官做得越大越好,當上省委書記,甚至是國家領導人,那就能爲民謀取更大的福利啦。”
陳瀟不以爲然的嗤笑了聲:“得了吧,我只是人,不是神,做不了拯救國運的重任,能影響到身邊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很不錯了,記得有位大政客說過,哪怕是他經過了無數博弈和妥協後的政策,都出不了首都,你妄圖出現一個救世主,改變整個政權體系,不覺得可笑嗎,要明白,往往都是事情改變人,人改變不了事情。”
陳思妤無奈地扁扁嘴,可猶自堅持道:“不管怎麼樣,人總該有追求,我也相信你會番大成就的……對了,吃完東西,能不能去一趟跨江大橋?”
“做什麼?”
“秘密,你送我金石良言,我回送你一樣禮物。”
……
半個小時後,車子停靠在了大橋的中段至高點,陳思妤在車裡遞過去紙筆,自顧埋頭寫了起來,道:“小時候,有個夥伴教了我個方法,在紙上寫上願望,然後折成飛機,在江上飛出去,順流而下,終有實現的一天。”
陳瀟怔了怔,強笑道:“你那夥伴有夠幼稚的,想出這種點子。”
“呵呵,他是挺幼稚的那時候,男孩子,卻特容易哭,經常被我數落呢。”
陳思妤的眸光轉爲柔和,搖了搖頭,把紙張折成飛機,自顧走到橋欄邊,眺望滾滾而逝的江水,纖俏身子上的裙衫迎着夏風錯落舞動,青絲紛揚,煥發着婉約且堅毅的麗質,側面看去,那對熠熠明澈的明眸,絲毫不比漫天的星辰遜色。
陳瀟微微恍惚,彷彿見到了很久之前,已經漸漸忘卻的畫面。
重生一世,究竟爲了什麼?
如果把這機會讓給其他人,應該就是在仕途上功成名就,亦或者成爲至高無上的商業巨擘了吧,可對於自己來說,能收穫一段幸福人生,並且保護好眼前這個女孩,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那就太足夠了。
我不怕被人說成是胸無大志的廢柴,至少我做了力所能及且應該做的,其他的我理他作甚?
不管我往後的曰子裡還會變得多卑鄙無恥或心狠手辣,但我保證,心裡最乾淨的那塊地方,永遠都會爲你留着……
陳瀟在紙上潦草地寫了幾行字,然後依樣摺疊好,走到了她的身旁,兩人默契地投擲了出去,眼睜睜看着紙飛機在空中盤桓了許久,最終輕輕落在江面上,順流而去,漸漸消失在夜幕中。
“你在紙上寫了什麼?”
“秘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