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皇兄之死,情殤之史

伴隨着凌厲的質問,流淵立即單膝跪地,卻不置一詞。

葉輕歌冷眼看着他,“爲什麼?”

流淵抿着脣,“公主尚且存活於世的消息並不爲外人所知。正如公主所說,那蘭芝對從前的葉輕歌如此瞭解,若再繼續跟在公主身邊,必然會產生懷疑。公主您好不容易得以重生,若讓賊子宵小知道您還活着的消息,必然引來殺身之禍。”

葉輕歌冷着臉,不說話。

流淵又道:“公主苦苦隱瞞身份,是爲報仇。若暴露行蹤,定會擾亂公主的計劃。公主既然下不了手,便由屬下來做。”

他擡頭,殷切而真誠道:“公主,穆襄侯如今已經開始懷疑您了!”

這一句,纔是關鍵所在。

葉輕歌渾身一顫,忍不住退後兩步,眼神剎那皴裂,衍生無限複雜的情緒。

流淵已恢復了冷凝,道:“屬下未經公主吩咐便私自行動,甘願領罪。”

他悠然擡手,直擊自己的天靈蓋。

葉輕歌大驚,厲喝一聲。

“住手。”

她情急之下猛然揮袖,一股強大的真氣撲面而來,流淵被打倒在地,也阻斷了自我了斷的行爲。

“咳咳…”

葉輕歌捂着胸口,一手撐着窗沿,低低的咳嗽起來。

流淵臉色突變,“公主!”

他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站起來,走過去,想給她渡真氣。

葉輕歌擡手製止他,“我沒事。”

苦笑一聲,到底不是從前的身體,這具軀殼未曾從小練武,即便三年來重新鍛鍊骨骼日夜苦練,也終究恢復不到從前的成就。稍微一動氣,便會自傷。

流淵眼中滿是關切。

“公主,您如今這副軀體本就不適合練武,以後萬勿如此動氣,也不要用十二分真氣,否則輕則經脈斷裂,重者性命堪輿。”

三年來他親眼目睹眼前這個少女是怎樣一步步重塑筋骨,怎樣咬着牙忍着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練武。

若不是心中的仇恨支撐着,她或許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葉輕歌吐出一口氣,慢慢的平復了胸口那股翻涌的膨脹之氣,面上的蒼白之色仍舊未完全褪去。

“我知。”

所以這幾年她幾乎不用武。

“流淵。”

窗外月色滲透窗戶,打在她臉上,顯得越發蒼白。

“你說,我是不是太過婦人之仁了?”

流淵說得對,蘭芝的確不適合再繼續留在她身邊。她的身份,不可以被任何人知曉。

明明心裡清楚,可她還是打算放過蘭芝。

她以爲三年來被仇恨折磨燒灼的心已經夠冷夠硬,卻依舊還是會心軟。

幸好,流淵比她冷靜清醒。

流淵搖搖頭,“公主只是太過仁慈。”

葉輕歌垂眸不語。

流淵又低低道:“太子殿下曾說過,公主聰明絕頂,心思細膩,心有乾坤。若身爲男兒,必定封王拜相。只是公主行事有時太過優柔寡斷,易動惻隱之心。”

葉輕歌又是重重一震。

皇兄…

她眼圈兒蒙上淡淡白霧,似那晨曦霧靄,迷了眼,也迷了心。

“流淵,你是不是在怪我?”她緩緩側頭看向流淵,聲音寂靜而顫抖,“怪我,害死了皇兄…”

流淵狠狠一顫,“公主…”

葉輕歌已經別過頭去,滿眼的苦澀和痛悔。

“公主,這不關您的事。”流淵輕聲安慰,“太子殿下是病逝。您知道的,殿下生來先天不足,身體孱弱。便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稱的歸離神醫也束手無策,殿下,他從未曾怨天尤人,您又何苦心生芥蒂不能自恕?”

病逝…

葉輕歌眼中滿是悽然的澀意。

皇兄的確是病逝,但若不是因爲她,皇兄斷然不可能二十一歲便英年早逝,結束了短暫的一生。將那些曾經的光輝足跡,僅僅留存在厚厚的史書上。供後人翻閱驚歎,惋惜連連。

她知道皇兄不會怪她。

從小到大,她便是大燕皇室最嬌貴的公主,父皇疼寵,母后呵護,皇兄對她亦是關懷備至,視如珠寶。便是臨死之際,都還在爲她着想。

她還記得,仍舊是三年前的那個暮春。

皇兄病重,她跪在他牀前,滿臉淚水的抓着他的手,心如火燒。

皇兄躺在牀上,臉色慘白如紙,看着她的眼神依舊溫和如暖陽。他輕柔的給她擦拭臉上的淚水,說:“凝兒不哭。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規律,我不過是先去一步罷了。”

母后早已泣不成聲,父皇也滿臉的悲痛。

她抓着皇兄的手,不停的搖頭。

“不,不會的,皇兄,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心痛得不能自抑,只能靠着不斷的否認不斷的自我安慰才能緩解心口上蔓延的痛。

“皇兄,你不要有事,以後我都聽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我再也不任性了…”她哭啞了嗓子,抽泣着,“你不要有事,不要…不要死…”

最後一個字說完,她再也忍不住崩潰的大哭起來。

皇兄滿眼的憐惜和心疼,握着她的手,顫巍巍的喚:“凝兒…”

她猛然撲過去,貼着他的胸口,淚水浸滿了他的衣衫。

“皇兄,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

他的手顫巍巍的落在她的背上,聲音亦有些沙啞。

“皇兄也…不想死…可是…”他慢慢推開她,虛弱得似連風都能吹倒,眼神裡滿是悽楚的疼痛和不捨。

“凝兒,不要悲傷,也不要難過,更不要流淚。凝兒哭着的樣子,好難看。”

哪怕是這個時候,他依舊能笑着和她開玩笑。

“凝兒是皇兄心裡最可愛最美麗的妹妹,可不能哭了臉,皇兄不想臨死之前記住的,是凝兒哭泣的臉。皇兄喜歡凝兒笑着的樣子,凝兒是皇兄的開心果,要永遠開開心心的,知道嗎?”

她抽噎着,早已說不出一句話。

他依舊微笑着,孱弱而異常俊美的容顏依舊那般炫目耀眼,彷彿永不墜落的夕陽。

“凝兒…”他忽然眼神有些惆悵,聲音低低的,似乎在喃喃自語。

“皇兄,你想說什麼?”

她哽咽着靠過去,聽着他臨終囈語叮囑。

“小心…小心蘇陌塵。”

她一顫,他卻握着她的手,手指在她手心一筆一劃認真的寫。

“別…別太愛他。保護好自己…千萬記得,保重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以自身爲重。記住了嗎?我將…將我的暗衛軍團留給你…必要的時候,可保你安全…”

他已經撐不住了,一邊叮囑一邊在她手心寫着暗號。那是獨屬於他和暗衛交接聯繫的暗號,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

他擔心隔牆有耳,是以纔在臨終之時小心叮嚀,甚至未曾留下書面之物,一筆一劃,似乎要刻進她心裡。

“記住了嗎?”

她知道,皇兄在問她,暗號記住了麼?

她含着淚,用力的點頭。

“記住了…”

皇兄微微的笑着,鬆了口氣,眼神裡光彩一點點淡去。然後,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至此,再也未曾醒來。

他那般驚才絕豔的一生,就這樣葬送在那個晨曦明媚的早晨,永逝。

葉輕歌閉了閉眼,身側的雙手不可控制的顫抖。

皇兄含笑辭世,她哭暈在他牀邊,醒來後跪在皇兄的靈柩前,不吃不喝,七天之後,終於支撐不住倒下了。

她開始嘔吐,失眠,身體日益憔悴。

趕走了所有太醫,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顫抖着哭泣。

那天晚上,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頓時慌亂異常,連夜喬裝出府去找蘇陌塵。

從前她也經常偷偷溜出宮,父皇和母后知道,默認了她的所作所爲。

天色已晚,蘇陌塵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匆匆穿上衣服走了出來。

“這麼晚了,你怎麼出宮來…”

他的話還未說完,她便立即撲入他懷裡,身子瑟瑟發抖。

他察覺了她的異樣,輕輕推開她。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

她臉色慘白,眼神裡滿是驚惶和害怕。

時下雖然風氣開明,但女子未婚懷孕卻是令人不恥的醜聞。更何況她一國公主,自身清譽關乎國體尊嚴。若是被人知曉,下場必定慘不忍睹。

她素來大膽,此時也不由得紅了眼眶,顫顫巍巍道:“我…我懷孕了,我懷孕了…”她說着就哭了起來,“已經一個多月了,怎麼辦?那天晚上…”

他身體瞬間僵硬,然後被她的哭聲驚醒,忙抓着她的雙肩。

“你、確定?”

她跺腳,紅着眼睛委屈道:“這種事我騙你做什麼?你是不是不想承認了…”

話未說完,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緊緊的,似乎要將她揉進身體裡。

他那樣自制的人,那一刻卻呼吸紊亂心跳加速,顯然十分激動。

“皇上和皇后可知道?”

她靠在他懷裡,搖頭,哽咽道:“我不敢告訴他們…”

父皇母后素來寵她,可這種事並不光彩,她不想讓父皇母后爲難。

他慢慢鬆開了她,看着她的眼睛,然後說:“生下來。”

她呆在原地,看着他一剎那眼底冰雪融化,浮現的柔情千萬幾乎要將她溺斃。

還記得那個迷亂的夜晚,肌膚相貼,髮絲相纏,他與她緊緊貼合,她痛得流出了眼淚。他僵硬着,低頭看着她因痛苦而慘白的小臉,眼底浮現深切憐惜和心疼。

他本不是會表達感情的人,即便與她相處,也那般不冷不熱時近時遠。那般深情溫柔的模樣,屈指可數。

她慌亂不安的心漸漸被他此刻的溫柔安撫,聽他輕輕說:“阿凝,把孩子生下來。”

他平時大多喚她公主,生冷而疏離,即便在私下,也甚少這般親密的稱呼她。

所有的不安,惶恐,全都化作眼淚,剎那涌出眼眶。

“可是…”

“別怕。”

他將她攬入懷中,輕聲安慰:“還有一個月,我們就會大婚,七個月後孩子就會出生,到時候就說孩子早產。”他拍着她的背,聲音越發低柔,“別怕,有我。”

他雖然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可她依舊感受到他呼吸的不平穩。

“阿凝,這是我們的孩子。”他喃喃說着,“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會視若珍寶。”

他的聲音那樣溫柔那樣纏綿,低低的在她耳邊迴盪。

“宮裡人多口雜,未免爲人所查,我們大婚之前,你就搬出宮來住。對外就說,你近日來夢靨連連,需出宮安心靜養。”

……

靜養?

哈~

葉輕歌笑出了眼淚。

她聽他的話搬出宮,然而不過半個月,奸臣謀反,舉兵入宮,謀朝篡位。

她得到消息,匆匆入宮,去看見父皇母后慘死在他腳下。

叛軍入宮,他,竟然是主謀。

……

多諷刺啊。

她一心愛戀的未婚夫,他們即將大婚,而大婚前夕,他卻手刃她父皇母后的性命,奪她大燕江山。

皇兄臨死前的話在耳邊迴盪。

小心…蘇陌塵。

別太愛他…

無論何時何地,以自身爲重…

皇兄定然是早有所覺,所以那天晚上帶人匆匆趕到她的宮殿,卻看見她送蘇陌塵走出來。

一個外臣,大早上從後宮出來,代表着什麼?

皇兄當時就白了臉,她更是嚇得不知所措,喏喏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皇兄忽然拔出身旁侍衛的佩劍,毫不猶豫的刺向蘇陌塵。

她驚呼着立即擋在前面。

“皇兄不要。”

蘇陌塵一把拉過她藏在自己身後,皇兄震驚,手上劍一偏,劃傷了蘇陌塵的手臂。

他沒躲。

皇兄因爲身體孱弱,並不能習武。

而蘇陌塵,乃是大燕第一高手。

她看着他手臂上鮮血滲透了白衫,頓時慌了手腳,一邊吩咐人拿藥一邊指責皇兄。

“皇兄,你怎麼可以不分青紅皁白就拔劍相向?他…”

蘇陌塵握住了她的手,對他搖搖頭。然後掉頭看向面色冷肅眼神少見陰沉的皇兄,“公主無辜,一切都是微臣所迫,殿下若要責罰,微臣毫無怨言。只是,但望殿下一切以公主名聲爲重。”

她見他要將一切罪責攬在自己頭上,頓時急了。

“不是這樣的…”

皇兄卻譏笑一聲,向來溫和的眸子閃爍着怒火。

“你現在知道要以她的名聲爲重了?蘇陌塵,她現在還沒嫁給你。你這樣對她,讓她以後如何做人?”

她想解釋,卻觸及皇兄暗沉複雜的眸子時無言以對。

皇兄的劍指着蘇陌塵的喉嚨,只要稍稍向前一分,他就一命嗚呼。

她急得紅了眼,卻聽皇兄低低的問:“凝兒,你是不是…真的…非他不可?”

不知爲何,她覺得皇兄的語氣有幾分說不清的異樣。

她咬脣,用力的點頭。

“嗯。”

皇兄身體微微搖晃,幾度欲言又止,終究只是什麼話也沒說。手中長劍向前一遞,她以爲皇兄依舊不肯放過蘇陌塵,立即撲過去。卻不想他拿着劍的手忽然一偏,刺入了身側侍衛的腹中。

血,順着劍尖滑落。

那個侍衛驚恐的睜大眼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她驚在原地,“皇兄…”

皇兄面無表情,丟掉劍,轉身離去。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皇兄殺人,卻是爲了幫她掩蓋她和蘇陌塵的‘醜事’。

看着皇兄離去的背影,她驀然紅了眼眶,跪了下去,低低的喊。

“皇兄。”

蘇陌塵蹲在她身邊,擁住她。

皇兄頓住腳步。良久,才輕輕道:“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今天一大早,容昭進宮,請辭離開。他是爲你而來,於公於私,你應該去給他送行。如今看來,還是算了吧。”

容昭!

她渾身一震。

他卻已經大步離去。

後來,她聽說皇兄回去後就吐了血,病倒了。

皇兄先天不足,太醫早就斷定活不過二十歲。然而有了神醫歸離以及她多年來日夜苦修醫術精心照料,皇兄已經活到二十一歲。父皇母后看在眼裡,心中有了希望,她也堅信只要她努力幫皇兄調理身體,皇兄一定會長命百歲。

在那之前,皇兄已經很久沒有犯過病了。卻因爲她而氣得吐血,直至離世。

她痛不自已,悔恨交加。

皇兄明明提醒過她的,明明早就告訴她,不要太信任蘇陌塵。她卻一心沉迷那個人冰山面容下的溫柔而將皇兄的叮嚀拋到九霄雲外,眼睜睜的看着他害死父皇母后,奪了她家國江山,逼得她走投無路*而亡。

連帶着,腹中還未滿兩個月的胎兒,也化作血水流逝。

……

葉輕歌躺在牀上,睜着空洞的雙眼。

皇兄出生在一個動盪的年代,彼時藩王勢大,父皇初登大寶,大力整頓朝綱,本因與歷代帝君一樣,爲平衡朝堂而納后妃。然父皇對母后一往情深,不願辜負,間接導致本就不平靜的朝堂更加分崩離析,黨派漸多。

偏偏彼時周邊小國不安穩,時常挑釁。

那些年,父皇幾乎年年征戰。

皇兄便在那個時候出生,母后因懷着皇兄的時候爲人所害,致使皇兄出生便先天不足病體孱弱,時常纏綿病榻。

然皇兄智慧天縱,胸有丘壑,是大燕臣民衆所周知的神童。

兩歲賦詩,三歲舌戰百官,五歲參與朝政,生生將當時一團漿糊的朝政慢慢拉入正軌。肅幫派,斬奸臣,整軍隊,強國力。

百官朝臣,無一不對皇兄心悅誠服。這也讓前線作戰的父皇心懷安慰,連連傳來捷報。

那年冬至,父皇準備領兵還朝。然,天不遂人願,北方大旱,顆粒無收,百姓餓殍遍野,死傷無數。禍不單行,北境剛被震懾退兵的沽涅小國伺機而動,想趁此拿下煥城,擴充兵力爲日後攻打大燕做準備。

與此同時,盤庚大燕邊境的其他小國亦蠢蠢欲動,結盟準備瓜分大燕。

彼時母后即將臨盆。

接二連三的消息傳來,父皇焦頭爛額。

就在這時,五歲的皇兄再一次顯露他的軍師政治才能。先派人去慰問距離煥城最近的藩王信王,伺機取其首級,陷害沽涅。傳遞消息至各地藩王,並且刻意製造藩王之亂,利用藩王們的惶然多疑之心讓他們團結一致,打散沽涅等小國的聯盟。

彼時各大藩王本爲父皇心病,正好藉着這個機會借力打力,各地藩王和作亂的小國兩敗俱傷。

然藩王雖是父皇心頭大患,畢竟是本*事力量重中之重,不可一力拔出,自斷臂膀,否則北齊西周等大國必定聞風而動,屆時大燕亦有亡國之威。

信王和武王死後,皇兄便從南境集結兵力,命身爲淮安侯的舅舅接掌兵權,對剩下幾位藩王恩威並重齊心協力共抗敵軍。

幾位藩王感念朝廷恩德,自然恭順敬之。

那是驚天動地的一戰,戰場廝殺滿天,血流成河。

即便捷報日日傳來,但邊境依舊未平,北方大旱還未解決。彼時戰亂已久的大燕國庫已空,再無賑災之銀。

正在此時,她出生了。

而三年未曾蒙受上天雨露的北方突降大雨。

父皇龍心大悅,又聽欽天監言,天降貴女,大燕之福,故而覺得她是福星轉世。當即便以大燕國號爲名,加一‘宸’字,作爲她的封號。

寓意尊貴,不可侵犯。

天降雨露,百姓喜極而泣。

母后帶頭捐出所有首飾,減免宮中用度,號召各大貴族富商在此時也齊心協力,共同出資捐款,總算渡過了這場天災。

父皇便徹底平定北方戰事,一連殲滅幾個小國。考慮到如今大燕元氣大傷不宜再戰,便不再和還保存有實力的沽涅繼續戰爭,只是迫使對方簽署了附屬國協議,年年進貢大燕。

第二年春,父皇還朝。

而皇兄,也因殫精竭力病倒,太醫說不可再操勞,從此後一年到頭幾乎都躺在牀上以藥續命。

母后賑災有功,再加上生育一子一女都是大燕功臣,再未遭到大燕朝臣質疑,也未有人再提議父皇納妃。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發展着,除了再不能下榻的皇兄。

……

她記事開始就聽無數人說過皇兄那些功績傳奇,從小便喜歡呆在皇兄身邊,兄妹感情甚篤。

兩歲那年,父皇欲徹底肅清藩王,大軍壓境,再無回天之力。惠王出謀劃策,派人刺殺皇兄擾亂君心,使其無暇他顧。衆允,重金僱天下第一殺手無命,在父皇壽宴上伺機對皇兄出手。然而還未靠近皇兄,就已經中毒倒下。

只因皇兄在地毯上放了毒,並不致命,卻可以放倒一個絕世高手。

至此,無命被皇兄收服,做了他的暗衛首領,改名流淵。

那是她幼小記憶裡皇兄唯一一件並非從他人口中聽到的傳奇,而至此,再無延續。

三歲那年,蘇陌塵以十歲之齡拿下文武狀元,自此繼承皇兄的絕豔傳奇。那是繼皇兄之後,大燕第二個人所共知的天才神童。

皇兄曾說,蘇陌塵其人,智慧天縱,心機深沉,若是身在貴族,早就名揚天下。一切只待時機,雄鷹必定翱翔天際,建不世功勳。

她第一次見蘇陌塵,是在御書房。

彼時她坐在父皇懷裡,看着那少年墨衣白髮,眉眼一片冷淡。長長的眉沒入鬢角,彷彿春日斜夕陽餘暉霞彩的柳枝,目色似晶瑩的雪,琉璃不及其分毫。

那樣玉質風雅,天生風華。

自小身在皇室,父皇儒雅如仙,母后傾國傾城,皇兄雖然身體不好,卻完全繼承了父皇母后的優良基因,生得一副好顏色。

所以即便後宮無妃,她卻見慣了美色,卻依舊爲這少年難得的冰雪氣質而驚豔。

三歲的她坐在父皇膝蓋上,脆生生道:“父皇,我要他做我的老師。”

彼時她以爲,這天底下沒有人可以拒絕她。因爲她是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因爲她是皇室的嬌嬌女,只要討好她,前途無量。至少比在朝中拼搏應付那些黑暗陰謀要輕鬆得多。

然而蘇陌塵是個例外,他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不卑不亢道:“臣出生微陋,恐辱公主尊貴之身,不妥。”

口中說着謙卑的話,他神情卻依舊那般淡如遠山,隱有高潔自傲之態。

她悠然微笑,“英雄不問出處,流氓不看歲數。蘇大人小小年紀能力戰衆多應試考生,在文武兩科均拔得頭籌,此等奇才,大燕立國至今,從未有過。由此可見,出生微陋不代表才疏學淺。這滿朝文武,世家勳貴,有誰,還比你更適合做本宮的老師?”

蘇陌塵這才擡頭看着她,一雙眸子依舊底定如淵,看不出表情。半晌道:“臣不識宮規,不懂教義,克己守嚴,亦累極他人。故而,若臣爲公主之師,恐傷公主貴體。”

她又笑了,“你這是在諷刺本宮吃不得苦麼?”

她從父皇膝蓋上跳下來,慢慢的走到他面前。他比她高太多,是以她要努力仰頭才能與他對視。

“本宮是公主,你是臣子。本宮是君,你是臣。但是,此時此刻,本宮卻要仰視你。”

他眸光幾不可查的微微一動,終於低頭。

她雙手一攤,灑然一笑,眉間微微傲氣。

“蘇陌塵,一舉奪下文武狀元沒什麼了不起,那只是個開始。本宮看得出來,你有鴻鵠之志,將來必大展宏圖。大抵你覺得本宮不過只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千金小姐,肆意灑脫任性蠻橫,爲所欲爲。但是本宮告訴你,今日本宮讓你爲師不是一時起興。本宮要讓你知道,女人並非一無是處。你今日可以俯視本宮,因爲你的高度佔了優勢,以及你的尊嚴和傲氣讓你不屑與本宮一個小孩子爲伍。可是本宮要讓你記住,總有一日,本宮會讓你心甘情願臣服仰視本宮。有本事你今日就接下本宮的挑戰,讓時間來證明一切。讓本宮一輩子仰視你,否則你就是個顧影自憐自我感覺良好的僞君子和懦夫。”

那一瞬間她明顯看見他波瀾不驚的眸子破開一道光,似冰封的雪山,從山底開始裂開。雖然只是很小很小的縫隙,不足以撼動整座冰山,但足以驚心動魄。

良久,他道:“好。”

一個字落下,兩人的命運就此改寫,從此一生愛恨癡纏,無休無止。

……

彼時的她,只是想親眼見證,這個能得皇兄和父皇如此讚揚的少年,到底會有如何絕豔的傳奇風華。

蘇陌塵果然不負她所望,那幾年裡,盡情展現他的才能和智慧,續寫並替代了皇兄的傳奇。

五歲那年,已經休養生息多年逐漸強大的沽涅意圖脫離大燕的桎梏,蘇陌塵料敵先機,潛入沽涅利用沽涅皇嗣之爭攪亂朝堂內政,並埋下經濟隱患,致使軍資空乏,大軍未行,糧草短缺。

父皇下令出兵,了一年,終於滅了沽涅。將這塊盤庚在大燕要道的心腹之患徹底剷除。

父皇龍心大悅,當即要封蘇陌塵爲異姓王。

她阻止了,只因蘇陌塵本非世族出生,而稍有功勳便破格晉級至王,於理不合,更甚者或許會讓朝臣轟動,影響朝政。

在這一點上,皇兄和她意見一致。

父皇思索良久,終究打消了這個念頭,封蘇陌塵爲丞相。

其實她沒告訴父皇,她不希望蘇陌塵爲王,不希望他帶兵離京,只因,她想親眼見證他未來更多的成就,以彌補那些年因未曾出生而錯過關於皇兄的那些神話般的傳說。

或者是先入爲主的觀念,亦或者蘇陌塵那般智冠羣雄才華驚世以及那些年的點點滴滴在她心中種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以至於她在幼年的時光裡,那般不可思議而理所當然的愛上他,以至於對其他人視而不見。

九歲那年,北方洪災。他請命救災,她義無反顧站出來,堅決的要陪同他一起去。父皇一怔之後當即斥責她胡鬧,她卻十分堅定的說:“我沒胡鬧,父皇,兒臣是認真的,求父皇成全。”

“不行。”

父皇斷然拒絕,“此事不可兒戲,你一個九歲孩童懂什麼?去了只會添亂不說,自身安全也沒保障,朕絕不答應。”

“父皇——”

她砰的一聲跪了下來,在父皇震驚心疼的目光下固執道:“父皇,我知道您擔心女兒,可我不止是您的女兒,我還是大燕的公主,我姓秦,大燕的百姓都是我的子民。如今我的子民有難,我怎能袖手旁觀在皇宮裡高牀軟枕錦衣富貴?”

父皇震動,聲音軟了下來,去扶她起來。

“朝廷大事自有父皇和大臣們商議解決,你…”

“父皇是不相信女兒麼?”她抿脣,神情依舊執着。“父皇,您還記得女兒的封號是怎麼來的嗎?昔日北方旱災,女兒出生那一日突逢雨水甘露,救活無數百姓,故而民間稱女兒爲神女活菩薩。可女兒這麼多年深宮未出,更未曾踏足民間爲百姓做絲毫的貢獻。不過就是攤上一個好時機好出身才得到這麼多名不副實的稱讚。這些年來,女兒享譽百姓尊榮,心中惶惶不安。如今北方再次洪災,女兒豈能再坐於深宮什麼都不做?既然他們奉我爲神女,我就應該履行我的責任。爲君者,當以百姓爲重。父皇,這是您從小教導兒臣的,您還記得嗎?雖然我是一介女兒身,無法參政軍國大事,亦不求立功德,但求憑藉一己之力,造福一方百姓,否則,此心難安。”

“女兒心意已決,但求父皇成全。”

……

父皇終究還是答應了,臨行前父皇對蘇陌塵千叮呤萬囑咐,一定要保護她的安全。然後她看見蘇陌塵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的容顏微微皴裂,幾次欲言又止,隨後轉身離開。

她站在他身後,微微勾起了脣角。

那一次洪災很嚴重,死傷兩萬多人,到處一片狼藉,哀嚎四起。

她一直跟在蘇陌塵身邊,做不了大事,但她至少可以爲百姓治病熬藥,施粥援救。

隨行的大臣婢女們自然是不能看着她一個嬌貴的公主如此屈尊下跪,紛紛讓她去休息。但她怎麼會聽?一番勸說無效後衆人無奈,只得時時陪在她身邊幫忙,生怕她傷到一丁點。

蘇陌塵最初原本是不怎麼管她的,大抵還是覺得她逞一起之氣罷了。況且他要督監河堤,引渡洪水,沒空理會她。但在她不眠不休七天終於體力不支暈倒後,他踏進了她的房間,在她的房間坐了一夜。

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那一晚她一直抓着他的手,口中喃喃呼喚着她的名字。

人在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往往會下意識的呼喚自己的親人,第一個人通常是母親。然而那時,她在那般情況下,呼喚的是蘇陌塵。

彼時她不知,就算知道了大抵也不明白這代表着什麼。

很久很久蘇陌塵才告訴她,那晚她抓的不是他的手,是他的心。

……

災患解決得差不多了,然而意外陡生,闕河決堤,大水淹沒了整個村莊。蘇陌塵留下侍衛保護她,自己帶着一隊人馬急匆匆趕去。她從牀上跳下來,不顧所有人反對,也跟了上去。

洪水氾濫,家園轉瞬成爲廢墟,慘不忍睹。百姓們坐在地上,呼天搶地的哭泣。

她到處打聽蘇陌塵的下落,等到了闕河的時候,周圍已經被官兵給圍住,遠遠看去,洪水如猛獸,將山壁沖垮。蘇陌塵帶着侍衛將那些快被洪水沖走的人一個個救起來。他衣袂飄飄如雪如雲,身形閃動間恍若踏雲而來的仙人。

即便是這個時候,他眉宇依舊一片冷清自若,毫無慌張失態。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有別於他在皇宮中教她習文學字的淡定雍容和在朝堂上從容不迫不卑不亢靜若止水以及教她舞劍之時行雲流水的模樣,那般肆意那般飄逸那般灑脫又那般優雅而優異。

他微轉的眉目似雪霜浸染,那雙眸子黑夜般的深沉,凝定若初。被他那樣看一眼,只覺得渾身冷到底,卻又撞擊靈魂般的悸動。

她看着他,一瞬間心裡涌過難言的情緒,像是被什麼填滿,又像是靈魂的欠缺,亟待充盈。

他偶爾一轉身看見了她,頓時目光一凝,飛身而來。

“誰允許你跑這兒來的?回去!”

他語氣嚴厲,沒有半點身爲臣子對公主的尊重和敬畏,甚至還有幾分焦灼的怒意。

她卻咧嘴微笑,“我奉命來救災,如今闕河決堤,百姓死傷無數,我怎能心安理得的呆在屋子裡什麼也不做?豈不愧對父皇對我的期望?”

他抿着脣,冷冷看着她。

“公主心懷百姓是好事,只是如今宮主貴體抱恙,不宜勞行,否則病情惡化不說,還會連累他人。微臣奉皇上之命保護公主安全,就不能讓公主任性而爲。來人,護送公主回去,若有任何閃失,提頭來見。”

“是——”

侍衛上前,被她打斷。

“等一下。”

她仰頭看着準備轉身的蘇陌塵,有些咬牙切齒。這個人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麼毒舌?明明就是關心她,偏偏要說這麼難聽的話讓她心裡不痛快。

“蘇陌塵,你雖是佈政大臣,但本宮好歹是公主,本宮想做什麼,豈有你干涉的道理?”

這話就有些重了,侍衛上前的腳步頓住,然後退了下去,跪在地上。

蘇陌塵依舊沒回頭,前方洪水滾滾如流,狂肆的風吹起他寬大衣袖咧咧聲響,如墨的髮絲飛揚如星,飄飄逸逸如雪點梅。

“是,您是公主,微臣無權干涉您的任何決定。”他的聲音冷而靜,像冰雹打在巨石上,發出冷冽的鏗鏘之聲。

“只是您金樽玉貴,若傷了分毫,屆時陛下雷霆之怒,這裡的人都不能活。”他慢慢轉身,目光如冰雪,“您確定您是來救災而不是連累他人跟着您血流成河橫屍遍野?”

她呼吸一滯,“我…”

蘇陌塵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聲音更加冷漠。

“您是公主,您有任性有蠻橫有無理取鬧有爲所欲爲的資本,可他們沒有。”他目光落在她身後,“他們只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百姓,是爲人魚肉的低賤之人,包括您的婢女侍衛。您可以高風亮節義正言辭的逞一時之氣下去救人。到時候無論生死與否,您都會得到所有人的讚譽,流芳百世。而他們,卻要因保護你不力而喪命。這就是您口中的大義,這就是您的仁慈,這就是您所謂的要爲百姓謀福祉?您確定您是來救人,而不是來搗亂的?”

她呆呆的看着他,胸中所有的話就這樣被生生堵住,吐不出也咽不下去。他的眼神冷靜而理智,帶三分諷刺七分漠然,依舊如故的那般疏遠高冷。像生長在雪山之上的冰蓮,一寸寸凍結的美麗,卻讓人近乎失魂。

忽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打斷了這一刻尷尬而沉凝的氣氛。

“我的孩子——”

她悠然轉頭,只來得及看見洪水捲走一片衣角,一隻手伸出來,無助的求救。然後她身子就被人提了起來,不帶任何憐惜和溫柔的扔了出去。耳邊風聲閃過,蘇陌塵已經消失去救那孩子。

“公主…”

侍女接住她,“您沒事吧?”

她推開侍女,看着他已經跳入河中,水的衝力很大,剎那間又有人被捲走。他一伸手將那孩子撈在懷裡,還沒飛身而起,岸邊最後堤壩再次轟然塌陷,更湍急的水流一股腦兒的朝着他涌過去。

她驚叫一聲,飛身撲了過去。

他于飛濺的水中擡頭,剎那間眸光風起雲涌。震驚,惱怒,以及,微微的擔憂和害怕。

“把孩子給我。”

她全身已經被水溼透,對着他大喊。

來不及思考,他將懷中那孩子塞給她。

“你若再敢下來,我就讓人把你送回皇宮去,永遠別想踏出宮門半步。”他一揮袖,強勁的力道帶起她朝後飛躍而去。

她只來得及回頭,看見他又跳進洪流中,去救其他人,嘴角卻勾起淡淡笑意。

忽然不知哪裡傳來的一聲轟然之聲,伴隨着侍女侍衛們驚恐的驚吼聲和背後他焦急近乎震怒的低吼,像龍捲風將她整個的捲住。

肩頭一痛,血液暈染在水中,轉瞬就紅了一大片。

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將懷中的小男孩兒按照記憶的方位,扔給他的母親,然後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背後是他冰涼而灼熱的胸膛。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她恍惚間看見他雙眸似冰雪破裂,狂風暗流席捲而過。

……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旁邊不停的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隱約有擔憂的哭聲,然後又是熟悉而冰冷的斥責聲,隨即那些人全都走了。

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上,似乎有些猶豫和顧忌,最後終究將她肩頭的衣衫褪去。

絲絲涼涼的痛透過肩頭傳遞心上,她於睡夢中皺了皺眉。

給她上藥的那隻手頓了頓,“很疼麼?”

熟悉的聲音,卻是她不熟悉的語氣,帶幾分溫暖和淡淡擔憂。

她掙扎着,終於睜開了眼睛。雖然很疲憊,意識也有些模糊,但她知道,在照顧她的人是他。

“蘇陌塵。”

在皇宮裡的時候她會規規矩矩教他先生,下了課堂她就直呼他的名字,無論何時何地。

“嗯。”

他已經習慣了與她之間這種默契的交流方式,又繼續給她傷藥,這次沒有猶豫,但還是刻意放輕了動作,儘量不弄痛她。

“你被塌陷的壁壘砸傷,三天之內不能下牀。”上好了藥,他擡頭看着她,目光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涼,含幾分刻意的嘲諷。“也就是說,公主,因您一人,耽誤了我們的歸期行程。”

她蒼白的笑,眼神晶亮有神。

“蘇陌塵,你一天不對我冷嘲熱諷你就要死是不是?”

“公主殿下,您一天不和微臣作對您就不開心是不是?”

他嫺熟而漫不經心的抵回去,姿態卻依舊那般從容和散漫,絲毫也不小氣扭捏。

她被他氣笑了,忍着肩頭的傷,道:“災情還未穩定下來,你敢回去麼?父皇讓你保護我,我現在卻受了傷,我看你怎麼跟父皇交代。”

他半點也不惶恐憤怒,涼涼道:“是,公主您捨己爲人,不惜以己身冒險。不過還好,總算將那個孩子救了起來,也沒浪費您一條胳膊。那孩子的母親可一直跪在外面磕頭感激您呢,這一帶的百姓聽說了您的事蹟,日日燒高香盼着您醒來。微臣瞧着這勢頭,等以後這裡重建了,怕是他們會捐資給您打一座雕像以謝後人呢。”

她呆了一呆,自然聽得出他語氣裡的嘲諷,卻挑眉,笑得十分得意。

“怎麼?丞相是覺得本宮搶了你的功勞?心有不虞?”

蘇陌塵已經站了起來,“既然公主已經醒了過來,那就好好休息,微臣這就去喚您的婢女進來爲您包紮。”

她嗤笑一聲,“我傷在肩膀上,剛纔你已經脫了我的衣服給我上藥,這時候又裝什麼正人君子?假清高。”

蘇陌塵腳步一頓,面色有剎那的起伏變化,隨即恢復冷靜,淡淡道:“權宜之計,情非得已罷了,公主若要計較,微臣無話可說。”

“你——”

她被他的軟硬不吃氣到了,撐起身子就要坐起來,卻牽動傷口,痛得呲牙咧嘴。

蘇陌塵悠然回頭,眸光微沉,大步走過來,在她身上點了幾下。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她痛得淚水在眼眶打轉,卻始終咬牙沒哭出來,倔強的看着他。

他低頭望着她,終是無奈的嘆息一聲,一揮袖將旁邊的紗布繞在手心,三兩下就將她的傷口給包紮完畢。

“以後別這麼任性了。”

他的語氣竟然難得的溫柔,像沉靜在溫水中的冰,一點點融化,然後一時時浸入了她的皮膚纏繞進她的心扉。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眼前模糊神智卻異常清醒。

“蘇陌塵…”

他坐在牀邊不動,低頭看着她。

“公主還有何吩…”

“你娶我好不好?”

他一僵,她卻似乎毫無所覺,繼續說:“等我長大後,你娶我好不好?”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散發,空氣裡漂浮着沉凝而詭異的因子。

良久,她眼神一暗,鬆開了他,面上一抹苦笑。

“當我沒說。”

她終究還是沒自己想象的那麼勇敢和堅強,甚至都害怕從他口中聽到拒絕。她太清楚蘇陌塵的爲人,那樣一個人,不畏皇室權貴,十三歲就已經成爲少年丞相,多少人趨之若鶩,他卻依舊無動於衷。只要他不喜歡,即便高貴如她,也不能入他的眼。他不喜歡,就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拒絕,不會有任何的猶豫。

而他此刻的沉默,只是無聲的拒絕而已。沒說出口,只是因爲怕她因此遭受打擊傷情加重罷了。

蘇陌塵,你的確夠狠。

“我累了,你出去吧。”

腦子一團模糊,忽然覺得身體好熱,額頭起了微微的汗,傷口好像比之前更痛了。

她咬着脣,努力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他卻已經發現。

“公主?”

她不想應答,然而疼痛和無力感越來越重,他的呼喚聲也微微提高,甚至有了幾分焦急。

“你發熱了。”他沉着臉,扶她坐起來,單手抵在她的背上準備給她輸送真氣。

她氣若游絲,鼻尖縈繞着全是他的氣息,讓她恍惚間有些癡迷,又想起他剛纔無聲的拒絕,心頭又有些酸,到底是不甘心,靠在他懷裡輕聲詢問:“蘇陌塵,你是不是討厭我?”

他不說話,真氣自他掌心中緩緩流入她身體。

她自嘲一笑,“也對,我以公主的身份強行讓你做我的老師,又總是和你作對,你怎麼會不討厭我?”

“好。”

他在她身後,忽然開口。

一個字,簡潔明瞭,向來是他的風格。

她怔了怔,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她之前的問題。一瞬間有些不敢置信,心底更涌起惶惑的喜悅。

“你…你說什麼?”

他收了手,扶着她的雙肩,讓她靠在他懷裡,臉上表情已經有剛纔剎那的波動恢復平靜。

“我答應你,等你長大後娶你爲妻。”

接天而來的喜悅在她胸口涌動,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脣邊勾起淺淺的笑,襯着那一雙潔若冰雪的眸子,驚豔得讓她快要窒息。

“但前提是,你得好好活着。”

飛到十萬八千里的理智剎那回轉,似乎喪失的力氣也在那一刻全數回到了身體內,連肩頭的傷也不痛了。她急急而興奮道:“你說的是真的,沒騙我?”

“君無戲言。”

那一夜她枕着他的冷香入眠,模模糊糊中他感受到他冰涼微熱的指尖落在她臉頰上,聲音呢喃若夢。

“阿凝…”

翌日醒來,卻誰都沒有再提昨晚的事。

她以爲那只是他迫不得已的安慰,他以爲那只是她年幼無知的衝動。

……

兩個月後,北齊來犯,氣勢洶洶,邊關危急。他請命出征,父皇答應他若得勝歸來爲他指婚。滿朝文武,勳貴之女,任由他挑選。

他低頭謝恩。

她偷偷出宮去見他,很想問那晚的承諾算不算,但骨子裡的驕傲讓她無法開口。只道:“你真的要接受父皇給你的賜婚?”

他淡定飲茶,眉眼波瀾不驚,只擡頭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有些深,剎那又恢復了平靜。隨後他道:“陛下隆恩,臣不敢忤逆。”

她一口氣憋在胸口,卻忍着不發,臉上洋溢着笑容。

“那本宮就等着丞相大捷歸來,定當求父皇母后給丞相擇一門好婚事。”

回宮以後,她看着鏡中那張美麗卻稚嫩的容顏,氣得一揮袖,滿地碎片。

那一夜,她抱着膝蓋縮在牀內側,默默哭泣,第二日便感染風寒一病不起。

第二日,他出徵,她驚坐而起,不顧一切的追出城門,站在城牆上,看着遠去的浩浩大軍,高聲吶喊。

“蘇陌塵。”

城門口的人很多,淹沒了她的聲音。然而她知道,他聽得見,因爲他乘坐的轎子明顯停了下來。

半晌,她看見他掀起窗簾,從車窗微微探頭看她。

她欣喜,大聲說:“你要早點回來,我等你,等你大捷歸來…”

他抿着脣,隔着數百米的距離看着她。

彼時她病體未愈,又逢秋末初冬,天氣微冷,她很快就凍得臉色發白,哆哆嗦嗦的顫抖,卻強撐着不願倒下。直到他放下簾子,馬車再次緩緩啓程。

她看着他越走越遠,淚水模糊了眼眶,口中還在喃喃自語。

“我等你回來…”

回來…娶我。

她笑着,方纔刻意忽略壓制的疲憊便兇猛而來,她再也不堪重負,暈倒了。

……

那一戰打了快半年,直到第二年初春纔回來。他不負衆望,大勝而歸,與北齊簽訂了同盟條約。

也正是那一年,她認識了容昭,開始了三個人糾纏不休的戀情。

容昭…

想起這個名字。

葉輕歌滿心的苦澀和悵惘。

突然便想起那句話,只恨相逢未嫁時。

當年被她拒婚的容昭,是否便是如此心境?

她識人不清,得此報應。

而容昭,從頭到尾纔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閉了閉眼,淚水自眼眶落下。忽然察覺有異樣的氣息,她猛然驚坐而起。

“誰?”

她下了牀,打開門走出去,舉目四望,眼神悠然凝定。

夜色寧靜,疏影橫斜,月色打下來,拉下葳蕤叢林旁一道黑色的影子。

他負手而立,並未回頭,側臉乾淨如玉,紫色華袍在月色下斑斑顯影,有一種低調的奢華。

容昭。

居然是他?

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眼前人影一閃,容昭已經來到她面前,並且迅速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會武功?”

------題外話------

解釋一下哈。這一章採用的是分段回憶,不知道大家看明白沒有?先是皇兄發現女主和蘇陌塵有了肌膚之親,然後幫她掩藏,回去後就病了,沒多久就病逝。之後就是女主發現自己懷孕,搬出宮住,然後就是宮變,她*而死,再重生成爲葉輕歌。

明天回京,女主又開始大展拳腳了。

那啥,我想我有必要解釋一下。女主上輩子和蘇陌塵的確有肌膚之親,不過那是有原因的。嗯,再次強調,蘇陌塵真的不是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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