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末,市煤機廠。
前街林家的門開了,張老太杵着拐仗從裡面出來,身後還拖着一個老舊的鐵板車。
“張老太,又去擺攤呢。”
有熟悉的人向她招呼,見她沒理也沒有在意,畢竟老太太眼睛耳朵都不行了。
“這張老太太也真是可憐,將兒子孫子養大成人,最後居然落到這幅田地。后街的孤寡老人感覺也比他活得好。”
“是啊,不過我聽說她的兩個大孫女很有出息的。上次你沒見着,她指着電視說那上面的是她孫女呢。”
“你說的是林冉吧,去年到廠區的墓園去掃過墳,遠遠的我見過兩眼,幾輛車子護送着,那陣式,別提了……”
兩個八卦婦女的聲音漸漸消失,快到街口的張老太停住腳,回頭望了一眼繼續前行。
煤機廠現在正是上班的時候,因爲減產裁員,路上的行人並不多。
張老太的針線雜貨小攤就在曾經的副食店旁邊,這家國營商店現在早就易主了,變成了餃子館。
張老太在這裡一蹲就是一上午,買了三塊多錢的貨。
“奶,吃飯了。”
林小玉過來了,遞給張老太一個鐵飯盒。
張老太點頭接過,飯盒還沒有打開就聽見林小玉道,“奶,你還有錢嗎?小峰跟高超想一起做點生意,還差點錢。不多,幾百就行了。”
已經三十的林小玉樣子看着比常人要老,當年將工作賣了跟高超退婚,沒想到最後還是嫁到高家。
爲什麼會這樣全家屬院的人都知道,當年人沒進門,肚子裡先有了。
吵吵鬧鬧七八年,年年鬧離婚年年離不成,現在差不多也接受了,爲了家裡的兩個孩子。
她提到錢,張老太在笑,扒着泛黃的米飯加鹹菜道,“沒,一分錢都沒。”
“奶,你從早到晚都在擺攤,不可能連幾百塊都沒有吧。”
林小玉不信,不過她的話纔剛剛說完,張老太手上的飯盒就拍在了她的臉上。
“沒良心的東西,我的棺材本都要掏空,拿去啊,撐不死你們。”
張老太唾沫橫飛,扔了飯盒之後手裡的拐仗也舉起來了,拼了命的往林小玉身上招呼。
“哎喲,奶,你瘋了?”
林小玉邊退邊躲。
“我是瘋了,生出沒良心的兒子,有了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孫子孫女……”
張老太邊打邊罵,她行動遲緩,也沒有真的打到林小玉身上,只是將人攆走罷了。
這個老太太發起瘋來林小玉也不敢惹,抱着頭趕緊跑。
張老太在路口喘氣,杵着拐仗回頭,看着滿地的白飯紅鹹菜,想去撿飯盒又彎不下腰。
這時,有個小女孩過來了,看了眼地上的飯盒道,“老奶奶,你不小心將飯打翻了嗎?”
小姑娘的聲音軟糯,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裡好像裝着繁星。
張老太怔了下,目光在她臉上久久無法移開,一些久遠的記憶開始浮現。
曾經也有兩個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叫過她,第一次帶着靦腆的笑,後面被她吼過之後再見面就只有怕了。
季一諾很奇怪,老奶奶爲什麼一直盯着她看,就像認識她一下。
“哥哥,你快過來。”
季一諾退回兩步,對幾步外的小男孩招手。
季一川正在找她,聽見叫聲立即跑過去道,“你瞎跑什麼啊?小心給陌生人帶走。”
他說完拉上妹妹的手,不允許妹妹離開他的掌控範圍之內。
“哥,這位老奶奶一直盯着我看。”
季一諾拉着哥哥小聲說道,這會兒林冉從車邊過來了,本想將兒女帶走,卻看見了佝僂着身子的張老太。
林冉的腳步怔住,沒想到她還健在。
“奶。”林冉叫了她一聲,看見地上撒着的飯也沒問什麼,拉着兒女準備回去。
是小冉的一雙兒女,張老太聽見那一聲“奶”眼睛迷糊了,胸口揪得利害,張嘴想叫她,卻發不出聲音。
她看見小冉帶着兒女上車,爲他們開門的還是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
那是小冉男人吧,她在報紙上見過,雖然不認識,但她見過他跟小冉坐在一起的照片,聽人說是位很年輕的參謀長。
張老太從攤位上出來,看見車子啓動人有些激動,杵着拐仗追了過去,可她走路都不利索了,那還能追上車。
不過張老太知道車子要去那裡,腳步沒停,直接去了媒機廠公墓園。
她花了半個小時去到那,臨近的時候果然在路邊見到剛剛見過的那輛車,而且前面還停着兩輛。
張老太慶幸他們還沒有走,去到前面的一棵大樹下往那邊望。
左角邊上的公墓上圍了好多人,張老太不光看見小冉一家,還見到小敏一家了,三個孩子兩個大人,站最裡邊的還有已經穿上軍裝的林明輝,及她曾經特別嫌棄的鄉下兒媳婦。
“正光,你快看看吧,你的兒女上門來看你了。”
張老太說這話時嚶嚶的哭了出來,當年她到底是抽什麼風,會覺得這家人沒出息,親手去陷害有血緣關係的孫女。
她就是眼瞎了,心也爛了,活該落到現在這幅鬼樣子。
張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淚,後面她累了,直接在路邊的草堆上坐了下來。
裡面的人掃完墓出來了,林敏抱着四歲多的小一諾,原本她也沒有注意到那個灰色的身影,臨近車邊的時候卻聽見小外甥女指着那個小坡道,“大姨快看,又是那個老奶奶。”
一諾說着要下地。
林敏放下人看去,剛好這時張老太也在看她。
看着對方兩人都怔了怔,林敏冷冷扯了一下嘴角,後面拉着一諾的手要帶她離開。
“大姨,等一下。”
季一諾掙開林敏的手,從衣兜裡掏出兩塊用紙包着的巧克力糖,放石頭上對不遠處的張老太道,“老奶奶,你的飯撒掉了,吃這個吧。”
她的聲音又糯又軟,張老太聽着那些話,捂嘴開始痛哭。
“小敏,小冉,明輝啊,家惠,入土那天過來送送我吧!”
她的聲音不知道那些人是否有聽到,車影隨風漸消,只留下樹影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