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夜色下的金山湖散發出冷冽的清輝,下了車,站在柏油鋪履的湖堤上,能夠聽見澎湃的湖水拍擊堤岸的聲音,似乎還能隱約聽見九八年夏季潰堤時洪水徹天洞地的轟隆巨響。
張恪與趙有倫都是九八年金山湖潰堤的親歷者,當時的驚心動魄只怕今生都不會磨滅。普通人總是健忘的,紀念碑豎在潰堤口河堤的背面,也已經被市民習慣稱爲抗洪廣場,夜色下,燈光璀璨,有些附近的男女青年到廣場談情說愛,也不覺得天寒地冰的。
飲馬河的西岸就是新光紙業的金山工廠,晨曦紙業給收購後,又進行了二期工程擴建,沿飲馬河西岸長長的一片都是工廠區,從廠區稍稍挑伸出來的路燈映照在河水上,彷彿一串璀璨的珍珠長鏈,使得這一段的沿河夜景十分的迷人。
看着飲馬河對岸的路燈,徐學平笑着說:“紙廠夜裡會不會偷排污水,倒是一目瞭然啊。”
樑偉發笑了笑,這些話也只有徐學平可以隨意的跟張恪說,他與趙有倫說什麼話總是要注意一些分寸,想想錦湖最初收購晨曦紙業鬧出來的那些事,還真是讓人唏噓不已。纔過去一年多的時間,私營、民營企業併購國有資產就已經成了大家普遍能接受的現實,九七、九八年,卻似犯了天大的忌諱。
晨曦紙業給併購後,省市再下狠心關閉掉沿河的小造紙廠,差不多就徹底解決了飲馬河污染問題,眼下主要問題就是預防後期工業項目的新增污染。
張恪看着遠處路燈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飲馬河水,淡淡說道:“依靠企業自覺也不能長久之計啊。不計算採用進口木漿製紙額外增加的成本,紙廠這邊的污水處理費用約佔總銷售額的3%,日後要上製漿項目,製漿環節也要達到清潔生產的標準,平攤下來,污水處理成本將佔到總銷售額的8-10%。沒有法制的約束,這個市場永遠都是劣幣驅逐良幣的市場,當然了,我們現在還有很大的優勢,規模效益也不是說說而已的……”
趙有倫笑道:“還有人託關係託我這裡來想進紙廠工作,看來紙廠的規模效益還相當可觀的……我有時候還有些納悶,新光紙業也沒有能夠壟斷紙張市場,大資本運作所形的規模效益真有這麼大的魔力?”
“要說員工薪資啊?勞動力成本支出與企業競爭力是個很核心的問題,”張恪也笑了笑,說道,“歐美企業勞動成本支出約佔總成本支出30-50%,雖然勞動力成本偏高,但是在技術與資本上佔有絕對的優勢,競爭力依舊強勁;而在中國,廉價的勞動力給太多人當成企業制勝市場的法寶,國內企業平均勞動力成本支出才佔6-10%,在市場上的確也表現出一定優勢的競爭力。錦湖是純純粹粹的中國企業,錦湖要怎麼做,其實也困惑了我們許久。以前很直觀,盈利多了,員工福利就多發一些,也幸虧錦湖這些年來盈利一直不算差,員工薪資福利還算馬虎。這兩年有閒工作,我就讓錦湖經濟研究中心專門對錦湖旗下的成員企業進行深入的考察,得出的結論就是錦湖旗下的成員企業將勞動力成本支出比例提高到12-18%,在吸引人才、激發員工積極性方面、嚴格管理能彌補掉勞動力成本支出帶來的損失,實際提高了成員企業在行業內的競爭力——這與我們實際經驗倒是相符合的,說句沒有良心的話,更高的薪資水平,員工的承受力將更高,能爲企業創造的效益也就更高。”
“哦,”樑偉發詫異的問道,“錦湖經濟研究中心有做這方面的研究?”
“以前企業小,做什麼決定大家聚在一起拍腦袋就行;現在不行了,感覺任何一項細小的決定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大概是膽子變小的緣故,將專家教授拉出來頂在前面,就算有什麼決策失誤,也能有個說辭……”張恪笑着說。
“唉!”樑偉發輕嘆一口氣。
徐學平在旁邊發牢騷說道:“錦湖經研中心的研究員也是專家教授,省裡打算出臺最低工資標準,也有一羣專家教授跳出來說:最低工資標準過高,會影響我省企業的競爭力,也會影響招商引資工作,這些專家教授論證的結果最低工資標準定在三百元左右纔不會影響地方經濟發展……我們這幾個人,可以說是不識人間煙火味了,我想這些專家教授也不識人間煙火味,但是他們要如何說明自己相信雙職工家庭憑藉六百元的月收入能在城市裡勉強能生活下去?你們那份研究報告,可以借過來給我們看看。”
“徐伯伯跟樑省長要看,我當然不會敝帚自珍,不過還是私下傳閱的好,這份報告公開出來就太得罪人了;另外,畢竟研究的還是特殊個體,沒有什麼代表性。”張恪求饒的說道,有些情況,省裡也是清楚的,最低工資標準制訂要是不能讓城鎮職工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制訂出來還有什麼意義?要解決好國內的現實問題,省委書記與省長加在一起也無法一手遮天的,解決問題也只能抽絲剝繭、循序漸進的去進行。
張恪耍滑頭,徐學平一笑了之,只是有些問題壓在心頭,讓他心情沉重,他指了指飲馬河西岸更遠一些的方向,那裡的街燈還算璀璨,說道:“那裡建了樣板小區,我也去過好幾次,只是心裡非常慚愧與惶恐,就怕有老百姓揪住問我他們什麼時候能過上那樣的生活……”
張恪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樑偉發笑了笑,他是晨曦紙業併購案的始作俑者,對晨曦紙業給併購前後的情況也最瞭解。
晨曦紙業以西的大型棚戶區在九八年夏季洪火中幾乎給完全摧毀,錦湖捐資重建,而且以極高的標準進行重建,又以同樣的高標準對紙廠職工住宅區進行改建,在一年多時間裡就在紙廠東面形成一座大型的現代化居住社區。
地方也免不了俗,中央來人視察江南省災後救治情況,那裡自然就成了樣板社區,給省裡扳回不少政治分。實際的災後救治情況要嚴峻得多,許多被洪水沖毀房屋的農民事後才能拿到幾百元的補助款跟幾袋水泥。
職工住宅區改造還是棚戶區重建,最大的受益者都還是紙廠的員工,加上晨曦紙業給併購後,員工的薪資福利大幅提高,超過金山市的平均水平許多,以致紙廠的一份工作甚至達到要請託趙有倫的程度。
樑偉發清楚徐學平惶恐什麼,就是還有近十年政治生涯的他,也不清楚在他退休之前能讓江南省的平均生活水平提高到與此時紙廠普通員工相當的程度,徐學平很清楚他零三年之前肯定要退居二線,零三年之前,全省能基本消除貧困人口就已經是一個相當艱鉅的任務了。
任重而道遠,說起企業的競爭力,樑偉法作爲負責經濟的省長,也有深入的研究與自己的心得。
晨曦紙業給併購後,原材料都從國外進口高價優質木漿;環保投入也做到不向飲馬河排放一滴污水,拿張恪的話來說,這部分的投入要佔到銷售額的3%,這個數據與省經濟研究院的判斷比較符合;員工薪資福利水平大幅提高,相比並購前的水平,提高將近三倍。
種種情況相加,紙廠的經營成本增加幅度似乎令國內同類紙業難以想象,然而給併購之後,紙廠的實際盈利能力絲毫未見減弱,地方稅收相比較往年也有較高幅度的增加,新光紙業在收購晨曦紙廠之後,年銷售額突破七十億,也成功躋身進入國內造紙行業三甲企業之列,實際競爭力也要遠遠超過國內平均水平。
新光紙業發展到當前水平之後,除了與國內其他頂尖大紙業集團競爭之外,就要面臨海外紙業巨頭的競爭威脅,中美達成雙邊協議,邁進加入世貿組織的關鍵一步,國內紙業市場也將大幅度的向海外紙業巨頭打開。
造紙產業下一步的競爭,大概就體現在林紙一體化規模上了吧?
中央不會允許海外紙業巨頭的進入對國內的環境與林業資源形成額外的壓力,海外紙業巨頭要大舉進入中國市場,必須走林紙一體化這條路。
緩解環境壓力,同時也是爲了能生產中高檔紙質產品,需採用木漿爲造紙原料;要避免給當前已經觸及危險紅線的林業資源造成額外的壓力,要麼從海外大量進口木漿,要麼就是大規模的種植速豐林,建造林源基地。
大規模進口木漿要忍受高成本的煎熬,再加上其他國家也將逐步重視林業資源的保護,將進一步提高進口木漿的成本,最終建造自己的林源基地纔是真正的出路。
樑偉發心裡這麼想着,微微側身看向西南方向,雖然夜色裡視野看不太遠,但是他知道金山西南丘陵地帶有大片屬於新光林業的速生林。新光林業大規模進入江南省的時間稍晚,但是在東海省有近三百萬畝的林地生長週期已經進入第三、第四個年頭。
樑偉發知道三井旗下的王子造紙、印尼的金光紙業等國際紙業巨頭都有明確到中國投資的意圖,面對這些虎視眈眈的紙業巨頭,新光紙業除了在林紙一體化上擁有至少三到四年的時間優勢之外,至少東海、江南兩省,新光紙業不用擔心其他競爭者的進入,大片的林源地都給新光紙業的關聯公司新光林業壟斷了,剩下的空間也填不飽海外紙業巨頭的肚子了。
新光林業除了繼續完善在東海、江南兩省的林業佈局之外,又開始向浙東、河南、海南等省市滲透。雖然國內林權關係複雜,要徹底理順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政治上的強力支撐,在其他省市大規模的植林行動無法展開,但是新光林業至少比那些還沒有行動的海外紙業巨頭要搶先好幾步。
九六年,錦湖孤注一擲的在東海大規模植林,當時令人萬分費解,此時才體現出錦湖的高瞻遠矚,特別國際木漿價格持續上漲,尤其讓人覺得錦湖提前佈局林紙一體的戰略再是正確不過了。只要擇地建造大型製漿工廠,錦湖就能迅速完成林紙一體化的完整產業佈局,從而一舉超越國內其他紙業同行,即使面對海外紙業巨頭的競爭,猶有充裕的迴旋餘地,甚至可以說面對海外紙業巨頭也擁有競爭優勢。
雖然說錦湖在九六年就畫出製漿項目大餅迄今未見蹤影,但是隨着紙業市場對外資的逐漸放開、新光紙業的發展壯大以及新光林業這些年一直都在不遺餘力的植林,特別是近年來國內木漿進口量每年以20%、30%的速度增漲,進口木漿價格大幅飈升,大家心裡都清楚,就算錦湖在馬來西亞雲源集團旗下的製漿工廠擁有大量股份,最終還是要在國內上馬製漿項目的,而且製漿項目投資可能將遠遠超過最初估算的六十億。
理論上來說,噸漿噸紙。新光紙業此時的產能就突破一百二十萬噸,三年內計算產能達到三百萬噸,要是到時木漿原料實現完全自給,也就意味着將來的製漿項目也要達到三百萬噸規模,少說也是兩百億人民幣或二十五億美元的超級投資。
兩年前,錦湖說要上兩百億的超級項目,大家都會撇撇嘴不屑一顧;但是時至今日,誰都不敢說錦湖不會不動聲色的就真掏出兩百億來上製漿項目。
等製漿項目建成,新光紙業將獲得更大的競爭優勢吧?
樑偉發有時候在想,國內的企業爲什麼不能學錦湖事先多想兩步?勞動力廉價的確是種優勢,但是說起這個時心裡總應該有些羞恥感。人們辛勤工作,爲企業創造業績,臨到頭甚至連吃口飯都成問題,想起那些建議將最低工資標準定在三百元的專家教授,樑偉發心裡微嘆,他們到底是希望普通員工永遠任勞任怨的爲企業能有競爭力做出無私的奉獻。
說起來,還是經濟上沒有底氣,有些事情,省長說了不算,省委書記說了不算,下崗職工生活保障標準無法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也不是人爲定多高就有多高,經濟發展起來纔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
飲馬河西岸廠區綿延,燈火輝煌,生產流水線作爲工業化的怪獸不會在入夜停下來休息;東岸這邊除了路燈與景觀燈之外,工業建築就廖若晨星了。
金山湖潰堤影響太惡劣,對金山地區的招商引資工作打擊幾乎可以說毀滅性的。晶圓廠這樣有影響力、號召力的超大型項目,對金山來說,就顯得意義極爲重要了。
想想新亭,東山島建港工程上馬之後,大型投資接二連三,工業用地價格從九七年白送上漲到九九年的每畝十二萬,爲了能使東山臨港工業區的有序發展,有效利用工業用地資源,省裡將臨港工業區一百畝以上的項目審批權收了過來。新亭的經濟崛起已經指日可待了,作爲江南省政治、文化、經濟中心的省會金山何時才能重振經濟?這個問題始終是沉重的壓在省市諸人的心頭。
在徐學平家聽張恪透了底,樑偉發就有些按捺不住,與趙有倫唆使着寒夜趕到湖堤這邊實地紙上談兵一番,徐學平的興致也很高,似乎就有一座現代化的大型工廠矗立在眼前。
要是任着樑偉發他們的性子,恨不得今天夜裡就召開新聞發佈會、明天就破土動工。
“中晶微芯的管理層這段時間來都很辛苦,即使他們很辛苦,我也會催促他們儘快將金山的問題先確定下來,”張恪說道,“與新加坡方面的協議確定下來,具體的框架也就確定下來了,即使晶圓廠的項目定稿會慢一些,科王高科與新元的投資前期主要是標準廠房建設,會很快進入。若是省市還是覺得速度不夠快,我看金山市裡可以先組織建標準電子廠房,建成後或出售或出租給電子企業都是可以的……”
晶圓廠建造的是高規格無塵車間,投資巨大不說,技術要求還極高,金山市裡是無法代勞的,不過產品組裝或普通電子組件生產車間,都是標準廠房,金山市裡完全可以先大規模投資建造,投資規模不算大,關鍵能夠大幅度的縮短投資者的工廠建設時間,
要是有現成的廠房可以利用,像新元、科王高科的組裝工廠,就可以一邊引進生產線一邊大規模招聘員工進行培訓了;只要廠房建設合乎標準,收費合理,投資者也會覺得大爲便利,更加傾向到金山來投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