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術一般要從小學起。
從前香港的老電影,啓用的都是有武術功底的演員,一招一式都是實打實的。舒展大方、如日出泰山之巔的北派腿法——十二路譚腿、北王腿等;短巧寸勁,如月懸小橋之上的南派拳法——蔡李佛拳,洪頭佛尾,詠春……南拳北腿,東槍西棍,即使攝影設備不如現在,但是拍出來的場景也異常精彩。
但現在的電影,一方面有高科技的運用,以前只能憑武師完成的動作,現在可能電腦三維特效就能做出,另一方面,真正的武術已經流失得很嚴重,很多武指本身也只知其表,不知其裡……
好萊塢跟國內不一樣。
國內有“尊師重道”的禮數,練功的時候師傅再怎麼嚴厲都是應該的。但在好萊塢,一切都要根據大牌影星來調整,想練了就要教,不想練了則不能勉強。
《皇家冒險》的女主就是如此,壓腿壓狠了,就自己跑去找劇組配備的按摩師。
男一號也很怕壓腿,每次都痛得忍不住飈出幾聲“holly shit”。但是他心底也清楚,訓練夠不夠直接關係到片中表現,直接關係到電影的票房和獎項……
大概都是華人的關係。
季師傅對杜雲修更加嚴厲,每次都是坐到雲修的背後,親手摁着雲修,直到他的頭能捱到膝蓋。
然而,演員到了這個年紀,再做壓腿,下橫叉,開一字馬這些動作,難度非常的大。
每根腿筋都在拉伸中抽搐顫抖,這種痛苦完全不壓於一場酷刑。
杜雲修平時練的時候不怎麼說廢話,只是一聲不吭地把腿放在雙排橫槓上一次又一次的下壓。
幾次下來,額頭、背脊就遍佈了冷汗,腿都顫得站不直。
這種嚇人的勁頭,把男一號都給震驚了一下,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看似修長並不強壯的東方男人,能堅韌到這個地步……
“要是季老頭不好好設計你的動作,看我不拔光他的鬍子!”封景看見後心疼得要死,但是明白這一切都是爲了電影,是必須付出的。
“嚴師出高徒。”杜雲修只是笑。
Brauchli也去訓練室看過。
女主、男主還有其他的國外演員都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沒有擺出一絲巨星的架子,反而很熱情,在他面前訓練得更刻苦,更加敬業。
Brauchli似乎天生話不多,藍色的眼珠襯得他整個人氣質高貴,帶着淡淡的笑意。
雖然不容易親近,卻沒有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距離感。介於一種想靠近他,但是很清楚對方跟自己有着地位、財富以及身份上的差距。不是輕易就能逾越的差距。
他跟每個人都聊了兩句,最後來到杜雲修面前。
“……聽說季師傅很嚴厲。”蔚藍色的眼眸把杜雲修從上到下仔細的看了看,見到杜雲修因跟對手套招而擦傷的眼角,目光更是閃了閃。
“還好。”
對於Brauchli的來訪,杜雲修只是淡淡跟對方打個招呼。
Brauchli跟傅子瀚一樣,都有着一雙很容易讓人淪陷的迷人眼眸。
不同的是,傅子瀚年輕,強勢,而Brauchli更高貴,更優雅,會讓你打內心覺得,拒絕這樣一名身份高貴的紳士是種錯誤……
兩人聊了一下。
Brauchli迷人低沉的聲音彷彿能直接探入他的心窩,熟悉溫柔得令杜雲修驚心,像是一張密密麻麻的柔軟細網,讓人不由得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好感。
儘管如此,杜雲修卻是一種客氣到生分的態度。
直到一旁的助理提醒:“Brauchli先生,明天早上九點還有會議,現在必須趕回美國了。”
“美國?”杜雲修微微一愣,“這裡不是法國麼?”
助理插嘴:“Brauchli先生很忙,爲了趕回來,每次在美國法國之間來回奔波,非常辛苦!”
杜雲修詫異的望向Brauchli。
心念一動。
嘴脣張了張,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重新閉合上嘴。
然而,對方卻彷彿沒有發現他的猶豫和遲疑,只是溫和的朝他淺淺一笑……
“Derek,你練功實在太辛苦了。劇組之前的按摩師有限,現在專門給你配了兩個。”Luc身爲導演,負責前期的統籌工作,也是異常忙碌。但是自Brauchli去過訓練室後,卻特地找到杜雲修,“他們很專業,不會讓你肌肉過度損傷。”
杜雲修連連道謝。
他現在雖然紅了,看似跟國際影壇沾上邊。但是這部電影裡面,最紅的是女主和男主,他只是個配角而已。雖然是平等對待每個人,不過劇組還是會根絕明星名氣的大小來做調整。就像配備的按摩師,基本都是在爲女主服務。
杜雲修累慘了,封景也會幫他按摩。
但是封景本身也有很多事,杜雲修只需要演好一部電影,而封景則要負責整個工作室五年內的目標和長期目標……
兩個專業的按摩師一來,果然就不一樣了。
他們在訓練前幫摩肌肉熱身,訓練後再次按摩,並使用專門的精油,減少痠痛,消除疲勞。杜雲修不僅覺得輕鬆了許多,身上還有一種植物的芬芳。
今天要拍的是古堡地窖裡的一場戲。
杜雲修先跟幾個亡靈怪物對打,然後無數的吸血鰲從五芒星陣圖鑽了出來。那些吸血鰲非常難對付,見人就鑽,瞬間就將人吸得只剩一張皮。它們唯一害怕的就是——火!
正因爲如此,地窖佈置了很多火把。
等女主和男主毫無辦法,到了最危急的時刻,杜雲修施展腿法,凌空飛踢,將一束又一束的火把踢到吸血鰲上。
杜雲修跟對手套了幾招,試了試燈光和站位,幾個攝影機圍着他們開拍。
先前的訓練在這個時候得到了完美的體現,杜雲修的每一個招式都十分準確,看上去非常的有力道。一個九天迴旋踢更是看得現場的工作人員想大呼“中國功夫太神奇了!”
在現場的封景發現,Brauchli也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杜雲修。
那樣的一個人,身份那樣高貴的一個人,看着杜雲修的時候,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眼底的情緒很複雜,又像是懷念,又像是……
這時到了踢火把的鏡頭。
那些吸血鰲本身就是後期製作添加上去的,所以杜雲修只用把火把踢到地上,隨後便會有工作人員用滅火器滅到火把。
現在的火把自然不可能按照中世紀的方式做。
道具師是直接用布條淋了汽油綁在木棍上,僞裝成過去的火把,但是這種方法的劣處就是,汽油不好控制,有的地方澆得不夠透。有的火把燒得很旺,有的火把一到地上就滅了,更不可能出現“燒死吸血鰲”的情況。
幾次下來,效果不都理想,Luc頻頻喊“CUT”。
道具師爲了讓火焰的效果更壯觀,直接把汽油倒向了燃燒的火把,火焰“砰”的燃燒了起來,在場的人嚇得一跳,道具師心裡一慌,手裡的汽油和火把一起跌落在了地上,汽油瞬間流得滿地都是,流向了Brauchli,火星淬到地上,一條火舌“轟”得一下,迅猛點燃,竄得很高,火勢一下失去控制,片場一時間猶如火海!
工作人員們都嚇呆了,慌張的亂跑起來。
火焰眼見就要燒到Brauchli,杜雲修突然衝向Brauchli——千鈞一髮的時候,他心裡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不要讓他受傷,不要讓Brauchli受傷……
那道聲音深情得讓人動容。
只有全心全意愛人的時候,纔會有無論自己怎樣,只要對方好好的就行的強烈執念。
連杜雲修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被那道聲音驅使着跑向Brauchli!他一腳踢開滾向對方汽油瓶,汽油濺在褲子上,火舌一舔,馬上燒着了!
火苗一下躥了上來,沿着杜雲修的褲子越燒越高。
杜雲修覺得腿上火辣辣的痛,熱度驚人,灼熱的溫度,還有燒焦的味道……
周圍一片惶恐,尖叫聲一片,只聽得到法語,英語,嘰裡呱啦亂叫一堆。
而其中,最熟悉的,聽得最真切的——是封景慌亂無章,帶着顫意的聲音!
“雲修,着火了!你身上着火了!滅掉!快滅掉!”聲音由遠及近,不用看也知道,封景正朝自己跑來……
這一切都發生得極其迅速。
下一刻,就有人撲打着杜雲修身上的火焰,然後聽到有人說:“火滅了火滅了!”
衆人驚喜的歡呼起來。
地窖的煙燻繚繞。
杜雲修咳嗽了一會,透過濃煙纔看到,剛纔有反應靈活的武替搶過滅火器將地上的火撲滅了。而自己腿上,雖然極痛,卻再也沒有火苗了。應該是被撲滅了,褲子被燒得破破爛爛的,焦炭般的黑。
腳邊有一件西服,大概是因爲撲過火的關係,已經完全不成樣子。
只能隱隱約約看得出,是頂級男裝品牌Zegna。
爲了追求品質,Zegna採用價比金高的“黃金羊毛”,每年的產量只夠製成五十件西服,是圈子裡一種只可意會的“貴族標準”。
但是這件如此昂貴的西裝,現在卻殘破如炭色。
杜雲修愣了愣,一時覺得有點眼熟。
等擡起頭時,只見封景站在他面前。
對方狹長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不那麼自信的,張揚的神采,裡面是滿滿的懊惱、心有餘悸,驚魂未定……
“別擔心。”杜雲修正想對封景說這句。
“不要亂動。”身旁卻傳來一句命令般的法語,聲音很大,不再優雅,裡面夾着的憂心、緊張、害怕的情緒不比封景少,“你過來幹什麼……誰讓你跑來的……”
“你知不知道,我……擔心死了。”
閉着眼睛……也能輕易認出的聲音。
帶着了法國貴族獨有的捲舌音,尾音迷人極了,彷彿大海捲起的漂亮浪花。
這種熟悉的感覺,已經很多次,很多次了。
在記憶裡出現過很多次……
身上剛一着火時,就是Brauchli脫下自己昂貴的西裝,拼命拍打着自己腿上的火焰……
而此時的Brauchli更是半跪在自己的腿邊,緊張擔憂的看着那半條被火燒得起了燎泡的腿,眼神又心痛又自責,藍色的眼睛裡流淌着一種讓人想落淚的憂傷。
“不會有事的。”
杜雲修用低頭,用法語迴應了一句……視線跟Brauchli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
封景知道,自己跟杜雲修的距離只有幾步之遙。
中間沒有其他的人——只有一個Brauchli。
但他卻像是突然被人釘在原地般的,無法動彈。
看着杜雲修跟Brauchli視線相對,以他聽不懂的語言交談……封景覺得,自己彷彿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被隔絕在他倆之外。
火災發生的時候。
他眼睜睜的看着雲修跑到另外一個人身邊,替另外一個人避開危險,自己卻引火上身,瞬間被火燒着!
杜雲修英勇無比——但是所做的一切,卻是爲了另外一個人。
封景當時無暇顧及這些。
他只希望雲修平安,不要受傷,劇組的工作人員紛紛跑離着火的區域,他卻迎着雲修衝去。
他大喊,大呼。
希望有人能幫幫忙,希望能幫雲修一把,滅到他身上的火焰,看着火燒在雲修的身上,封景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在遭受了焚燒之刑……
——但是,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話。
沒有人知道他在喊什麼。
他想衝上去撲滅雲修身上的火焰,有人卻比他更快一步——在雲修剛一着火,他還來不及衝過去的時候,那人已經立刻脫下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拼命的拍打着火焰,一邊撲打,一邊用法語大叫着。
神色焦急。
那種蔚藍色眼眸中焦慮擔心未必少於他。
正是因爲那個人的大聲命令。
其他的工作人員才紛紛跑過來幫忙,或是一起撲打火焰,或是打電話叫救護車……
他跟雲修的關係應該比其他人更親近。
可是在這種雲修最危急的時候,卻連一通打給消防隊,打給當地醫院的電話,都辦不到。
什麼都辦不到。
封景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脣,第一次在異國他鄉有種深深的力不從心……
片場失火,杜雲修受傷。
那天Brauchli當場就叫了救護車,一路護送雲修去了醫院,在醫院做了處理後,又請了私人護理護理,並讓私人醫生定期給雲修做檢查。
封景和雲修不是本地人。
只辦了保險,但是沒有當地醫療卡,在醫院做檢查要填寫很多表格,非常的麻煩。
至始至終,所有的一切都是Brauchli包辦,封景完全插不進手。
然而,這件事並沒有結束。
它引起的後果,遠遠比封景料想得多,遠遠超出他的預計,接下來牽扯到一連串的保險和合同問題。
之前他們的背後公司是ESE。
遇到什麼事情,ESE在國外有分理處,有當地熟悉規則的員工和律師幫忙處理。
但是現在同。
封景語言不通,所有的人脈只限制在國內。以前沒有出現意外時還好,現在發生這種事完全陷入了被動的、束手無策的地步。
光憑他現在的能力和關係網,一點也不夠用。
而他本身又沒有足夠有錢到,隨便籤張支票,就能找到最好的律師。
那名道具師的確受到了處分,Luc也非常同情雲修的遭遇。
但是好萊塢就是公事公辦,對事不對人的地方,如今雲修受了傷,保險公司要怎麼賠償他是一回事,而他跟劇組之間合約又是一回事。
眼下這個情況,起碼有兩三個星期沒辦法拍戲。
到底是換人,還是杜雲修做出賠償,全靠經紀人或是背後的公司處理交涉了。
封景找了翻譯先跟保險公司談。
國外保險公司的調查員說,那名道具師是有錯,本身的行爲不當引起了這場火災。但是根絕現場工作人員的證明,那場火本身是沒有燒到雲修身上的,是雲修自己跑去踢了汽油瓶,才發生了意外。
一句話把封景堵得死死的。
劇組那邊更加難辦。
美國電影公司派出的專員,嘰裡呱啦的說了一堆,滿口的“Contract……Contract……According to the Contract……”
滿嘴的英語簡直要把封景繞暈,這種牽涉到法律條款的專業方面也不是一般的翻譯能搞得定的。稍不留神就被對方鑽了漏洞。
幾次談判下來,局面陷入越來越劣勢的地步。
搞不好雲修不光要面對罰金,還很有可能失去這部電影。
失去這部電影……對雲修意味着什麼?
雲修現在所有的身價、地位、名聲,全部建立在《皇家冒險2》上面,一旦失去這部電影,不僅國外失去了先機,在國內更將面臨不可想象的、糟糕的待遇!
封景心事重重,倍感壓力。
先前的合同是根據《皇家冒險1》的合同條款簽訂的,是英文版,當初雲修看了覺得沒什麼問題就簽了。現在封景讓翻譯翻成中文,自己也對着法律和詞典一句一句對着看,這才發現很多都是按照好萊塢那邊的規則來制定的,他們這邊卻沒有提出有利於自己的,或是附加的條款。如果進行仲裁,也是以《美國聯邦憲法》爲依據。
當初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件。
雲修在拍攝《唐雲起》時也曾遇到導演要換人的情況。只是那個時候在國內,他背後有ESE,他可以按照國內的方式“溝通”,資金、人情雙重進攻,但是,在這個連語言都不同的國度,完全跟國內不同的操作方式,封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及有限的能力……
然而,這一切雲修還不知情。
他的左腿受傷,大半的時間都是躺在牀上,由Brauchli聘請的專業護理照顧。
封景經常不在,雲修總是看不到他,Luc,男一號和女一號來過幾次,但是來得最多的卻是Brauchli,每次匆匆忙忙的從美國飛過來,然後再匆匆忙忙的飛回去,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杜雲修原以爲Brauchli只那種外表優雅的人。
平時休閒活動只會跟音樂會、歌劇、滑雪、騎馬相關,但是沒想到這樣身份的人,傳媒集團的繼承人,竟然會折一手很漂亮都摺紙。
在杜雲修一隻腿吊在牀尾,不方便下牀走路,覺得空虛和無聊的時候,Brauchli每次來都會帶一隻折得很可愛的小動物,小青蛙,或是小兔子。
漂亮的摺紙,本身花不了多少錢,卻能讓人感覺出誠意。
杜雲修在牀上沒有事做,Brauchli就教他怎麼折、怎麼疊,輕聲低語,非常融洽的氣氛。
兩個大男人,一個優雅高貴如法國貴族,一個具有濃郁東方寫意之姿的韻味,挨着一起摺紙的畫面賞心悅目,偶爾低聲笑語,更讓人覺得有種愜意、悠閒,還有一分童趣。
封景站在門口。
Brauchli又在教雲修如何折小馬駒,雲修折得不對的時候,Brauchli會傾過身子,蔚藍色的眼珠透着溫和,手把手的教他,對方每一個動作都透着高雅無比。即使連摺紙這種事,也會讓人覺得這是上流社會興起的悠閒娛樂。
雲修和Brauchli肩挨肩,頭離得很近。
那是一種完全不設防的距離……
兩人的手又一次碰觸在一起。
封景的目光閃了閃,最終沉默的,一言不發離開雲修的臥室,往日蠱惑的淚痣和閃亮的頭髮因爲連日來的奔波失去了應有的光澤。
的確。
只要用雲修的名義向Brauchli開口,憑Brauchli的地位和身份,以及對雲修不同尋常的態度,這種case肯定是小菜一碟。
但是,封景不想去找Brauchli。
明明知道Brauchli對雲修的態度特別,還要找對方來幫忙解決本應該是他這個經紀人處理的事情。
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無能。
只能找情敵求助,只能讓情敵來處理自己辦不到的事情……
封景走回自己的臥室,關上門,一拳狠狠的砸在牆上,細細長長的眼睛閃過一抹屈辱的光芒。
但是,他內心更不安的……是雲修的想法。
“你爲他付出這麼多,他知道嗎。”
“你就不怕——他到最後,會像、會像我那樣……對你。”
厲睿先前的話語閃入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