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還在繼續進行,可是隔着不過一個園子那麼遠的一處荷花池卻是靜謐無比,似乎隔絕了那婚宴虛有其表的熱鬧和人們違心做作的祝福。
一處高腳樓上,緩緩飄蕩出平靜的古箏彈奏的聲音,平和的音調像是在人們周圍燃氣了靈貓香,令人心曠神怡。
“上官逸老先生,這邊。”一個宮女打扮的婢女一路將白髮蒼蒼的上官逸帶到了這沒人的荷花池,“上官逸老先生,小心臺階。”
“等等,”上官逸雖然年老,卻也沒有因爲走這些路體力不支,相反,他不平靜的應該是內心,自從他看到這位小宮女替他斟果酒時故意露出的一個帶“玉”字的玉佩的時候,他的心跳就一直處於加速狀態,“玉佩的主人到底在哪?”
小宮女見着也走得差不多了,便是朝着那高腳樓上一指:“上官逸老先生,您且聽。”
不知道是心裡作用還是古箏的聲音真的變大了,上官逸原本有些焦躁的心一下就被這恍若山間溪流的樂聲填滿了,原本煩躁焦灼的心似乎也在漸漸地被這箏聲撫平,宮商角徵羽的變換中,彷彿在訴說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一個恬靜美好的故事。
忽而,上官逸眼睛一睜,他聽出來了,這首曲子是根據一首江南民謠改編而來的,而這首民謠正是他在自己的小女兒還小的時候日日抱着她哄她入睡時唱的。
高腳樓不過兩層樓高,上官逸飛快地登上了臺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一身淡紫色衣裳的女人的背影,這背影,纖弱中帶着堅韌,嬌小中帶着無比巨大的力量,伴隨着這女子指尖的翻飛,她手下的古箏一次又一次地奏出那熟悉的音調。
“玉兒?”上官逸試探地問道。
屆時,箏聲停了,紫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那恬靜的面容像極了當年自己的小女兒在閣樓上彈琴的樣子,只可惜,還是有那麼一點差別。
“你是誰?”上官逸皺緊了眉,是啊,眼前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她有着和玉兒相似的面容,還會那江南民謠。
“民婦秦玉暖,見過上官逸老先生。”秦玉暖微微福了福身子,擡起頭,那眼眸裡的幽深和堅定再一次讓上官逸懷疑眼前這人當真是自己的小女兒轉世。
“你是秦家人?”提起秦家人,上官逸露出一種並不怎麼愉快的表情,他雖然一直隱居在江南許久沒有和京中的嫡子上官淵聯繫,可是嫡孫上官讓的死訊依舊讓這個年過七旬的老人傷心了許久,當知道孫子的死和秦家人有關之後,對於秦家,上官逸也沒留什麼好印象。
“民婦夫家姓冷。”秦玉暖繼而又道。
說是姓冷,還能在宮裡出現的,必然就是說的寧王府了。
“你是寧王府的人又如何,我們上官家和秦家已經再無瓜葛。”上官逸很是義憤填膺地道,說罷,更是一甩袖子扭過身,一副要走的樣子。
“民婦孃親姓楊,真名是上官玉。”秦玉暖突然提高了聲音喊道。
上官逸腳步一頓,回過頭看着秦玉暖,眼神盡是狐疑。
“還有那枚玉佩,”秦玉暖剛說完,方纔領着上官逸來的小宮女就是將藏在袖子裡的玉佩遞了過來,上面分明刻着一個“玉”字,“行了,珠兒,你下去吧,別讓人發現了。”秦玉暖吩咐珠兒離開,又是將玉佩攤開在手上,遞到上官逸面前道,“這是孃親死後的遺物。”
“你孃親已經死了?”上官逸的眼底流露出一股悲哀,繼而又是一怔,“我憑什麼相信你。”多少年了,他苦苦尋找自己的小女兒多少年了卻都毫無結果,怎麼可能一次偶然的婚宴就讓他遇到了。
說起這個小女兒,她雖然是庶出,可是其孃親也是一個無比溫婉的才女,深得上官逸的寵愛,當初是上官逸自己疏忽了,沒有照顧好這對母女,外出遊學歸來之後才知道,自己那嫉妒心極強的嫡子上官淵趁着他不在的時候將這對母女趕出了上官府,這也是爲什麼這麼多年來,上官逸寧願遠居在江南也不願意入京跟着上官淵享福,他依舊記恨當年的事,也依舊思念這個懂事的女人和那個懂事的女兒。
算起來,小女兒今年也應該只有三十多歲,他寧願她還活着,也不願意相信秦玉暖口中所說的,她已經提早地去了。
面對上官逸的懷疑,秦玉暖很能理解,最難的無疑就是讓上官逸相信自己的身份,其實秦玉暖知道秦質始終都是留了一招,一枚玉佩根本說明不了什麼,秦質未免秦玉暖當真利用這個身份去認親,其實早就將最關鍵的東西毀掉了,可百密一疏之間,卻是忘了一樣東西……
“這是孃親留給我的繡花樣子的手抄本,上面都是她的筆跡,上官逸老先生一看便知秦玉暖說的是真是假。”秦玉暖拾起一直放在案几上的半舊發黃的手抄本,是啊,秦質算漏了,他一直不知道楊氏早早地就將自己的心血全都留給了秦玉暖,再加上楊氏的啓蒙便是上官逸,每一個字都是上官逸親自教習的,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上官逸半信半疑地接過那薄薄的一沓冊子,略略地只翻了兩頁,眼眶就已經是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這不可能有假了,他記得,他都記得。
“玉兒,我的玉兒。”一個七十歲的老人,此刻,卻脆弱得像個孩子,“孩子,過來。”上官逸向秦玉暖招了招手,喚着秦玉暖到自己身邊來,看着秦玉暖這張和上官玉六分像的面容,心裡觸動更大了,“孩子,你們受苦了,告訴我,你孃親是怎麼去世的。”
終於等到這個時候了,秦玉暖咬咬牙道:“她是被人害死的。”
“當真?”上官逸心裡一驚,他本以爲小女兒被趕出上官府就已經是人生的最低谷了,知道這位秦家女兒是自己小女兒所生,想到小女兒淪落秦家做妾侍的日子心裡頭就更是替她委屈,如今卻是知道小女兒死於非命……
“當真,”秦玉暖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害死孃親的不是別人,正是已經在瘋人塔自盡的秦家主母,竇青娥。”
上官逸嘆了口氣:“當年都是我的疏忽,不若,也不會……。”是啊,小女兒被人害死,可是害死她的人也死了,想要替小女兒討個公道都無處可討,除了唏噓,上官逸此刻還能做什麼呢?
“可是上官老先生,您想想,若是當年沒有我父親的默許,竇氏怎麼可能這麼明目張膽地害掉一條人命而全身而退呢?”秦玉暖捏緊了拳頭,自從和秦質徹底撕破臉皮決裂之後,秦玉暖將秦質當年那些事都調查了一遍,原來秦質當年辜負的人還不只何蓮一個,從秦質開始參加科舉以來,他幾乎就是靠着女人往上爬過來的,而秦玉暖的孃親楊氏,或者說上官玉,也只是一個秦質想要利用卻沒能利用成功的棋子罷了。
“你是意思是?”上官逸雖然專心於學術,可是活了這麼多年,官場裡的陰謀陽謀他也是見識過的,若是以爲他儒者出身就可以好欺負,那真是大錯特錯了。
“當年父親一心想要利用母親的真實身份和上官家攀上關係,只是母親寧死不從,對於父親來說,不能利用的還不如毀去。”秦玉暖眼眸微冷,彷彿她評論的不是她的父親,只是一個冷血的怪物。
“你說的可是自己的父親,與你血脈親濃的親生父親。”上官逸有些訝異秦玉暖的直白。
“沒錯,我說的就是我自己的父親,”秦玉暖擡起頭,眼眸裡盡是倔強和不屈服,“是暗中下手阻擋自己兒子仕途,一步一步謀劃着毀掉兒子前程的父親。”
原本冷長熙都已經替秦寶川安排好了道路,只要等着秋季國子監選考的時候送秦寶川去參加即可,可如今卻是出了大麻煩,雖然那些負責選考的官吏明面上都給了冷長熙幾分薄面,滿口應下,可如今離着選考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那些原本應承好的官吏們卻一個個都開始推三推四的,一副就算冷長熙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也絕不屈服的硬氣,後來秦玉暖才知道,那些官吏都是秦質的門生。
冷長熙本來有更加冷厲的手法,只是被秦玉暖拒絕了,她要讓寶川風風光光地入學,讓天下人都知道秦寶川的睿智。
秦玉暖在上官逸面前一件不落地將秦質的所作所爲都說了,當上官逸聽到秦質是如何冷淡秦玉暖姐妹,將他們二人丟在後座房不聞不問的時候,那蒼老遒勁的青筋似乎都要爆炸了一樣。
“混賬!那秦小兒當真是個混賬!”上官逸老先生是大齊儒學鼻祖,他喊誰小兒都不爲過。
“外公,”秦玉暖聲情並茂地柔聲喊道,“父親從來不將我和寶川當做親女兒和親兒子看,玉暖和寶川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只有您了。”
這一聲外公,喊得上官逸的心都軟了,他看着秦玉暖,似乎將自己對於小女兒全身心的疼愛都轉移到了這個外孫女的身上:“你所說的寶川呢?我能見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