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溫藍下了飛機,踏上英國國土的那一刻,整個人蒼白得都有些透明。
數天之內,他幾乎是頻繁地往返於各國,大部分時間都做了空中飛人,連一點調時差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昨天他通宵沒睡,整個人的狀態就連常人看着都覺得有些不妙。
三位精英好友望着他這個狀態都有些不忍,原本還有點調侃的神色漸漸都變得沉靜下來。爲了最快進入狀態,他們出關後,就直接先去了各自住處。
剩下詹溫藍和老管家兩人立在風中,越發顯得詹溫藍鶴立雞羣起來。有兩名優雅女性從詹溫藍身邊經過時,望着他的臉色忍不住朝他露出一種擔憂的表情,想要上前幫忙,卻被對方一副生人勿進的氣勢弄得有些猶豫不決,就在這時,一輛黑色加長轎車停在機場門口。
司機是一位典型的英國紳士,下了車,先是接過了詹溫藍的行李,隨後和老管家打了個招呼,極爲禮貌,卻帶着淡淡的疏離,一如英國人沁入骨子裡的那種自傲。
“老夫人讓我來接您。”司機望着臉色不怎麼好看的詹溫藍,眼中神色有點憐憫。
X的事情現在弄得風風雨雨,幸好,目前媒體只知道X是中國人,具體身份是誰還未確定,否則,現在住在別墅裡的老夫人估計就連晚上也睡不着覺了。他雖然一直不太看得起亞洲人,但是,不得不說,撇開國籍不說,詹溫藍怕真的是他見過的最適合當商人的人。
“走吧。”詹溫藍上了車,倦怠的神經讓他的語氣也顯得有些冰冷,隨意地坐在後座,微微側頭,閉目養神。
車子很快抵達詹老夫人的住處,老人家早已經盼星星盼月亮似得,站在門口等着。旁邊跟着三五個傭人,皆是滿臉焦急的樣子。
見老管家和詹溫藍一起下了車,立馬都圍了上去。
“溫藍,你可回來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老夫人有些擔心地碰了碰他的額頭,深怕他身體不適,望着孫子眼底下濃重的黑影,老夫人忍不住重重嘆息,杵着柺杖的手都哆嗦起來了:“這,這都是做什麼孽!”
辛辛苦苦打拼出來的產業,眼看就要支離破碎。詹老夫人其實是強勢慣了的人,一輩子都處於高處對人指手畫腳,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愛重的孫子陷入這樣的僵局,卻無法插手解決,心頭的火是怎麼也澆不息,簡直恨不得立刻把那個曝出溫藍身份的人直接揪出來!
“到底是誰漏出去的風聲可查出來了?”老夫人咬牙切齒地望向老管家,作爲基本上爲她服務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她向來依仗他。可今天,這位管家竟然沒有看向她的眼睛,反而是直接調開了視線。
詹老夫人心底一沉,剛想追問,卻見從來都極爲孝順的詹溫藍忽然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外婆,這件事,你不用插手了。”
詹老夫人的手立刻就抖了起來,只覺得一團氣一下子卡在胸門口,怎麼也喘不過來。
到底是誰?溫藍知道,老管家也知道,偏偏他們一個也不願意說!
幾個傭人見她們三人用中文交談,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可看着臉色就知道絕對不痛快,頓時找了藉口離開了。
進了屋子,老夫人直接回了房間,啪地一聲把房門一鎖,一副不願意再插手這事的姿態。
老管家怕詹溫藍多想,只得小心安慰:“老夫人也是心底給急得,少爺,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在詹家,詹司令是那種脾氣,到了英國,老夫人又是這種心態。他以前雖然覺得兩家是姻親,關係不太熱絡,但好歹也有些感情。如今卻只覺得,最煎熬的,是這位少爺。
詹溫藍淡淡地看他一眼,脣邊掠起一個毫無溫度的笑。
這是第一次,自云溪突然銷聲匿跡三個月後,他真正意義上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只是這笑,與當初的公子如玉、清雅溫潤的笑差得太多,那種透着骨子裡的冰冷像是漸漸浮出水面,凍得老管家的心幾乎被針紮了一樣。
“你先去休息吧,我想自己呆一會。”詹溫藍靠着窗邊,望着眼前這熟悉的風景,眼底一片陌生的神色。
無論云溪到底是準備讓他身敗名裂,還是讓詹家從此絕跡於北京,眼下,想太多根本於事無補。親眼見識過當初云溪和蕭然的商戰,他知道,只要自己這一次一個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解決掉“聯盟”的訴訟。
他分別撥了通電話給那三位精英好友,得到了統一的答案。
“聯盟”的代理律師已經答應了與他們見面商談,時間約在明天上午。
這三位好友在各自領域都極爲出色,英國方面也有門路,先是找人查了一下那位代理律師的背景,結果很明顯,能被委任這麼大案件的律師絕對是個硬茬子,基本上,司法界裡的人都認識。
巧舌如簧,是他們對此人的第二個印象。打電話過去約談時,對方反應很迅速,並沒有吃驚X爲什麼會這麼快地找上他,而是想方設法地開始給他們設語言陷阱,儘可能地套詹溫藍的信息。
三人一合計,覺得有這樣的律師,又有“聯盟”這麼強勢的控訴,想要贏這場官司的機率幾乎渺茫。
爲今之計,只有鋌而走險!
“我們查過了,‘聯盟’的發起企業是羅斯醫藥股份公司,前段時間因爲股權變更的問題弄得整個公司氣氛都很緊張。第一股東撤換成第二股東,除了資金問題,自身業績也下滑的厲害。這次突然提起訴訟,本來也就是衝着鉅額賠款。如果,你肯在這方面下功夫,或許,還有贏的可能。”醫藥企業的競爭殘酷和金融行業比起來差不了多少。按照歷史上醫藥商業的發展經驗,醫藥企業的數量減少和規模擴大,既是政府政策導向的結果,也是市場競爭的必然。醫藥商業公司的發展一定要靠規模效益取勝,不迅速崛起,就可能喪失掉很多機會。而優勢地位一旦確立,後來者一般很難超越。羅斯醫藥股份公司的兩個股東公司分別是兩大控股集團,面對共同利益時,可以同進退,但是,如果詹溫藍單獨給其中一家開出對方無法拒絕的條件時,他們還會那麼同心合力嗎?從第一股東跌至第二,難道對方就一點都不會不甘嗎?
“聯盟”提出的“合作、聯動、互補、共贏”在真正利益面前,不過都只是空架子。只要那兩家股東意見不再同意,聯盟的合作就不會那麼牢不可破。
醫藥行業曾出現過各式各樣的聯盟,在中國都有過類似的情況發生,比如廣州六大藥品連鎖企業的採購聯盟、瀋陽三大連鎖巨頭統購統銷的採購聯盟,初步看上去都極爲強勢,可後來都由於內部意見非常難以統一而相繼解體。在有資產紐帶的基礎上,企業間經常會出現各種利益之爭,只要這個“利誘”下得購足,事情絕對會有意想不到的轉機。
通過購併重組、或者更改股權構成來擴大經營規模都只是手段,說到底,企業之間的兼併、重組、聯合不過只是暫時的,最終會怎麼樣現在下結論還爲時過早。
詹溫藍聽着好友們的分析,印在窗戶上的輪廓漸漸放鬆了幾分。
明天嗎?他鬆開領帶,緩緩閉上雙眼,倒在牀上。
第二天,他穿着藏藍色的外套,裡面搭了件白色襯衫,神色平靜地從房間走出。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整個人和昨天下飛機時的那種憔悴的樣子宛若兩個人,就像是一夜之間忽然重新回到了從前的那個樣子。
老管家疑惑地將早餐放在桌上,望了老夫人一眼,見她也滿臉詫異地看着少爺,忍不住心中一跳,不知道是該爲少爺已經恢復正常而高興,還是怎麼的。總覺得,這種“恢復”背後藏着一種讓他不敢觸碰的深沉的東西。
昨天詹溫藍和詹老夫人不歡而散,這麼多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一下子讓整個宅子裡的傭人都避諱起來,一大早見到這位詹少爺竟然恢復了平靜、極優雅地爲老夫人佈菜,頓時覺得,這人的涵養素質實在驚人。難道,中國人傳承了上下五千年,就是因爲這種可在骨子裡的大氣?
詹老夫人見他他的臉上有一種安靜平和的氣質,僅僅一夜之間,他就恢復了以往那種靜態的威懾力,精緻的外型、優雅溫和的氣質,輕而易舉就能輕易凝聚衆人的視線。心中忽然一定,覺得,自己的孫子終於又正常了。
兩人就像是昨天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徐徐地說了近期控股公司的一些瑣事,直到詹溫藍的電話響起,不得不離開的時候,詹老夫人才笑着揮手作別。
走出大宅的詹溫藍臉色瞬間變成莫無表情,彷彿剛剛和老人家在一起言笑低語的不過是個幻影一般。
前來和他匯合的三個老友忍不住搖頭,總覺得,詹溫藍的心思藏得更深了。
以前或許偶爾還能得見真性情,這次回到英國,卻是徹底地帶上了一副面具,將所有的情緒都隔離在那溫潤的面具之下。
憑白覺得,絕望而殘酷……。
約好律師是上午九點,詹溫藍和三位好友到的時候,對方還沒有來。四人坐在房間裡,誰也沒有說話。
等待,在這一刻顯得極爲漫長而無聊。
像是考驗他們的耐心一樣,代理律師是踩着九點的最後一秒推門而入的。
四人同時朝他看去,心中打量了一番。年紀差不多四十出頭,濃密的頭髮,一臉精神抖擻,彷彿有用不完的精力。在他們打量他的同時,他亦細細地探究他們。
法律人總有一種直覺。明明這四個人,代理律師一個也沒有見過。看當他視線移到詹溫藍那張溫和清潤的臉上時,他就倏然停下了視線。
良久,他上前,伸出右手,意味深長地對詹溫藍一笑:“久仰大名。”
在英國,聽過X名聲的自然有不少人。對於他的眼神毒辣,詹溫藍並不吃驚,反倒是,對於這個長相極爲平凡,看不出哪裡出彩的代理律師,他有些微微的吃驚。
如果一個人外表能給人一種極爲平凡的感覺,但他的成績卻有出色得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這樣的人,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極善於隱藏自己的天賦,將所有的不凡掩藏在自己普通的外表下;而是極爲小心謹慎,從不會意氣之爭。這種人善於在自己專注的領域內翻雲覆雨,而其他的時候,都極爲低調。
沒有看到這位律師時,詹溫藍想過從他下手有五成的成功率,如今見了本人,心思反而淡了。這人代理這件案子,並不是爲了錢財,更注重的反而是名譽和聲望。沒有什麼,比英國頂級富豪“詐騙案”來的更吸引大衆和媒體的眼球。
只要能成功打下這個案子,此人的知名度和成功案例絕對更上一個臺階。
也就是說,從代理律師這裡下手已經是一條絕徑。
於是,除了剛見面寒暄的那幾分鐘,之後的時間,大多數他都是淡漠地坐上觀,任那三位好友和這位律師智鬥。
等這場會面結束,那三位精英腦子都有些繞的疼。唯一的想法就是,這輩子都再也不想和律師打交道了,媽的,簡直傷神又傷肝。
“看來,只能從羅斯醫藥股份公司那邊下手了。”扯了兩個小時,也沒有從那個代理律師那裡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協商解決方案,四個人達成一致,下午就直接從羅斯醫藥股份公司的原來股東入手。
從第一股東撤換成第二股東才幾個月,史蒂芬作爲控股集團的首席執行官,壓力與日俱增。接到詹溫藍電話的時候,整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愣,反覆查看了來電顯示,並確定對方的確是傳說中的合作伙伴x,頓時將手頭的文件一股腦地丟到桌上,沉吟良久,破釜沉舟:“行,地點你等會發到我手機上,我一定準時到。”
偌大的辦公室裡只他一個人,站在二十九層樓上,俯瞰附近的高樓大廈,史蒂芬的表情模糊而隱約。他回頭又看了一眼辦公桌上的電腦,裡面的數據繁雜紊亂,忍不住按了按眉頭。點開一個窗口,發現這兩天來很少再出現的某人此兒科竟然也在線,透過視頻,史蒂芬和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交談了數分鐘後,臉色在此期間,數次變化,最後定格在堅定、野心勃勃的一面。十二點一刻,他迅速關了電腦,交代秘書,下午的一切預約和行程全部取消。在秘書驚愣的眼神下,匆匆離開公司。
按照手機上發來的地址,史蒂芬很快找到了詹溫藍。
這位曾經的合作伙伴,向來極神秘,在英國有著名隱形富豪的稱號,即便當初和他合作過,他也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真容。眼下,望着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一身爾雅,神態自若,堅定而溫和的目光,那一刻,史蒂芬眼底的詫異毫不掩飾。
“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年輕。”他坐下來,點了一杯紅茶,然後望着眼前的詹溫藍,表情有些還緩不過神的樣子。
詹溫藍笑笑,容顏在那笑容襯托下益發顯得出色:“冒昧約你出來,希望你不要介意。”
史蒂芬擺擺手,最初的驚訝過後,已經完全恢復了商人本色:“不用客氣,有什麼話你可以直說。”
詹溫藍目光有那麼一剎那,深刻得讓史蒂芬手指一抖,竟有點不敢相信一個人被逼到如此境地,竟然還能用一種幾近平順的眼光讓人覺得瞬間心靈被安撫得極爲通透。
“我想和你合作,如果你能幫我辦到一件事,我保證你的控股集團將重新成爲羅斯醫藥股份公司的最大股東。”他直接點名來意,目光毫無強勢逼迫的意思,卻渾身上下都透出一種讓人不禁想要臣服的氣息。
史蒂芬雖早就料到他會和自己提合作的事情,卻沒想竟然會這麼簡單。“只要幫你一件事?”
“對。”詹溫藍將手中的一張紙遞過去。上面是一串人名,各個都與當初的X有過合作。“我希望你能將他們和我合作的事情傳開,當然,這個傳開必須是私下進行。”
史蒂芬有些不理解,“他們可都是‘聯盟’的人,和你合作並不出奇。”而起,這個時候,說出和X合作,反而更能增強大衆的一種印象——他們都是被X欺騙的合作商,這個時候,透露出這種信息對他有什麼好處?
詹溫藍輕輕地搖了搖頭,目光帶着嘲弄的譏諷,“和這些人相比,我的背景可清白的多。”
商人,除了極個別極有原則,並性格剛硬毫不動搖的人,其他人誰手裡沒有幾筆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成爲X,資產雄厚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人際交往上面向來大方。在與這些人合作時,曾“頗爲順手”地幫對方解決了一些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商業案件。當時,不過是爲了賣個人情,順便厚實合作的基礎。誰曾想,如今卻是反抓住他們把柄的重要手段?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而在商場,瞬息萬變,哪裡需要三十年?只要消息傳播出去,他將曾經“幫忙”的經過直接放到網上去,不用三個小時,英國民衆心中的偏袒對象立即會換成他。
作爲一個外籍商人,在無數合作中,“無條件”地,甚至是“被逼無奈”地幫助英國某些無良商人解決爛賬的事情,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會知道,他纔是這次訴訟中最無辜的一方!賊喊捉賊並不是只存在於故事裡,相反,當普羅大衆知道自己被這羣道貌岸然的商人利用,心底的反感度會立馬直線上升。
到那時,聯盟是否還能存在都是個問題。就算還能勉強將這場訴訟繼續下去,至於他這邊,只要請一個資深律師,勝算率也會立馬上升。
史蒂芬沒有吭聲,他忽然發現,年紀和閱歷有時候並不成正比。這個看似年輕的過分的東方男子,真正沉下心思做事時,給他一種冷芒在背的壓迫感。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直直地盯住,那一瞬間,他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錯覺。
這一刻,他有一種預感,這場訴訟,前景如何,或許完全取決於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