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清早,陽光明媚。
苗曉秋7點半左右來到學校。
她像往常一樣,先從傳達室裡拿了報紙。
然後在校門口那些值日生們充滿激情活力的高分貝的問好聲中,微笑着朝左右兩排的孩子們點點頭,腳步不緊不慢地走過了學校的前廊。
拐彎上了行政樓的樓梯,苗校長翻着報紙,走到三樓自己辦公室的門前。
開門進去,屋裡的空氣略有點悶。
一天半沒人來,氣味聞着就不對了。
在小學裡當領導,就是這點不太好。行政上的力量太弱,幾乎享受不到身爲一個領導應有的排場和待遇。不僅水到自己燒,茶要自己倒,報告要自己寫,甚至以百里坊小學這麼薄弱的基礎設施配給,校領導和老師們,連吃飯問題都要自己解決——雖說有那麼點飯補,但總歸還是沒有單位食堂整時整點的飯菜來得方便和舒服。
苗校長開了窗,讓新鮮空氣透進來。
然後又去隔壁的衛生間打了盆水,把房間裡的桌椅書櫃擦了一遍。
忙活完畢坐下來,熱水瓶裡倒還有一些前天剩下的已經涼了的白開水,苗曉秋小事不矯情,涼白開也照樣喝,給杯子裡倒上滿滿一壺,這才總算完成了辦公的準備工作。
與此同時,學校的晨會廣播也響了起來。
苗校長很少在晨會上露臉。
一來學校本來就有金校長這個正牌主持工作,她就算有個市人大代表的頭銜,也不好在單位的具體工作上過多插手主要領導的事務。二來她本身就生性淡薄,不喜歡熱鬧的環境,也不喜歡出風頭。以前在市教育局上班的時候就不喜歡開會和講話,現在到百里坊小學當個副校長,面對一大羣小孩子,就更沒有多講話的必要。
在苗曉秋想來,如果退休之前能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讓百里坊小學的規模更進一步,就是她從政生涯最好的收尾了。甚至更退一步講,能讓學校多個食堂,或者把後面專供一二年級孩子使用的小木樓再翻新一遍,那也是個不錯的成果。
苗曉秋最近心情很好,學校裡多了個小神童,就像多了個外掛。
只要林淼這孩子能儘快出一點大成績,那麼她向區裡甚至市裡要錢,說話都能硬上幾分。
像這樣的機會,一輩子只有一次。
孩子很快就會畢業,她必須得抓緊時間——
把林淼這個得天獨厚的資源往死裡用。
昨天晚上,《東甌日報》的一個老資格的記者給她打了個電話,說是今天要過來採訪林淼。是關於林淼直接跳到5年紀,並且拿了甌城區小學奧數競賽一等獎的事情。
苗曉秋昨晚已經把事情跟金校長說,並且連夜做了點安排。
現在就等報社的記者上門,這種事,她和金校長自然得親自出面接待。
“喂喂喂,同學們,都安靜了啊。今天我們一共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學校的廣播音樂一停,金校長的聲音隨即響起。
苗校長聽着老金的話,心裡頭那點雀躍稍微平靜了一些。
她坐下來,翻開今天最新的《東甌日報》,隨意地看了眼頭版頭條,照常是市領導昨天又開了什麼會,做了什麼講話,佈置了什麼任務。
苗曉秋已經不在線上工作了,覺得沒什麼意思,又隨意地翻到後面去。
《東甌日報》的內容很多,信息量很大,幾乎每一天都有足足24個版面。
苗曉秋翻得很快,翻到關於文體教衛的那一版時,稍微停頓了一下。
等今天的採訪結束,關於百里坊小學和林淼的那條新聞,應該就會被登在這裡吧?
“唉,第七版的版面還是太角落了點,如果能拿個市一等獎,這孩子可能就要上頭版了……”苗校長心裡覺得有點可惜。
她私底下也跟區奧數隊的朱老師打聽過,朱老師對林淼倒是印象不錯,說潛力還有,等過幾年拿個省一等獎都不成問題,但是目前——還需要多鍛鍊。
言下之意,基本就是今年想在市裡拿個好名次,是希望不大了。
畢竟孩子的智力也是要一步一步開發出來的,就算是天才,也需要靠時間來積累經驗。
苗校長聽朱老師那麼一說,心就涼了半截。
她隱隱有預感,林淼恐怕不會老老實實地在百里坊小學讀完這僅有的兩年。
說不定,這個學期一結束,這孩子就要以轉校相威脅,逼學校讓他跳到六年級去了……
“頭疼啊……得想個別的辦法啊,要不拉去參加書法比賽好了……不過小學的硬筆字比賽,影響力又太小。林國榮這個爸也不知是怎麼當的,孩子這麼好的天分,也不曉得早點送去學大字……”苗曉秋嘀咕着,正走神呢,盯着報紙的眼睛裡,卻突然瞥到了那個她正在念叨、然而理論上卻絕不應該在報紙上出現的名字——
林國榮!
苗曉秋還當是自己眼花了,趕緊再仔細一看。
下一刻,當她明明白白地看到“林國榮”這三個字,整個人瞬間都不好了。
敢問堂堂《東甌日報》,到底是什麼時候墮落到這種地步的?
苗曉秋定了定神,一看是第八版的文學版,首先搖了搖頭,心說一定是重名,沒理由的。接着再一看標題那片文章的大標題——《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嗯,很有意境感覺……
絕對不是同一個人……
苗曉秋連文章都不細看了,懷着不願意相信的心情,直接跳過了正文。
正文底下,有一段用小一號的字體標註的作者說明。
只見上面寫道:“作者林國榮,系甌城區西城街道職工。本文摘自其處女作散文集《小院雜談》,該書目前已完成校稿編輯工作,將於本月(94年11月)由東甌日報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
西城街道職工?
苗校長感覺天都黑了。
居然真的是那個林國榮?
不對!
不可能的!
“一定是他兒子寫的!”苗校長洞察天機,激動地猛一拍桌。
奶奶個熊!大新聞來了啊!
……
同一時刻,東甌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內科病房。
戴建武在親人的攙扶下,從病牀上坐了起來。
前天搶救了半天,他總算沒梗死,因爲送醫及時,眼下已經脫離危險,只要注意控制血壓,應該修養上一個星期就能出院。
剛剛吃過早飯躺了一會兒,老戴覺得有點躺不住,就讓陪在牀邊照顧他的兒媳婦兒,拿點報紙、雜誌什麼的給他看看。
戴建武平素喜好文學,舞文弄墨的事情也沒少幹,業餘時間經常給一些小報投投稿,偶爾也有發表的時候。所以在單位裡,他和同樣身爲“知識分子”的胡劍慧和許佳昌,一直以來都並稱“西城三杆筆”。直到後來來了林國榮,因爲寫報告還算過得去,居然就有人奉承說是“西城四杆筆”,戴建武和許佳昌都不屑和林國榮這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滿肚子草的人齊名,唯有胡劍慧會做人,每當聽到這種說話,總是哈哈一笑,完全看不出她有什麼反感。
哼!這個林國榮,早晚死得慘!
戴建武默默想到,稍微激動了一下,就看到牀邊的血壓計數據在往上跳。
他趕緊做深呼吸,讓自己放鬆下來。
然後那血壓又緩緩下降,讓老戴長鬆了一口氣。
“爸,報紙。”戴建武沒等多久,他的兒媳婦兒去護士站裡拿來了一份《東甌日報》。
戴建武有點艱難地把報紙攤開,頭條看都沒看,就直奔最喜歡的第八版。
翻到文學版,戴上老花鏡。
戴建武一眼就瞧見了一個版面中間那個很顯眼的標題。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嗯,不錯,有點意思……”老戴面露微笑,輕輕點頭。
再往下一看作者的名字,老戴一瞬間臉色就變了。
坐在旁邊的少婦見狀嚇壞了,明明前一秒老爺子還高高興興的,怎麼突然就臉色發白了?
“爸,你怎麼了?”少婦急忙問道,“哪裡不舒服嗎?”
“等一下……”老戴強忍着不適,打住了少婦的話,然後再繼續往下看,跳過正文,來到最後那一段小字上面。
他快速地瀏覽過去。
當讀完這一小段,戴建武根本都還來不及說話,就突然間感覺到天旋地轉,嘴角一歪,兩眼一閉,完全失去了意識……
“爸!爸!醫生!快來啊!救命啊——!”
病房裡頓時亂成一團。
“啪!”就在這時,房內的電視機裡傳出一聲脆響。
只見評書大師單田芳,捲起袖子,猛一拍驚堂木,用他那獨樹一幟的口條,表情豐富地念白道:“最是文人二三言,說來殺人——不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