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到了中旬,連林淼都開始只穿三件衣服出門,東甌市的氣溫,可想而知絕對已經是全市達成共識的高。早上七點半後,太陽一出來,蹬了一路自行車把孩子送到學校的項啓慧,熱得渾身直冒汗。但項啓慧對此並無怨言,只是感慨而已。
一轉眼,孩子竟就上初二了,最近進入了青春期,還開始恥於坐她的車往返學校。不過這也沒辦法,前些年家裡日子好過的時候,孩子就是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她和彬彬他爸,從來也沒想過要讓彬彬去學習騎自行車。幹部家的孩子,長大了自然子承父業,自行車那是她這種普通工人騎的,她家彬彬哪兒用得着學這種東西?有這時間,還不如去中遠那邊練練書法。
只是誰能想到,家庭變故,說來就來了。
去年年中搬家之後,家離學校又遠了不少,一開始還有孩子他爸的領導用車來接送,方便得很,可那個姓牛的王八蛋良心實在是壞,就因爲自己當官當得不高興,便把氣全都撒在了她老公身上。她家老金多好的人吶,兢兢業業在大樓管理局工作那麼多年,爲國家和人民做過那麼多貢獻,結果說開除就開除,連飯碗都砸了!
想想看,那個更王八蛋的林國榮,好歹還有口飯吃呢!項啓慧一想起去年的事情,就不由得滿心怨恨,恨不能把林國榮和他家那個**崽子一起生吞活剝了。
她老公金德吉從去年年底被開除到現在四個月,一直賦閒在家,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工作。現在年齡也四十四了,學手藝也晚了,這輩子除了當領導,似乎也幹不了別的。可東甌市這麼小的地方,除了機關單位,又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去領導?所幸家裡還有自己夫妻二人工作多年攢下的三十來萬的積蓄,暫時生活還不愁。而且最近老天也終於開了眼,讓那個林國榮家的**崽子倒了大黴,自己也找到了撈一筆的法子……
念頭轉換間,項啓慧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從實驗中學門外調轉車頭,項啓慧頂着越來越大的太陽穿街拐巷,不一會兒就到了位於望江路。在停車場放好車子,給看車的老婆子遞了五毛錢的停車費,然後擡手一看錶,時間剛好八點。附近的學校響起上課鈴聲,像是某種別有含義的信號。項啓慧內心帶着幾分優越,腳步輕快地朝交易大廳的方向走去。
炒股這門“技術”,項啓慧最近兩年纔剛剛學會。
她原本在甌城區的一家醬油廠上班,但廠子效益不好,三年前就基本處於停工狀態,她也就結結實實地在家裡休息了三年。雖然工資只有原來的一半,但好在省心省力,每天都很空閒。而也正是因爲這樣的閒極無聊,纔有後來她以前的工友黃明玉帶她來證券交易所開眼界、見世面,並學會這門需要靠讀懂政策、市場和社會心理學才能融會貫通的手藝的機緣。
九點半纔開始營業的證券交易大廳外頭,此時已經人頭攢動。
不少人帶着鑼鼓過來,作爲喊口號的工具。
項啓慧對這種靠搞迷信活動求財的行爲很是不屑,覺得太過低級,很侮辱她這樣的技術流選手,不過考慮到這回大家喊的口號相當有意思,她也就沒像平時那樣,阻止這些由小學退休老師和國企退休職工組成的炒股主力軍的行動,甚至還反過來,主動加入了他們。
“來啦?”
“每天都這麼早啊?”
“今天買那隻好啊?”
項啓慧從交易所門前的大空地前走過,和相熟的老股友們打着招呼,心裡對他們的技術和水平很不屑,臉上卻堆滿了笑容。買哪隻?這種問題,只有外行才能問得出來!老孃要是告訴你們,你們不全都去買了?到時候你們成羣結隊拋的話,不就影響股價了嘛!項啓慧心裡得意地想着,嘴上又謙虛地表示自己也摸不準。轉了一圈,沒看到工友黃明玉,她便找了個花壇,拿出報紙鋪在花壇邊,坐下來休息片刻,等待交易所開門。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項啓慧也不是真的需要黃明玉,只是一整天待在交易所裡,她總得有個伴聊天解悶——炒股的時間久了,她對黃明玉這個帶她入門的師父,早就沒有敬畏心了。
尤其對黃明玉的那個兒子,項啓慧更是深深地感到討厭。二皮臉,沒家教,跟她家的彬彬完全沒法比,可偏偏黃明玉還總喜歡誇她的兒子多懂事、多優秀,一點都不比林淼差,聽得項啓慧都覺得想吐。你兒子要是能和林淼那個**崽子比,你還用在這裡炒股?林淼那**崽子單槍匹馬都搞出十個億了!你兒子能比?真是笑死人了,怕是連人家一根毛都比不過哦!
她兒子叫什麼宇來的?她老公好像是姓肖的吧?……
項啓慧心裡不確定地想着,用手做扇子,扇了兩下。
太陽越升越高,天氣越來越熱。
項啓慧不住地看手錶,只覺得時間過得忒慢。沒一會兒,兩個二十歲左右看起來像小情侶的年輕人,頭上戴着同款式的頂着裝小風扇的帽子,手裡拿着汽水,走到了花壇旁。
男的黝黑黝黑的,但身板一看就很強健,女孩子跟個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哎喲,這個電風扇一點用都沒有!還不如買把扇子呢!你爲什麼不攔着我啊!”
“大姐,我攔了你至少十八次了好吧?”王斌很蛋疼道,“還有啊,這帽子是我掏錢買的,我都沒說什麼呢,你心疼個屁啊?”
“哇!小氣巴拉!你個月三千五的工資,你還跟我算這個?好好好!十二塊是吧?還你還你!不就是一頓飯錢嘛!”黃清清打開包,就給王斌掏零錢,嘩啦啦掏出一大把零錢,然後手一抖,就掉了一地。
邊上的老頭老太見到,紛紛彎腰撿錢,還回黃清清手裡。
黃清清連聲說着謝謝,一個老太又趁機打聽道:“孩子,你男朋友做什麼工作的啊?一個這麼高的工資?我一個月退休金也才八百塊呢!”
“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黃清清急忙否認,又解釋道,“我們都是給人打工的,老闆有錢……”
老太又問:“哦,那你們老闆是幹嘛的啊?”
“我們老闆……”黃清清有點拎不清的狀況,不知怎麼的,很想宣佈自己的老闆就是林淼。
好在被王斌搶白道:“我們老闆是搞房地產的。”
“哦……”空地上的老頭老太們發出一陣恍然大悟的喊聲。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房地產到底能掙多少錢,但感覺聽着高端,就不約而同地哦了一下。
坐在花壇邊的項啓慧,卻露出了看透一切的笑容。
吹牛逼……
現在房地產的錢哪有這麼好掙?她家老金都說了,東甌市的房地產,目前根本做不起來。而且就算真有大老闆投資,三千五這樣的高薪,肯定也是給總經理這種級別的領導的。眼前這個年輕人,撐死不過二十歲,鬍子都還沒多少,拿什麼掙三千五的工資?
除非是老闆的兒子!
項啓慧不再對王斌感到好奇,又返回了她自己的精神世界,繼續謾罵林淼、鄙視老股友、吐槽黃明玉、譴責牛知府、痛恨林國榮。炎炎日頭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等到快九點的時候,項啓慧突然聽到有人在耳邊喊道:“啓慧!”
項啓慧轉頭望去,便見到黃明玉從那對年輕人身前走過,興沖沖來到她身旁,大聲說道:“內幕消息啊!今天還要繼續漲!”
項啓慧心裡呵呵,臉上卻雲淡風輕一笑,細聲細氣地擡槓道:“要是整個大盤都漲,消息不消息的,不都一樣嗎?”和她去年帶人圍攻林淼的時候,完全就像是兩個人。
黃明玉不禁有點不高興了,笑臉一收,說道:“怎麼會一樣呢?我們今天就盯着一隻買,這叫集中火力辦大事你懂不懂?”
“大事我就不辦了。”項啓慧淡淡道,“我是做中線的,你是做短線的,咱們思路都不一樣。”
“呵,你還跟我說中線、短線了?這些話都還是我教你的……”黃明玉今天心情不太好,兒子早上鬧着不肯上學,花了不少力氣,多給了他五塊錢才把他哄出門。
結果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
王斌和黃清清等開門等得無聊,見項啓慧和黃明月一見面就要吵架的樣子,注意力立馬被吸引了過去。正期待兩個人吵起來,空地上卻突然有個老伯大喊一聲:“時間差不多了!大家先喊幾聲吧!聚聚財氣!”話音落下,鑼鼓聲就乒乒乓乓、轟轟隆隆就響了起來。
一陣雜亂的動靜過去後,很快又對上了節奏。
王斌擡眼望去,只見兩個老大爺你敲鑼、我打鼓,同時連翹三下,嘴裡一邊喊道:“林國榮!”
下一刻,空地周圍,四面八方,同時山呼海嘯般接道:“死全家!”
乓乓乓!咚咚咚!
“林淼淼!”、“死親媽!”
王斌和黃清清對視一眼,眼裡滿是說不出的震驚。雖然早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聽說是一回事,親身體驗又是另一回事。王斌眼裡的震驚,很快變成了憤怒。
黃清清忙拉住他,冷靜地搖了搖頭,然後指了下邊上兩個笑得樂開花的老孃客,小聲道:“全都腦子有病的,跟他們計較什麼?等下鬧起來,吃虧的還是我們。”
王斌知道黃清清說的有理,可還是有點憋不住,轉頭質問項啓慧道:“你們這麼罵人,太過分了吧?”
“不過分,不過分!哪裡過分了!林國榮他兒子偷老百姓的錢去炒股,讓我們罵幾句他能死啊?”項啓慧理直氣壯。
黃明玉也跟着幫腔道:“後生兒,你不懂這裡的事情啊。我們這邊罵人是有講究的,罵林國榮他兒子罵得越兇,股票就漲得越快。”
王斌聽到這種話,忍不住冷笑着反問道:“那萬一等下股票跌了,你們是繼續罵,還是改口管他叫爸爸啊?”
這個問題一出來,邊上老頭老太紛紛停下口號,神色不善地望向王斌。
打鼓的老頭情緒很激動,指着王斌就罵:“你這麼跟我們這些老年人說話,是要天打雷劈的!林國榮他兒子才幾歲啊?讓我們管他叫爸爸!你今天走路上就要被車撞死啊!”
王斌聽得想動手。
黃清清嚇得趕緊抱住他,喊道:“別衝動!你打他一下,他明年死了全家都要來找你麻煩!”
老頭沒被王斌嚇到,卻差點被黃清清一句話氣吐血。
就在這時,交易所的門突然打開。
“門開了!”有人興奮地高喊一聲。
空地上一大羣人再也沒空管老頭的死活,紛紛衝入場內,口號聲此起彼伏。
“林淼死全家!”
“林淼我草擬祖宗十八代!”
“林國榮我日你小蜜八百次!”
黃清清慢慢放開王斌,兩個人都有點目瞪口呆。
太瘋狂了……
項啓慧自恃技術高超,不緊不慢地站起來,看王斌和黃清清一眼,走到打鼓的老頭身邊說了句話,老頭憤憤地哼了一聲,瞪王斌一眼,然後揹着他的鼓,跟着項啓慧走進了交易所。
王斌和黃清清站在原地半天,等到空地上都沒人了,王斌才一握拳,拉住黃清清的手,大步朝交易所走了過去。
兩人走進交易大廳,距離九點半開盤還有些許時間,大廳裡亂糟糟的。黃清清微紅的臉,把手從王斌手裡抽出來,王斌慢半拍反應過來,尷尬地趕緊找話題道:“股票怎麼看啊?”
黃清清指了下大屏:“九點半開盤,還有差不多半個小時,等吧。”
“哦……”王斌緊張道,“綠的是跌,紅的是漲對吧?”
黃清清嗯了一聲,忽然又笑道:“你還真是個股盲。”
王斌反駁道:“林總說炒股不用懂股票,小打小鬧跟賭博沒區別,量級大了和股票本身沒又直接關係,靠的是大勢所趨,是天時地利人和……”
“嘁。”黃清清翻白眼道,“他那麼喜歡吹,就是因爲不懂才這麼跟你說,要是稍微懂一點,他肯定就跟你說別的了!”
王斌隱隱覺得黃清清說得有道理,但公司的核心意識不能丟,只能氣勢稍弱道:“不跟你爭這個,沒意思。”
黃清清傲嬌地哼了一聲。
兩個人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等臨近九點半時,大廳裡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老頭老太們的口號聲一浪接一浪,亢奮估計連街對面都能聽到。
王斌眉頭緊皺地強忍着,大屏上突然浮現出一大片數字。
“開盤了!”有人喊了一聲,大廳裡亢奮的喊聲,卻戛然而止。
王斌擡頭望去,只見屏幕上一片綠色。
滿屋子的人彷彿被人掐住了脖子。
黃清清也露出一臉的驚慌。
王斌卻不管這些,他只覺得渾身上下有股熱流在涌動,急忙張嘴,扯着嗓門高喊三聲:“林淼是我爸爸!林淼是我爸爸!林淼是我爸爸!”
全場的老頭老太,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王斌。
王斌絲毫不爲所動,繼續大喊:“林淼是我爸爸!”
這一喊,大盤上的某隻股票突然由綠轉紅。
“漲了!漲了!漲回來了!林淼是我爸爸!”某個角落有人跟着大喊出來。
交易大廳內,王斌的嗓音響徹四方。
在一聲聲喊叫中,屏幕上的股票也飛快地一隻接着一隻由綠轉紅。
“林淼是我爸爸!”一個站在王斌不遠處的阿公,突然扔掉了尊嚴。
“林淼是我爸爸!”一個阿婆向生活低下了頭。
乓乓乓!
敲鑼聲響了起來:“林淼是我爸爸!”
屏幕上紅色滔滔,交易所裡的口號斗轉星移。越來越多的阿公和阿婆,在猶豫中加入了大流,喊過一聲後,所有的廉恥之心,就在人聲鼎沸中,化作了虛無。
“林淼是我爸爸!”黃明玉一聲怒吼。
緊跟着又是鼓響三聲。
“林淼是我爸爸!”打鼓的阿公聲如洪鐘。
激情涌動之下,黃清清終於也憋不住了,放聲高呼:“林淼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廳裡一羣老頭老奶想都不想就跟着喊:“林淼萬歲!萬歲萬萬歲!”
項啓慧聽得頭皮都炸了。
這羣人,怎麼會這麼愚昧?
大盤就跌了不到半分鐘啊!半分鐘都等不了就改換門庭了?!
項啓慧忍不住振臂高呼:“林淼死全家!”
大廳裡的呼喊聲微微一弱,隨即邊上立馬就有幾十道不善的眼神,落到了她身上。
“滾出去!”
“日死她!”
“老子把你擡起來搞!”
安靜片刻,喊殺聲撲面而至,幾個老頭甚至真的撩起袖子要動手。項啓慧嚇壞了,她驚恐地看黃明玉一眼,閉上嘴往後退了兩步,然後猛一轉身,撒腿就跑,奪門而出。
一口氣驚恐萬狀地跑出一百多米,項啓慧轉頭看看身後,見沒人追來,稍微鬆了口氣。
她扶着膝蓋,喘了喘氣,心裡想着這羣人簡直沒有腦子,一股怒氣,又隨之涌了上來。
看着面前車來人往的馬路,她不知腦子裡哪根弦突然繃斷了,不由自主,大喊了一聲:“林淼!我艹你媽!我草擬全家十八代!”
路邊幾個年輕人路過,打量項啓慧幾眼,當着她的面,便竊竊私語起來。
“有病吧?”
“精神病。”
“可能是從康寧醫院裡逃出來的……”
項啓慧只覺眼前一陣發暈,差點要倒下,她趕緊扶住路邊一棵小樹,擡頭又見三個年輕人慌張跑遠,滿懷着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含着熱淚痛呼:“善惡不分,黑白顛倒,這個社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