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還是小女孩的李茹靜坐在客廳沙發上,身上蓋着被子,腦袋上放着塊溼毛巾,牀邊的櫃子上則放着藥片和水。當然,這一切都沒有人會替她準備,所以都是她自己拖着病軀,勉強支撐着準備好的。
整棟房子裡,安靜到只有電視機裡的人正在嘈雜說話;因爲沒有開燈,所以客廳內的唯一光源只有電視屏幕的光亮,照得女孩的小臉一片蒼白。
“呼——呼——”粗重而沉悶,是那種重病在牀的人才會有的呼吸。此時此刻,只有這一個聲音在寂靜的房間和樓梯間迴盪;聽得久了,就會讓人產生“像是整棟房子都在呼吸”的錯覺。
“……茹靜……茹靜……”恐怖的喘息停止片刻後,換成了人聲。本來半夢半醒的她,被女人的呼喚驚醒了。女孩呆了一下,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原來是吃藥的時間到了。這時候,女孩的身心早已瀕臨極限,整個人都覺得不堪重負,但還是機械性地做出了迴應:她勉強支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將東西準備好後,步履蹣跚地前往那個房間。
推開臥室的房門,裡面同樣沒有開燈,空氣裡氤氳着濃烈的藥味,沉浸在黑暗中的大牀簡直像是怪物的巢穴,而躺在牀上的女人亦早已不復記憶中溫柔的樣貌,更像是一頭盤踞在黑暗中的妖怪。不過,這般景象看久了,便也習慣了。
她和往常一樣,將藥壓碎倒入水中,準備把杯子放到母親的嘴邊。只是相比起平時,母親的身體分明更虛弱了,所以舉着玻璃杯的手也跟着顫顫巍巍。當杯子靠近枕頭的時候,從被窩裡突然探出一隻乾瘦的胳膊來,她躲閃不及,手中的杯子被打掉,落到地上摔成碎片,裡面的水濺了一地。
小女孩站在原地,沉默半響後,這才聲音沙啞地說道:“媽媽……你先等等。我馬上就來打掃……再拿杯新的上來。”因爲腦袋發燒的緣故,她連說話都顯得顛三倒四。小茹靜轉過身,想要朝着門的方向走去。
她本來應該提起腳去躲開地上的碎片,結果卻忽略了這件事。劇烈的痛楚從腳底傳來,踉蹌的步伐踩在水花上,女孩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前跌倒。
回過神來後,李茹靜努力從地板上爬起來。她倚靠着背後的牀板,靜靜地坐在那裡。然後,她突然間就不願意再站起來了。
好累啊……真的好累,她想,已經不想再動了。與這種彷彿要窒息的疲憊感相比,摔了一跤的痛楚、腳掌底被玻璃碎片劃破流血的痛楚,似乎都不算什麼了。
她甚至覺得能這樣一直躺下去就好了。不用辛苦,不用勞累,這不是很好嗎?爲什麼自己要那麼辛苦呢?別的孩子能在家人的愛護下,不知世事地安心長大,唯獨她需要拼命掙扎,這又是爲什麼?
雖然小茹靜的個性早熟,但有些事情她果然還是想不明白。堅持不下去很正常,會崩潰也正常,哪怕是性格堅強成熟的成年人,人生中也會遇見受不了挫折和打擊而一蹶不振的時刻。但這些事情——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人告訴過她該如何去思考和麪對,更不會有人去幫她。
要怎樣做才能一個人肩負起家庭的責任?要怎樣才能堅強坦然地去面對人生中遇見的那些不公平?要付出什麼樣的努力,纔能有從殘酷的困境中爬起來的那一天?她只是個小孩,不可能去思考這些過於複雜的話題;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至少有那麼一瞬間,她聯想到了死亡。
儘管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這是個過於陌生和神秘莫測的話題,但李茹靜不同,她是早早便接觸到了這件事。在照顧母親的時候,當年幼的李茹靜看着病榻上一點點虛弱下去的女人,當她從對方身上嗅到了腐朽的氣息時——“死亡”,這個詞語的涵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現在她的面前。
但這個時候的李茹靜,還難以理解其中的嚴肅性,甚至會產生“死了就好”的想法。無論是她,還是被病痛折磨的母親。無論是誰,任何辛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只要死了就好。
就這樣,一顆小小腦袋裡轉悠着的盡是連大人們都要皺眉的難題,這位抱着膝蓋坐在牀邊的小女孩,眼皮很快開始上下打架。她睡着了。等她醒過來後,她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牀邊,卻突然間本能地覺得,這個臥室似乎變得更黑暗了。而她的意識卻完全沒有因爲得到休憩而變得清醒,反而變得更加倦怠。
除了睏倦以外,還有冷,宛如幽靈纏身般的陰冷。她的身下,是還沒來得及清掃乾淨的冰冷的水。但這一刻的感覺,卻似乎不僅僅是如此。女孩甚至回覺得,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不是一個小小的臥室,而是一片廣袤漆黑的森林。她就這般獨自一人抱着膝蓋坐在幽暗的森林之中,身下不是木製地板,而是泥濘溼潤的湖畔,旁邊就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暗湖水,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這種感覺是如此真切,當她閉上眼睛的時候,甚至聞見了土腥味,和漫過腳踝的湖水的潮潤。以及疼痛。不是某個傷口的痛楚,而是遍佈全身的疼痛,連骨頭都在嘎嘣作響。又冷又疼,但這一切,仍然比不上意識的困頓,女孩的思維很快就被拖入下一個更加深沉的夢境裡。
等她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房間裡淤積的黑暗變得更濃郁,而那種身處幽暗林間的感覺亦變得更加真實。有什麼東西正在迫近,窸窸窣窣,像是蜘蛛的肢節正在地板上爬行。
“啊……”她那一片混沌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清晰到宛如命運的答案——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儘管如此,女孩卻完全感受不到恐懼,反而有一種奇妙的好奇感,混雜着對解脫的渴望。如此反覆着,她的意識就這樣在昏沉的海洋裡起起伏伏,黑暗中爬行的聲音越來越靠攏,幽暗的林中之湖近在咫尺。
而就在這時,臥室的門被敲響了。坐在牀邊的女孩的雙眸睜得大大的,怔怔地看着那扇臥室的門。儘管那聲音不算響亮,只是急促的數下,但當它迴盪在原本寂靜狹窄如墓室的這個房間裡的時候,卻顯得尤其清晰。
是誰?是誰在外面?敲門聲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之後門外又變得無聲無息了,但小女孩的心臟卻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爲臥室外不可能有人,整棟房子裡都沒有別人,門是鎖住的,她進來的時候就有檢查過。
爸爸離開了這個家、拋棄了她們,他叫來的照顧媽媽的人也走了一段時間。除此以外,平常根本不會有人上門拜訪這個家……而且,如果是敲大門的聲音倒還好說;敲臥室的門,豈不是說明對方已經入侵屋內,此時此刻與她和媽媽只有一門之隔?
是誰?是小偷嗎?可哪有小偷會彬彬有禮敲門的……這個突發事件,倒是讓本來意識昏沉的小女孩變得清醒了點。她緊張兮兮地瞪着房門,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報警。她僵硬地坐在牀邊,想跑走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想找個地方躲藏也不知道去哪裡,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努力蜷縮起身體。
在呆呆地等了一會兒後,女孩發現門外的人沒有動靜,也沒有破門而入闖進來的意思。一種奇怪的好奇心逐漸壓倒了恐懼,女孩還是沒有動,只是將目光落到了門縫下方……
然後,她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這傢伙沒有腳!不止如此,樓梯上是開着燈的,昏黃的光亮從另一頭投射過來,她發現自己甚至看不到對方的影子……女孩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是幽靈?鬼魂?
“媽媽……媽媽!”她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轉過頭來,下意識地就想向躺在牀上的母親——現如今唯一陪伴在自己身邊的親人求助。在兒時的回憶裡,母親的懷抱永遠是最溫暖的,就像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壁壘,躺在那裡就有種被庇護的安心感。這份回憶對此時的李茹靜來說不算遙遠,以至於她有時候會忘記,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躺在牀上的那個女人早就不再是當初那個溫柔的母親。
當李茹靜轉過頭去,看到的是從牀邊蔓延開來的黑影,正在無止境地擴張“領土”;而在紗帳下方,坐立起來的瘦削人影投在身後的牆壁上,像是吹氣球般膨脹起來,她分明還看見人影背後的長長頭髮像觸手般在空中胡亂揮舞……女孩嚇得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可等她冷靜下來再仔細一瞧,卻又發現那僅僅是自己的錯覺。
媽媽一如既往地躺在牀上,發出悠長而平緩的呼吸。她應該還是睡着的,沒有醒來的意思,也沒有注意到敲門聲。女孩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額頭,果然很燙,自己是發燒到糊塗了嗎?
這時,敲門聲再度響起,同時還混雜着人聲,“茹靜……茹靜……”
小女孩縮了縮脖子,整個人再度緊張兮兮地蜷縮撐一團。那聲音不是媽媽喊她的名字,而是從門外的方向傳來的!她的心臟緊張得怦怦直跳。那傢伙到底是誰?居然還知道自己的名字?
“茹靜……茹靜……”低沉的、陰森森的喊聲。聽不出是男是女,靜靜地在陰暗的臥室中迴盪。只叫人覺得很可怕。那個聲音聽起來有點模糊,就像是老式錄音機裡放出的聲音,夾雜着令人焦慮的噪音,和電影中鬼怪的聲音實在很相似。女孩這時候幾乎已經對某件事確信不疑:敲門的人、喊自己名字的人……肯定不是人!
門外的聲音喊了好久,她卻始終不敢迴應。小女孩很早以前就從媽媽聽說過鬼故事:要是在無人的地方——比如空蕩蕩的房子,或者是一個人在深夜僻靜的山路上行走,這時若有人喊你的名字,千萬不要回頭,也不要下意識地答應,否則妖怪就可能找到你、把你吃掉。
直到門外的聲音慢慢變得大起來,充滿焦慮感。彷彿是有人從遠方傳來怒吼,小女孩才怯生生地迴應道:“爸爸……爸爸,是你嗎?你回來看媽媽了嗎?”
“阿姨,阿姨……是你來了嗎?”然而,無論她怎麼喊,把自己認識的人全都喊了一邊,門外的人卻始終沒有迴應,只有那呼喚着“茹靜”的聲音始終像幽靈般在門外徘徊,不肯散去。小女孩越來越感到害怕了。
“茹靜……茹靜……”聲音盤桓好久了,她甚至聽見了其中夾雜着的詭異啜泣聲,更像是女鬼作祟了。但女孩不確定,有可能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錯覺。
“出來吧……出來吧……”模糊不清的呼喊之後,對方似乎覺得這樣下去沒有意義,於是換了句臺詞。
誰會出來啊!小女孩縮得更厲害了。她想起了幼兒園老師教過的“小兔子乖乖”的童謠,她知道,如果是聽話的乖孩子,這時候絕對不應該開門的。
“茹靜……出來呀……你出來呀……”門外的人好像是發現了沒辦法引誘她,便乾脆邀請她出來玩。
女孩沒有動,默默嘀咕着那個童謠,“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沒回來,誰來也不開。”媽媽……她的媽媽可不止是“沒回來”,她病重躺在牀上,根本沒有能力去保護和幫助她,女孩只能萬事靠自己。她雙手環繞着膝蓋,將臉埋入其中,就像是把自己關在了那個封閉的小天地裡,不願意去想媽媽的事,將門外孜孜不倦的呼喚當作沒聽見。
就這樣,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等李茹靜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直到不耐煩的時候,一種奇特的情感逐漸萌生,它慢慢成長,從心底深處探出腦袋,去看看吧?她現在已經不那麼害怕了。因爲門外徘徊的那個聲音固然詭異陰森,卻始終沒有進來的意思,只是一直唸叨着“快出來、快出來”。換句話說,就是那傢伙沒辦法進來。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想到這裡,小女孩終於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着,很慢很慢地走到門前。她將側臉緊貼着門板,傾聽着從門扉的另一頭傳來的聲音,“茹靜……出來呀……出來呀……”
那人聲模模糊糊的,又很輕微,就像是在邀請她出來玩。唔……小女孩心想,果然還是有點可怕。還好這個聲音並不具備童話裡的巫婆或是魔鬼的那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只是一種徒勞的、無力的呼喚,她還不至於就此上當受騙,傻傻地開門出去。
既然對方進不來,那房間裡顯然纔是最安全的。但就在這時!
“咚!”像是有人重重往上面砸了一拳,門上驟然響起沉重的悶響,因爲女孩的耳朵還緊緊貼在門扉上,所以相當於是在和她只有咫尺之遙的地方響起的!小女孩像受到驚嚇的兔子般往後一跳,從門旁離開,緊張兮兮地瞪着臥室的門,生怕它被一腳踹開,那個呼喚着她的不速之客隨後闖入。
然而,事實情況卻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在那之後,什麼都沒有發生。門依然好端端地緊緊閉攏着,誰都沒有闖進來,甚至連那個始終在門外陰魂不散的聲音,這會兒都像泡沫般消逝了。
小女孩怔怔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像雕塑般一動不動的她終於有了反應。
“媽媽……”她喊了一聲,朝牀上看去。那個女人依然不曾有半點動靜,只能靠自己。是的,在母親沒辦法保護自己以後,這個世界上,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站在門前等待了十分鐘、半小時、一個小時……終於下定決心要出去的女孩,朝着臥室的門邁開步伐。
……
“完。”李茹靜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就像是戲劇落幕的時候姍姍走上舞臺的主持人。
“啊?等等,這……就結束了?”沈青書瞪大眼睛。他本來只想當個老實的聽衆,奈何李茹靜講的故事太過於吊胃口,還是忍不住追問。
“是啊,這就結束了。”李茹靜說道。
“然後呢?那個敲門的人究竟是誰?”簡小曼蹙起纖眉,看來她和沈青書有着相同的心情。
“那就不知道了。”李茹靜一派無所謂的樣子,“我就記得自己後來還是推開門出去了。當然,結果是什麼人都沒有看到,那傢伙也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那豈不是……連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簡小曼問道。
“嗯。”李茹靜輕輕頷首,“而且,要是門外真的是一頭兇惡的鬼怪,那就不應該一直不闖進來。而如果是故意不發出聲音裝作離開的人的話,我現在也不可能活着呆在這裡,和你們聊天了……”
簡小曼撇撇嘴:“你這麼一說,感覺更像是你小時候發燒犯了糊塗,產生的幻聽和幻覺。”
“很有可能。”李茹靜點頭同意,明明嘴上說着“是我的親身經歷”,但當此事被人當作“幻覺”的時候,她似乎也不怎麼生氣。
“你這種人的,以後肯定沒辦法當家了。”沈青書嘆了口氣,“像你這種講故事的風格,沒頭沒尾,最後肯定要被讀者罵死。”
“呵呵,這就是虛構故事和真實事件的區別啊。”李茹靜嘴裡嘖嘖有聲,裝模作樣地朝他搖了搖手指,“你們得學會接受。這世界上的人,他們在一輩子裡經歷的絕大部分重大事件,很有可能都是在沒頭沒尾中開始和結束的。”
“隨你怎麼說。”沈青書站起身來,打了個哈欠後,從牀上拿了條被子。這間屋子狹窄到只能擺下一張牀,而他既不可能和倆姑娘擠在同一張牀上。關鍵是也擠不下,也不可能去和她們搶位置,所以很自覺地抱着被子睡到角落去了。
“聽了個無聊的故事,搞得我都困了。睡啦睡啦。”他還故意提高了音量。
李茹靜撇了撇嘴,隨後對着身旁的好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那我們也休息吧。”
“好。”簡小曼點點頭。
哪怕兩位女孩都身材都屬於苗條纖瘦的類型,這張牀對她們來說還是忒狹窄了點,只能面對着面或者背對着背,總之就是得側着睡,要不然就會讓手啊腳啊之類的地方壓到同伴身上。
簡小曼躺在外側,面朝着門口的方向。這時,她感覺到同睡在一張榻上的茹靜拿手指輕輕戳了戳自己的背。
她本身就有點累了,在這張牀上更是連轉身都覺得麻煩,於是懶洋洋地回了一句:“怎麼了嗎?”
“你認識這間屋子以前的住戶嗎?”李茹靜問了個在她聽來有點莫名其妙的話題。
“當然不認識,這地方我總共都沒來過幾次……怎麼了嗎?”
“嗯,沒什麼。”身後的李茹靜低聲回答,“只是在剛纔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前任租戶遺留下來的東西。住過這個房間的人應該只有你們倆。要看嗎?”
“……不要,這是別人的隱私。不要偷看比較好。”話是這麼說,簡小曼其實只是懶得翻身罷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人還不值得她認真。
“那就算了。”李茹靜放棄得倒也乾脆。
過了一會兒,簡小曼迷迷糊糊聽見身後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發現一隻小手悄悄放在了她的側腹位置,與此同時,背後傳來了飽滿而富有彈性的柔軟觸感,熱力十足。
“你不要貼過來啦,好熱的。”簡小曼有點不滿,小小的掙扎了一下。
“有嗎?我覺得還好。”李茹靜的聲音中透着笑意,“我覺得抱着你的時候,反而有點涼涼的呢。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簡小曼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因爲太過睏倦的緣故,所以少女的情緒不是很安定,連帶着從她口中說出的話,都變得有點奇怪, “可能是你那裡脂肪太厚……所以才顯熱吧。”
而就在這個瞬間,簡小曼聽到房間裡某人的呼吸聲,突然變得粗重起來。睡在這兒的一共就三個人,是誰發出的聲音不言而喻。背後的李茹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而簡小曼則是有點惱羞成怒的喊道:“青書,不準偷聽!”
半夜,沈青書在睡夢中猛然驚醒。這種感覺就好像觸電了似的,一股刺激感從脊椎根迅速往上蔓延,不是很強烈,卻足以把人蟄醒。
他立馬一把掀開被子,站起身來,同時長出了一口氣……沒辦法,實在是太熱了。狹窄房屋內醞釀的空氣又悶又熱,潮意很難被夜風吹散。沈青書將被子丟到一邊,打着赤膊大步離開房間,打開門窗,他站在天台中央等了好久,纔等到一陣難得的夜風從城市上空拂過,驅散身上的熱意,身上的汗水隨之蒸發。他一轉身,發現李茹靜正站在身後,揹着雙手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候自己,身上的衣服則早就穿戴整齊,看不出是剛剛睡醒的狀態。
沈青書的視線掠過她的肩膀,看向後方的房間內。簡小曼纔剛從牀上爬起來,伸懶腰揉眼睛打哈欠。
“……茹靜?你今天這麼早起來了啊。”他將目光重新移回到李茹靜臉上,“現在才幾點?”
“凌晨兩點。”李茹靜擡起手腕上的表。
“這個點起來不會困嗎?”沈青書吐槽道。
“沒有啊,我睡得很舒服。難得在沒有被打擾的環境下休息了一段時間。”李茹靜輕聲回答,“在一般情況下,我都是很容易被驚醒的那類人,一點風吹早動就會醒。沒想到今天睡得很熟,想來是託了你們兩位的福。”
沈青書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裡面不熱麼?”他又問道。
“我剛纔說了呀,睡在我旁邊的小曼抱上去涼涼的,我一點兒都不熱。”李茹靜笑着搖搖頭。“特別是手臂,手感就跟撫摸玉石那樣微涼,你不會以爲我是在開玩笑吧?”
沈青書張大嘴巴,又聽到李茹靜說道:“有的人天生氣溫就比較低,就像蛇那樣的冷血動物……”幸好自己用不着羨慕,他心想,因爲身爲男友的自己肯定有機會能享受到,要不然就太可惜了。
“喂,我就在這裡,不要說壞話。”簡小曼一邊整理着自己睡亂的長髮——有幾縷髮絲頑皮地翹了起來,被她用手指一點點按下去——一邊打着哈欠從房間裡走出。
“我哪有?”李茹靜主動張開雙臂,親熱地走上前挽住了好友的胳膊。
“都把別人比作蛇了。”簡小曼撇了撇嘴。
“你要是蛇的話,那也是條美女蛇。”李茹靜說道。
沈青書不可避免的產生了一絲幻想,然後,他見到兩位女孩的目光同時朝自己望過來,兩雙美眸在夜色中閃閃發亮,哪怕剛纔都不過是些流連於腦海的齷齪想法,沈青書都不免有點心虛。
“別聊天了。”沈青書乾咳一聲,對着正在談笑的倆姑娘說道,“我們去看看情況吧。”
“我剛纔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跡象。應該就在樓下。”他們會像這樣在天台呆上一整晚,本來只是權宜之計,卻沒想到真會碰上狀況。
“這和我們來有關係嗎?”走下那條狹窄又陰暗的樓梯的時候,李茹靜輕聲開口。
“爲什麼這樣問……”沈青書的問題剛問到一半,就自己反應過來了,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是啊,問題在於:如果這種情況在樓房裡已經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爲什麼從今天晚上才被他們發現?
沈青書剛剛踏出樓道,就聽見不遠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傳來一聲“砰!”,像是鞭炮炸響,卻更爲沉悶,隨之而來的是水流噴射的響動。牆壁旁邊鏽跡斑斑的自來水管道,似是不堪重負般突然斷裂,斷口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所拗折,從裡面噴濺的水流如同瀑布,到處噴灑開來,很快染溼了牆壁和地板。
沈青書從口袋裡拿出了手電筒,往前方照去。明黃色的光柱穿破黑夜,隨着手的移動在這條漫長的走廊上投落下一個又一個橢圓形的光斑。再遠處就照不着了,只剩下淡淡的晦暗。而被手電筒的光芒照亮的一灘灘溼漉漉的水漬當中,沈青書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能瞧見爲數不少像蠕蟲般扭動着細長身體的黑色絲線,看上去詭異而噁心……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這些像是擁有生命和自我意志般的物體不是別的,正是人類的頭髮。
斗轉星移,天地間再次產生一道道波紋,恍惚之間,三個少年男女再次遺忘了起夜所見到的一切異常。而那些奇怪的彷彿有生命一般的頭髮也憑空消失了。
三個年輕人只記得自己被熱醒了,然後走出房間來吹下夜風。
簡小曼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紙團,說道:“剛在那個房間裡發現,想來是之前那位租客留下來的。你們還記得孫老師當時說過的話嗎?”
“在茹靜以前,這地方還住過別人嗎?”這是沈青書的問題。而當時當時老太太是這樣回答的:“住過。以前是外地來打工的女人。那是個成年人了,我記得好像是三十幾歲的樣子。”
簡小曼提醒了這一句之後,他們都有了印象,紛紛點頭。
於是,她將手中的紙團鋪展開來。沈青書和李茹靜湊過去一看,發現那是一張撕掉只剩角落的試卷。之所以能認出是試卷,因爲這部分正好是標題,連名字、學校和日期都有。
“是湘都十五中的人哎。”沈青書有些驚訝地擡起頭,“還真巧,陳紅英……你們聽說過這個人嗎?”
三個人面面相覷。看來是都不認識。
“那應該不是我們年級的人。”簡小曼總結道。
“我想,她已經不在學校了。你看,”沈青書用手指着標題,“一九九七年春季第一次模擬考試……這是幾年前的試卷。不過我總覺得有哪裡不怎麼對勁,我不是指這件事,而是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從房間出來的了,你們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