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小曼好像正在發呆,意識到有人靠近後才擡起了頭,雙目亮晶晶地注視着沈青書,“這就完了?怎麼不和她多說幾句?”
沈青書有些無奈,“馬上就要上課了啊。而且就算想多說,也得有話可聊啊。”
“那你們剛纔在講什麼?”簡小曼問道。
“當然是……”沈青書沒有立即回答,注視着朋友的眸子,欲言又止。簡小曼見沈青書這副反應,不由抿緊薄薄的脣,情緒裡有種微妙的緊張。似乎是意識到被他盯着看太久了,她神情不太自然地轉過頭去,輕聲問道,“是……不能和我說的事情嗎?”
“不,我只是在想該怎麼開口。”沈青書嘆了口氣,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其實是關於你學習的事情。”
“……啊?”簡小曼張大嘴巴表示震驚。
“我幫你報了一個晚上的學習小組,算是擅作主張了。你要願意,放學後就留下來看看。”雖說沈青書自己估摸着這個小組對她會有幫助,但學習最主要的還是主觀能動性,假如簡小曼不願意,就是幫了倒忙,“有李茹靜和我,加上其他同學,還有老師在,可以更好地查漏補缺。”
“什麼啊,就這事兒?”簡小曼的嘆氣聲卻比沈青書更大,上課鈴便響了起來。宣告着早自習的結束,任課老師抱着課本講義走進教室門。剛纔會兒,班上同學們起碼有一半都在偷瞧站在門口聊天的兩人。他們只當作沒看見,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很快便到了這天放學的時間。沈青書整理書本,長出一口氣。他這一整天都很辛苦。班裡人不敢去找簡小曼,所以只好把目標放在平日裡待人態度和善的沈青書身上。
雖然倒不至於很煩人地纏着,不過連續應付好幾個人問的幾乎相同的問題,還是會讓人覺得疲憊而且這些問題大多都令人哭笑不得:比如問簡小曼不是隱世的武林世家出身,比如她和張輝的矛盾是不是和他們背後家族的矛盾有關等等。
還有人根據以前流傳過的“兩人是男女朋友”的傳聞,腦補出“這兩人曾經有過家族定下的婚約,而簡小曼則是爲了自由戀愛,選擇反抗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陳規舊矩”的一出大戲。順便一提,在提出這個猜想的時候,那位同學還使勁地朝自己擠眉弄眼,彷彿是在對自己說“我知道那個讓林同學打破規矩的人就是你!”……只能說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想象力是真的豐富。甚至還有人說要和簡小曼學功夫。雖然是以一副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但看到那傢伙提起這事兒後附近的人全都期待不已的興奮眼神,就知道這羣人的想法了。
唯一讓沈青書覺得慶幸的,大概就是沒有人覺得簡小曼是個異能者,更不用說猜到她能力的本質,實際上是從另一個世界將常人看不見的怪物召喚而來。一方面是異能的存在比武功還要離譜,大家都不會輕易相信,另一方面則說明她的做法相當有效:簡小曼爲了不暴露秘密,在打爛張輝嘴巴的同時,還刻意表演了出拳的動作。
沈青書事後想來,不禁爲簡小曼在關鍵時刻的應變能力讚歎不已。假如當時簡小曼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把張輝彈飛,或是搞出的動靜再大點,情況就不一樣了。一想到她,背起書包站起來的他下意識瞥了一眼朋友的座位,發現人已經不在了,後門傳來一個清亮悅耳的聲音。
“請問沈青書同學在嗎?”李茹靜敲了敲門板。她靜靜佇立在門邊,落落大方地向班裡的其他學生問道。
“呃……我在。”沈青書連忙迴應。同學們好奇的目光朝這邊投來,他一點兒都不想去思考他們是不是又腦補了什麼,趕緊走上前去,“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啊。”李茹靜沒有背書包。她將雙手放在身後,笑容滿面地擡起腦袋望着他,“本來想拜託其他同學通知的,但既然要申請加入,我還是帶你去見一趟老師吧?”
“好,我知道了。”沈青書說道。
“……咦,你的臉色有點不好看啊。”李茹靜的觀察力很敏銳,“是不是最近學習太辛苦了?”
“不,上的課倒是和往常一樣。但畢竟早上發生了那種事,大家情緒都太過高漲了。”沈青書有點無奈。
李茹靜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的遭遇,忍不住又是一陣輕笑,“呵呵,難怪啊。畢竟你是離簡小曼同學最近的人,對她感到好奇的同學肯定會纏着你。對了,她人呢?”
“家裡有事先回去了。”沈青書答道。
“嗯,那今天就先試試看吧。”李茹靜點點頭道。
……學習小組的舉辦地點就在五班。在此之前,他們倆要先去一趟辦公室。這條走廊一邊是教室窗戶,一邊是牆體。爲了防止意外發生,牆體高度和厚度都有保證。而在牆體下方還有一排空隙,是專門用來放小盆栽的。每個班級門前都放着一排,平常照顧植物同樣是值日生的責任。沈青書即將從五班門前走過的時候,忽然眼尖地在其中一盆綠色草葉中發現了正在夕陽餘暉閃閃發亮的東西,那是誰落下的嗎?沈青書走近看了一眼,沒看出個究竟;他乾脆蹲下來,將臉湊了過去。
“怎麼了?”走在前頭的李茹靜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好奇地盯着他。
“……有一枚牙齒。”沈青書說,一枚屬於人類的白色牙齒,正靜靜地躺在泥土裡。李茹靜沉默片刻,低聲說道,“大概是張輝的吧。”
“嗯。”一個念頭劃過他的腦海:張輝的身體是否真的如簡小曼所說,因爲蟲怪的附身而出現了某種程度的異變?這種變化如果存在,又會體現在哪些地方呢?是不是可以通過醫學檢測得到答案?沈青書忍着噁心,用餐巾紙抱住,將那枚牙齒撿了起來。就在這個瞬間,他的身體僵住了,就像被閃電劈中了似的,一動不動。
“……沈青書同學?”李茹靜驚奇地看着他的舉動,喊了一聲後卻發現對方像是在發呆,對她的話完全沒有反應。
“沈青書?你還好嗎?”簡小曼的手想要去觸碰男生的肩膀,卻在半路停住了,似有顧忌。
“……我沒事。”好一會兒,沈青書才搖了搖頭,回答的聲音很乾澀。
“那,我們走?”李茹靜問道。沈青書卻沒有動,保持蹲在地上的姿勢,甚至沒有扭過頭來,而是低聲說道:“抱歉,李同學,今天我就不去了。”當沈青書的手指觸碰到那枚牙齒的一瞬間,他的身體輕輕一震,彷彿一道奇特的電流貫穿天靈蓋、迅速傳遍全身,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就像在忍受酷暑抑或嚴寒的煎熬。隨之而來的是大量飛速掠過的模糊畫面,一股腦地灌入腦子裡。雖說看不清晰,但沈青書本能地意識到,那是陌生的、不屬於自身頭腦的信息流,此時此刻通過某個媒介自外界吸納進來。這種信息的涌入並沒有讓沈青書覺得頭腦發漲或是頭痛欲裂,人類的大腦沒有那般脆弱,或者說它的複雜精細程度遠超人類自身的想象,是自然界與文明世界共同鑄造的最偉大的成就——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一瞬間“飄”了起來。
他定睛一眼,發現自己的身體還在原地,正在漂浮的是自己的靈魂……抑或意識。那枚牙齒,就是媒介,他想。沈青書定了定神,並將注意力放在了一幅幅陌生的畫面之上。就像魚天生就會游泳,雛鳥在巢中學習着如何揮動翅膀;本能,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本能,令沈青書無師自通地知道該如何去做。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從高空跳入水面,而他的“意識”成功撞入了那團紛亂的畫面之中。
沈青書突然覺得腦袋很痛,痛到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視野昏暗、模糊,就像身處於一場老電影中。周圍的一切都是黑白的。他發覺痛楚有一個位置明顯的源頭,於是慢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明顯有一塊溼漉漉的凸起,輕輕一按,頓時痛得他齜牙咧嘴。
“哪個混賬敢偷襲老子?!”他聽見從自己的嘴巴里發出陌生的聲音。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沈青書本能地想要閉上嘴,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雙脣一張一合。他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痛得齜牙咧嘴,一邊環顧四周,看到了暈倒在地還沒起身的嚴明俊,順便還有躺在那兒虛弱地喘着氣的劉娜。
“靠,到嘴的鴨子都跑了!真是一羣沒用的東西。”他罵了一句後,用手扶住了旁邊的屋柱。剛纔因爲頭疼太過劇烈,導致身上其他部位的不適感都被掩蓋過去了,這會兒才意識到受創的不止是後腦勺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是誰下的手。“媽的!”他登時氣得暴跳如雷,狠狠地砸了一下門柱。
……在聽到那句辱罵後,沈青書突然間回過神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我剛纔看到的,是張輝曾經的經歷嗎?或許是因爲內心深處激盪的情緒,又或許是因爲他還是第一次嘗試,還不夠熟練,導致差點從剛纔的狀態中脫離。但那屋子裡的畫面自身彷彿產生了重量,卻讓他再度墜入深沉的水面。張輝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解開褲襠去檢查情況。總之大概是被踢到腫脹了,但應該沒有受傷得太嚴重……因爲劉娜這時候爬起來了。長髮混混沒醒,這回劉娜乾脆直接趴在男朋友身邊大喊了一聲:“醒醒!”
長髮混混嚇了一激靈,睜開眼睛後連忙坐起身,和張輝不一樣,他在醒來後第一時間就滿臉扭曲地捂住了下半身,毫不顧忌地直接拉開了自己的褲腰帶檢查起自己的要害。他有點不忍直視地轉過頭,捂着腦袋嘆息道,“這次可吃了不小的虧……”
“是啊,一定要想辦法報復回去。”劉娜說道。她的聲音就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鼻青眼腫的臉上,眼神裡滿是陰冷。長髮混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張輝,一副摸不着頭腦的表情。就在這時,樓上傳來了一聲響動。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他們身後的樓梯。
“還有人在?”“居然還留着沒走,真有膽啊。”長髮混混捏了捏拳頭,一瘸一拐地走到樓梯下方,“看老子不教訓……”又是一聲“嘎吱”,腐朽的木製階梯被踩下去的聲音,他停下了動作。
不知怎的,長髮混混忽然覺得心裡有點發毛,皮膚浮起一層雞皮疙瘩。頭頂傳來一陣陰嗖嗖的冷氣,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可心臟卻怦怦直跳,控制不了、停不下來,沒一會兒就出了一身白毛汗。他轉過頭去,發現他的同伴們都和自己一樣,像是被嚇得呆住了,在原地一動不動,瞳孔瞪得大大的,眼神裡充斥着恐懼和不安。頭頂的腳步聲不急不緩,維持着一定的頻率;但聲音已經離他們很近,很快就將抵達樓梯口,很可能是在他們昏迷的時候就開始往下走。他一咬牙,雖說心裡知道情況不對勁,但平日裡欺負學生慣了,就連老師都不放在眼裡;這會兒戾氣一起,他乾脆想着悶頭衝到樓梯上去,無論是人是鬼,都要看個究竟。
但是在他即將邁開步伐前,樓上的人卻已經先一步走下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布鞋,那種這年頭一般只會在老頭老太身上看到的鞋子。再往上是一身肅穆的中山裝。那個人就站在樓梯口,臉對着牆壁,沒有轉過來,所以他們只能看見一個筆挺的背影,還有滿頭白髮。
“是個老頭?”“不是說這屋子裡沒人嗎……”長髮混混聽見背後同伴的喃喃聲,自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是距離老人最近的一個,那股瘮人的寒意幾乎浸透了他渾身上下每個角落、乃至深入骨髓,他懷疑這會兒他要是吐口氣,說不定能噴出點冰渣子。之前鼓起的勇氣不翼而飛,他的雙腿止不住地發抖,連扶着屋柱站穩別摔倒都成了件難事。唯一令他感到慶幸的是,中山裝老人並沒有轉過頭看向自己。他獨自一人站在最陰暗的樓梯角,沉默地面向牆壁,就像一尊雕塑……
“喂,你怎麼不轉過頭?喂喂,老頭,聽見了沒?我和你說話呢!”就在這時,長髮混混背後卻傳來了張輝囂張的聲音。本來正瑟瑟發抖的長髮混混差點沒蹦起來,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着張輝,一時間怒上心頭,只想衝上去狠狠揍他一頓。一旁的劉娜同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張輝。在這種情況下還敢大咧咧開口,不知道該說是神經大條還是……
“沙沙,沙沙。”與此同時,三人全都聽見了某種細碎的聲響。這種響動本該很輕、很輕,輕到就像是一隻老鼠在地板上跑過:但是當它成百上千倍的放大後,整棟屋子都像是漂浮在巨大的浪潮之上,搖搖欲墜。長髮混混下意識地又轉回頭去,正好對上了老人緩緩側過來的臉。一張佈滿皺紋的蒼老的臉,一張……沒有眼睛的臉。本應裝着眼球的地方,只剩下兩個黑漆漆的空洞,可他卻仍然感受到了一股“正被什麼東西盯着”的壓迫感,一時間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背後的同伴們發出了淒厲的慘叫,他開始覺得天旋地轉,視野變得模糊。他發現老人臉龐上的兩個黑洞裡,正有什麼東西正在爬出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老鼠嗎?不,不是,是某種更加蜿蜒,更加光滑,更加瘦長的生物……是蛇?不,他頭暈目眩地想,蛇不會有那麼多蠕動的觸足……對了,是蟲,那是某種長蟲的影子,像是蜈蚣,像是蚯蚓,像是蛆蟲,像是水蛭。它們從老人深陷的眼窩中爬出,順着衣服和樓梯往下,在地板上緩慢而冰冷的爬行,留下一條溼潤的痕跡。其中一條爬上了自己的鞋子,褲腳,一點點往上爬,爬過褲帶,爬過腹部,爬過領口,直到那溼漉漉的異物感延伸到了嘴巴附近……他想要掙扎,可他根本動不了,渾身就像是被灌入了水泥裡,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張開長着吸盤的觸足,將自己的嘴巴一點點撬開來。
“咕嚕。”長髮混混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瞬,像只是嚥了口唾沫,而下一秒,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將那玩意兒吞入了喉嚨裡。而它即使鑽到了體內,他卻依然能鮮明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有點疼,卻又不是那種很劇烈的痛楚,而像是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臟腑,正在揉來揉去。
“嘔……嘔……”長髮混混的胃部一陣翻涌,不出所料地吐了出來。“咚”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彷彿一具被人在幕後操縱着線的木偶;他聽見自己像根木頭般慢慢倒下去,摔在地板上的聲音。可他一點兒都不痛,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像是完全不屬於自己那樣,生了彈簧似地胡亂抽搐着。長髮混混一頭摔在了自己的嘔吐物裡,好不容易纔能擡起頭來。從這個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見屋子門口。他看見劉娜正一邊哭嚎,一邊跪在地上用力拍門,而張輝則趴在窗戶上,拼命朝着外界喊救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可是,誰都沒有來,無論是門還是窗戶,都死死地釘在那兒,隔絕了內外,連半點聲音都透不出去。他看見這兩人同樣被身後爬過來的蟲子纏住,想要逃、想要躲閃,最後卻依舊像木樁般倒了下去,眼睜睜看着蟲子進入自己體內,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遭遇。見到這一幕,他僵硬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猙獰的笑。想丟下我逃跑?未免想得太輕鬆了……很好,起碼不是我一個人,還有這倆蠢蛋陪我……他們,他們都會和我有一樣的遭遇……他想着想着,忽然見到一雙穿着布鞋的腳正從自己臉邊上走過,他擡起頭,於是又看到了那雙黑洞洞的“眼睛”。老人的鬼魂正俯視着他,正看着他的體內,看向他的最深處;兩人四目相對,對方彷彿正透過自己,凝視着一個不存在於這個時間段、不存在於世界的事物……….
沈青書猛地一震,從與畫面融爲一體的狀態中脫離。“沈青書?你還好嗎?”李茹靜擔憂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的。沈青書打了個哆嗦,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深呼吸了好幾次,這才勉強開口回答道:“沒、沒事……”
這天晚上。
奔跑,奔跑……張輝在深夜的長廊中瘋狂奔跑。他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腳步已經開始蹣跚,卻不敢有片刻停下步伐。他正在以超負荷的運轉速度消耗自己的體力,因此即使擁有了傲人的體質,還是會覺得累。不止是身軀上的勞累,更多的是一種疲憊,一種由於精神高度緊張,宛如一張繃緊的弦被人反覆拉開後造成的疲憊,與蟲怪融爲一體後,他在生理層面上確實與常人迥異,可在意志層面卻從來不曾有過絲毫改變。
一追一逃之間,他已經來到了前面那棟大樓內。月色透過玻璃,照亮緊閉的房門前一小片大理石地面。走廊裡幽深蜿蜒,前方是像野獸般四足飛奔的人類,後方則緊緊跟隨着一條體型龐大的巨魚。巨魚甩動着尾巴,虛幻的軀體擠壓着牆壁與一扇扇門板,將長廊擠得水泄不通,斑斕的月光落在它身上彷彿一枚枚微微閃耀的鱗片。
“轟!”下一刻,巨魚猛地張開了大嘴,往前撲咬。碩大魚頭像開動的剷車,徑直撞碎了大半面牆壁。一時間煙塵四起,磚塊“噼裡啪啦”灑落,覆蓋牆壁的瓷磚碎片、木門和房間內玻璃器皿的殘骸四處飛濺。張輝一個激靈,本能地往前一躍,沿着安全通道的門滾到附近的樓道內。然而佔據體型優勢的巨魚卻比他更快,“轟隆隆”直接將門撞塌,擠入安全通道。張輝連起身的功夫都沒有,乾脆一咬牙,抱着腦袋沿着樓梯往下滾,一路滾到下層樓的樓道口。
如此一來,他自然被折騰得渾身疼痛,腦袋鼻子上被磕得全是血。事實上,短短不到十分鐘的功夫,張輝全身上下都已經遍佈在被追殺過程中留下的傷口。超人一等的身體能力不再是他耀武揚威的資本,而不過是讓他能勉強在魚口逃生的一線生機。那條緊緊跟隨在他背後的怪獸,就在剛纔差點又要了他的命。巨魚張開的血盆大嘴離他只有一丁點距離,如果不是剛纔那個靈機一動的飛撲,他就要被咬掉半截身體了。在極度緊張和恐懼的驅使下,張輝又一次連滾帶爬地站起,繼續往前奔跑。
他不敢停留。如果說對方之前還有點捉迷藏的意思,但是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巨魚的控制者已經不打算留手了。只要他的速度稍微放緩一會兒,她就會立刻讓那頭在空中游蕩的怪物撲上來……這就是他不敢停下來的理由。張輝遲鈍的大腦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一件事:不知爲何,簡小曼好像有某種辦法能夠鎖定他的位置,無論自己如何躲藏、逃避,都沒辦法躲避自四周各處無聲無息靠近的怪獸的襲擊。
這讓他不禁聯想到了“貓抓老鼠”這個詞。雖說貓在大部分人類眼裡都是一種可愛的生物,不過張輝卻不這樣認爲。一般的動物,哪怕是在野外生存的兇狠野獸,捕食獵物毫不留情,場面看起來血淋淋;但說到底,那不過是爲了生存而已。只有貓,會將老鼠或是昆蟲等獵物,當作玩具般在毛茸茸的肉墊之間玩弄。它這樣做不是爲了填飽肚子,或許單純就是爲了……看着獵物痛苦掙扎,慢慢死去,張輝甚至有點懷疑,自己到現在還沒有死,是不是對方故意爲之。因爲這個時候的他,已經不敢再相信簡小曼會放自己一馬。如果她真的會爲奪去他人性命這件事感到猶豫,這會兒就不可能任由那頭大怪獸追着自己屁股咬。
當然,到目前爲止,張輝還是堅信能依靠自身的能力逃出生天,而不是去信任那個在腦海內一閃而逝的念頭……又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正當他的精神狀態在沒有得到任何喘息之機的時間中正在一點點瀕臨崩潰的時候,前方卻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喧嚷。張輝擡起頭。他發現前頭有燈光閃爍,有人聲隱隱約約傳來。不過幾分鐘的功夫,他們已經離開了半廢棄的區域,來到了有人的樓棟。張輝起初還發了一會兒愣,等到他那個因爲過度缺氧而運轉遲緩的大腦明白這意味着什麼的時候,他突然間驚喜起來,只要去人多的地方,衝到人羣中……身後那個女人說不定就會投鼠忌器!再不濟也能拖延她的時間,自己趁機逃走。這時候的張輝還沒意識到,他的心態從原本的看起不起普通人,已經轉變成需要靠普通人才能活命了。
可是,背後的追殺者卻不會給予這樣一個機會……“……差不多了。”獨自一人默默佇立在夜色中的簡小曼,忽然間自言自語了一聲。和張輝所想不同,她其實並沒有跟隨在他身後,事實上,這會兒簡小曼正站在整棟樓的外面,並非通過肉眼、而是通過巨魚的視野,觀察內部情況。
這棟大樓的前頭已經聚集起了不少人,看樣子都是得到通知後聚集起來的醫護人員。簡小曼沒有留手,因爲她發覺這邊的情況根本瞞不了太久,小黑鬧出來的動靜還是太大了,一路上都是“轟轟轟”地橫推過去。出於謹慎考慮,簡小曼不打算靠近有人的地方。處於一個合適的距離,能更方便她觀察情況、在必要的時刻離開;而且就算被人發現了,也不容易引起懷疑。
她就像一個漁夫,手中堅固的漁線已經牢牢纏住張輝這頭獵物,隨時可以將他扯回來,並不擔心出現意外。而之所以這時候才收網,是因爲在此之前,她希望能不斷消磨張輝的意志力,只有這樣做才能讓紮根於張輝內心中的恐懼不斷茁壯生長……或許不需要那麼麻煩,人的精神狀態有時候會非常脆弱,不堪一擊。不過既然是頭回嘗試,簡小曼還是希望能做得盡善盡美。說起來,那傢伙大概還以爲是靠自己的本事才能活那麼久的,這會兒要是發現前面有人,肯定會覺得欣喜若狂吧?
“……果然如此,他的速度加快了。”簡小曼一片漆黑的瞳孔中映照出了那個瘋狂逃竄的背影,脣角輕輕翹起,“呵呵,人在危急關頭確實能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潛力……不過就算是這點,同樣可以被我利用。這回學到了,下次說不定就能用上呢。”還有什麼比在絕望中看到一丁點希望,隨後再毫不留情地將其踩滅,更容易讓人陷入恐慌的呢?簡小曼微笑着擡起手,朝那個方向張開手掌……張輝這時候已經奔跑到轉角。雖然還沒有人發現他,但他只需要引起這羣人注意力即可,這很方便。“噗咚。”可正當他剛想開口大喊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正突然間往旁邊傾倒,他的膝蓋倒在地上,隨後整個人都飄到了空中。
怎麼了?張輝慌張地想要掙扎,但他脖頸後面卻在這時傳來一陣巨大的拉扯力道,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他努力想要扭過頭去,卻嗅見了一陣濃郁的腥氣,幾根蠕動的觸鬚正沿着他的肩膀垂下來,在他臉頰邊微微抽動着……張輝意識到,自己已經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了。如果這時候有人經過走廊,就會發現一個人耷拉着四肢懸浮在空中,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巨大生物叼着脖子。張輝向後倒飛,在空中迅速掠過,身不由己地穿過一扇扇門、一道道迴廊,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