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聽到了哭聲,有侍衛探頭到堂上看了一眼,又迅速離開,還順手帶上了門。
至於趙衿說的那些話,在旁人聽來是有些不知所云。李瑕卻沒有罵她莫名其妙。
因爲她確實說對了,他就是感覺到了她的心思並預料到她不會拒絕,才說讓她考慮之類的話。
「好了,別哭了。」
趙衿依舊在哭,哭到動情處肩膀都在顫抖。
李瑕找了找沒找到手帕,轉頭一看見她自己有,正攥在手裡顧不得擦。他便上前接過她手裡的帕子給她擦了眼淚。
這麼一看,她臉上的皮膚細膩光滑,白裡透紅,一雙眼睛又大又明亮還水汪汪的。
「你哭起來比你平時鬧哄哄的樣子好看。「我可去你的吧。」
「別哭了,你身子不好,帶着病竈,莫背過氣去。」
趙衿明明還在哭,偏是被氣得噎了一下,於是背過身去,輕跺了一下腳,道:「我死了你才高興。
「不會讓你死,藥都給你隨身備着了不是嗎?」「你偏要氣我,偏要氣我。」
「我本以爲換一個方式與你提這事,便如你說的,我能說些好聽的哄哄你。「李瑕道:「但,因要納你趙氏女的身份卻要出言欺騙你這個人,我不忍。
趙衿其實是沒聽懂這句話的條理在哪,卻因他說話的態度而呆愣了一下,轉過身來,委屈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李瑕拿帕子給她把臉上的淚水擦乾,將手帕又放回她手裡。「那你....」趙衿低頭看着他的動作,問道:「那你自己其實是.是想..
「嗯,是想的。」
趙衿有些受驚地擡起頭,須臾,微微臉紅起來。李瑕見了她的眼神,稍稍有些嘆息。
他覺得自己給她的其實很少,無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騙她瞞着她,再容她一條性命,這些事毫不費力;她卻是原諒了他這個讓她破家滅國的敵人。
他有時候也有種虛榮,想要讓這個趙宋的公主承認他當皇帝當得比她父親更好,她連他這種虛榮都滿足了。
趙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逐漸柔和下來,身上的氣息也不似之前那樣淡漠。
她哭鬧了一場之後,兩個似乎走得更近了些。
「那,那....」趙衿道:「成王敗寇,你要納我,我也不能拒絕啊。」
話還是之前那一句話,但語氣一變,意思便完全不同了。
李瑕看着她,只見她目光含羞,眼角掛着點點淚花,遂也不多說,低頭湊了過去....
?~次日天明。
一杆「宋」字大旗在風中飄揚。
翁應龍站在旗下擡頭看着它出了神。遠處戰鼓聲大作,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黃公紹走來,道:「怎麼不登望臺,直看看戰場情形。「不敢看。」翁應龍反問道:「呂文煥豈戰得過張珏?」
黃公紹搖頭,示意並不看好呂文煥,嘴上卻道:「唐軍也不容易,就一支兵馬守三京,一戰接着一戰。先退伯顏,再戰呂文煥。這是一支兵馬當兩三支用了。」
「奈何宋、元之聯盟形如散沙,給了張珏各個擊破的機會。「還有一點,呂文煥豈肯死戰?」
「平章公之所以要我們督促呂文煥出兵孟津渡,該是讓呂氏幫助元軍牽制住唐軍主力,給他攻下川蜀爭取更多時間。」
兩人都絕頂聰明,形勢一有變動,馬上便不再關注眼前的得失,將目光落到了更長遠處。
簡單而言,他們不再管呂文煥,轉而開始爲賈似道謀劃。因爲他們本來就是賈似道的幕僚,又不是呂文煥的。
黃公紹地踱了幾步,引着翁應龍回了帳篷,之後才道
:「其實有句話我壓在心中很久了......李瑕已逼近燕京,而平章公伐蜀猶進展緩慢,只怕是來不及了?」
「中原地勢平坦,而川蜀有高山激流之險峻,自是李瑕之進展要遠遠快過平章公。」
「那,再拖延還有何用?「黃公紹壓低了聲音「既難攻下川蜀,眼下又是這形勢,何不勸平章公撤回?」
「激流險灘,豈是想退就能退的?"翁應龍皺起了老臉,道:「李瑕稱了帝,只須顧着戰局就夠了。平章公不同,除了要看戰局如何,還要看臨安朝廷的反應。」
這話已經說的很明瞭,賈似道調集了那麼多兵力、花費了那麼多糧草,到頭來無功而返,對其聲望會是個可怕的打擊。
「至少,得攻下重慶府,面上才能說得過去。
「唉...」.
忽然,不遠處響起了喊殺聲。
那聲音就在宋軍大營的營柵附近,驚得兩個謀士倏然變色。「唐軍襲營了!」
「襲營!」
翁應龍不由駭然,掀簾而出。
馬上便有侍從道:「翁公,危險,快進去。「既知危險,還不快走?!」
他們判斷應該是張珏派了小股唐軍繞過鶴鳴峽來偷襲,衝的該是燒燬宋軍的糧草。
爲了不被戰事波及,他們遂第一時間向南逃去。
出了大營,沿着伊水往嵩州才趕了兩里路,前方卻又是馬蹄聲陣陣,一支騎兵切插出來,對着他們便擡起弩無情地射殺。
「嗖嗖嗖嗖.....」
唐軍人數雖不多,甫一殺出卻是氣勢洶洶。
翁應龍、黃公紹連忙下了馬車,躲在車箱後面喊道:「降了!降了!」
於是侍從們放下了武器趴在地上,纔開始激烈的戰事很快又平息下來。
「卸了!」
一名唐軍校將策馬而過,喝令其士卒收繳了他們的武器盔甲。
待看到翁應龍、黃公紹也毫不客氣,也將他們捆了。
「輕些,輕些。」翁應龍忙道:「我們是文官,不必捆也行...「
「誰說文官不必捆?!」唐軍校將大怒,叱道:「捆了!」「將軍息怒,我等年老體弱,不捆也卻不敢反抗。」
「你們誤國時不體弱,這會就體弱了?給老子把他們放倒,搜。
「哎喲,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狗宋賊,你給老子記住,這裡是戰場,沒啥好斯文的,押走!
~~入夜。「押進去。」
翁應龍轉頭看去,已不見了黃公紹,而他自己則身處於一間血淋淋的小帳篷。
帳中點着火,擺着個掛滿了刑具的架子。下一刻,已能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慘叫。
有個神情冷峻的人坐在角落裡,對着火燭慢慢磨着墨,偶爾能在慘叫聲的間歇聽到他的磨墨聲,像是磨在翁應龍骨頭上一樣讓他難受。
「使司。」
又有人走進了帳篷,很快,有個冰涼涼的鐵器觸到了翁應龍的脖頸,他被什麼東西勾住了衣領提了一下。
像是一團豬肉,被掂了掂。
「是個文官,叫什麼名字?」
「這位將軍,我什麼都招、什麼都招,不必用刑,不必..哦,翁應龍。」
「哈?你就是翁應龍。」
有人轉到了翁應龍面前,是個三旬左右的漢子。
這漢子將自己的一張醜臉湊近了,仔細端詳了一會,道:「還真是,賈似道的心腹慕僚之一,你是來督促呂文煥的?」
翁應龍一愣,沒想到唐軍中竟有人這麼瞭解自己。
他目光往下落,只落到面對這中年漢子的一隻手上,忽然想起對方是誰。
「原來是姜司使當面,幸會,幸會.....」」
「幸會?」姜飯用鉤子拍了拍翁應龍的臉,譏笑了一聲。~~
翁應龍與呂文煥說過的話至少有一點沒錯,李瑕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既不像大宋優待士大夫,也不像蒙元寬縱世侯大族。
他這般人,落在李瑕手裡絕不會有以往的榮華富貴了。好在捱了兩日酷刑之後,命還是保住了,只是已然膽戰心驚。
「走吧。」
隨着士卒一聲喚,翁應龍便被帶出了帳篷。
這裡還是當時的宋軍大營,只是那杆大旗上已換了一個「唐」字。
他被帶着往北,轉頭看去,呂文煥與張珏交戰之處還是屍橫遍野,而唐軍正在打掃戰場,該是呂文煥已經被打得撤軍了。
撤軍前還丟了營地,想必會很麻煩。
眼下不是關心呂文煥的時候,翁應龍被帶着進了洛陽城,一直帶到一座府衙前,擡頭一瞥,只見上面掛着一塊牌圓上書「行宮」二字。
進了這行宮,再往前走,只見大堂上掛着個「洛城殿」的牌匾,他不由心想時至今日李瑕依舊不脫草臺班子的土氣。
這念頭才起,身上的傷口忽有些發癢,畏懼感泛起來,翁應龍縮了縮脖子,畏畏縮縮地低着頭進了殿,卻驚訝地發現,殿中有幾個熟悉的人。
「王相公?」
王應麟聽到聲音轉過頭來,道:「是翁先生江陵一別,這便又再相見了。」
當時翁應龍隨賈似道大軍纔到江陵城時,王應麟還是階下之囚。
誰能想到,轉眼間再相見,已是斗轉星移。
若細想這一切是爲何,翁應龍忽然無比深刻地體會到了趙宋的弱。
其後,黃公紹也被帶了進來,一見王應麟,面露愧聲,泣道:「王相公,學生慚愧....」
「御駕到了。」
王應麟不再多言,站定了身子,作恭迎之狀。翁應龍自知只是囚徒,連忙俯低了身子。
他多年前見過李瑕幾面,今日偷眼瞥去,只覺李瑕那身姿絲毫未變,但周身氣場卻威嚴了太多太多。
其後,他目光微微一凝,注意到了跟在李瑕身後那一個穿着盛裝的女子。
「這...」
「瑞....瑞國公主?」
黃公紹已然驚得出了聲,直起了身子。「公主,你.....你竟真未死?這怎可能?」
「臣拜見陛下。」王應麟等人卻彷彿沒聽到他們的驚呼一般,只顧着見禮。
翁應龍一驚連忙跪在地下,磕頭道:「罪人翁應龍,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唯有趙衿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轉動,努力憋住了笑容。「我當然沒死啊,是舅舅把我送到陛下這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