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芝的中森幸平不得已出聲打斷進程，他自覺努力的維持着聲音，沒有太過焦躁，但在其他人看來已經是有些歇斯底里了。
這個他和方總的交流進展吧……既出乎意料，又好像沒那麼出乎意料。
中森對於之前高田茂久怎麼走的是一點沒記啊。
方卓見主持人沒有打斷交流，對鏡頭做了一個聳肩的動作。
中森剛剛深呼吸有點平靜又被應激式的挑動起迴應：“方總，不管怎麼樣，你在公共場合都要注意影響。”
方卓聽着對面語速變快的英語，分辨了下才耐心的說道：“你先別急，慢慢說，我應該注意什麼影響？”
中森斷然否認，聲音有些發顫：“我沒急！！”
“好的。”方卓點點頭，對主持人說道，“你們這節目播出的時候打字幕嗎？記得不要給中森總裁這話後面加歎號。”
主持人德田扉：“嗯……”
現場發出一些會意的笑聲，事實勝於雄辯，更何況，方總又是事實又能雄辯，東芝的這位副總裁到時要打上兩個歎號啊。
中森發現自己越努力平復越是情緒激盪，但現在在鏡頭之下也很難退讓：“方總，你不能片面的來判斷一家在全球有着諸多業務的公司前景。”
“中森，我明白的，你站在這裡就不得不維護東芝。”方卓反而變得溫和了，“爲什麼說真正的猛士纔敢於直面慘淡和鮮血。”
他說到這裡，轉向觀衆，說道：“正是因爲客觀的直面和對話是難得的，所以，才需要真正的猛士站出來，我們不用苛責中森總裁的表現。”
“在這些出問題或者疑似出問題的公司裡，有東芝這樣曖昧不清的，或者，他們自認爲還能曖昧不清的，也有奧林巴斯那樣已經要接受處罰，又有三菱那種正在調查的。”
“換了你們是任何公司裡的一名員工，難道就真能在鏡頭下對公司進行剖析嗎？如果不能，不妨給臺上的人一些掌聲，他們需要勇氣，也需要鼓勵。”
方卓娓娓道來，立場互換，理解公司態勢下的個體表現。
現場響起了鼓勵的掌聲。
中森幸平被這麼一鼓掌，一時間變得更加不知所措。
“我可以繼續打電話，繼續找美國、德國、法國的人驗證看法。”方卓等到掌聲漸無之後繼續說道，“但既然中森先生不願意，那就到這好了，東芝的問題相較於現在的日企只是小問題。”
方卓看向中森：“紙是包不住火的，時間會證明一切。”
中森幸平努力想回應對面的男人，但他翻滾來鼓動去的情緒在此刻看到方總的眼神才忽然意識到，這些情緒是害怕。
作爲一家百年企業，東芝的核電業務是重中之重，已經把它當作翻身的方向，而在福島事件之後更是有些孤注一擲的加大了投資。
只是，福島那邊比想象中更難處理，自年中之後的市場反彈也遠不如預期，這種關頭之下又來了一出維基解密……
東芝內部壓力還是很大的。
現在這麼當衆討論，甚至直接連線到了美國NRC的一位委員……方總電話打那麼隨便，現場觀衆可能不清楚份量，但自己是知道的，NRC一共就只有5位委員。
中森幸平的念頭此起彼伏，也就最後錯過辯解站臺的時機。
方卓把話題從東芝迴轉到了今天這場節目：“我今天來這邊，其實沒想到會和高田、東芝有這樣的交流，可能我說話直接了一些，較真了一些，匠人了一些，我看有的觀衆臉上已經出現——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是憐憫之情。”
“是我堅持向高田CEO表明態度錯了嗎？還是我確實如中森先生所說的那樣，應該顧及影響，不能這樣現場求證？”
“彷彿我這樣匠人精神式的較真，反而變成了惡人。”
大惡人搖了搖頭，說道：“你們的憐憫用錯地方啦，你們如果真想憐憫，那就憐憫那些使用了不合格產品的消費者乃至廠商，對於造假的企業，你們最應該的是督促它們改正，督促它們不要一錯再錯。”
方卓說到這裡再看了中森一眼，再難得的讚揚道：“就像小林化工的這位麻生先生，他勇敢的面向媒體揭露公司的藥物造假，他不需要承擔同事、朋友乃至家人的壓力嗎？”
“但他仍然站了出來。”
“麻生先生纔是勇士，纔是理想主義者，纔是匠人精神的捍衛者！”
小林化工的藥物造假不是維基爆料的，而是高管麻生浩一的揭露，他也因此被打爲了告密者。
一方面，小林化工確實長時間的進行藥物造假行爲，另一方面，麻生在輿論上的形象也不算友好。
方卓對此倒還真有點不平。
怎麼回事？
這種道德高點都站不上嗎？
自己站在高點就很好輸出啊。
麻生浩一起身鞠躬感謝方總的認可，再擡頭已是眼含熱淚，他確實更理想化，時至今天也承受着來自親朋好友的壓力。
隨着輿論出現反思，儘管沒人公開批評自己了，但是，那種冷漠的無視更加可怕。
麻生浩一沒想到能在這樣的場合得到這樣的讚美。
“麻生先生現在有了新的工作嗎？”方卓不吝展示自己對真正勇士的關心。
麻生搖頭。
“那你對今後有什麼規劃嗎？”方卓再問。
麻生沉默着給不出答案，這次風波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大。
“要我說，如果你仍舊承受着壓力，不如干脆註冊一個自己的品牌好了，就叫‘麻生匠人’，現在我們看造假企業都是幾十年、上百年，焉知你走出這一步之後的幾十年不能成就一個新的國民品牌？”方卓出着主意，又對鄰座說道，“正好，孫總今天也在，幫着投些錢，也是爲匠人精神出一份力。”
孫正義有些哭笑不得，詢問麻生：“你有這方面的想法嗎？”
麻生仍舊沉默，顯然沒有。
“不用急於一時。”方卓見狀，寬慰道，“華夏有句話，爲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麻生這樣的勇士如果無聲無息的被淹沒在這場風波之中，我看日本製造纔是真的沒救了。”
麻生感激的看了眼方總，這種被認可的感覺太好了，方總簡直是自己的同路人！
“我們可以等節目過後再參詳。”孫正義見話說到了這份上也就給出表態。 現場再次出現了熱烈的掌聲，直讓麻生的淚水從眼眶裡流了下來。
方卓用實際動作來展示了匠人精神的較真，也用麻生和中森實質性的進行了對比，但是，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他頗有些意猶未盡的看向補位的索尼遺老中鉢良治。
中鉢從坐在現場到現在，聆聽了方總揮舞道德武器的輸出，這時見到他不懷好意的眼神，立即心中警惕。
早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想到自己，現在是想把索尼失敗的帽子往自己頭上扣嗎？
他主動拿起話筒，嘆了一口氣：“聽了方總的話，不禁讓我陷入深深的思索，我想到了近期的這些企業，確實啊，或多或少的都失去了一些本應該堅持的精神。”
主持人德田扉問道：“中鉢先生，你認爲索尼之前的西式改革是帶來了混亂嗎？”
索尼開啓改革，正是拋下原本的經營體制。
中鉢良治轉着腦筋，含糊的說道：“總是有得有失的，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總結失敗教訓，積極的繼續向前出發，我覺得方總今天提醒的這個‘匠人精神’就應該寫在每個公司的門口，它太重要了。”
他看方總今天這個匠人不匠人的，哎，匠不人吧，但順着話說，總不至於再被批判一通了吧。
主持人德田扉點點頭，把話題拋給了日本首富柳井正，想聽聽他對匠人精神和企業改革的想法。
柳井正雖是首富，但今天存在感不強，旁觀了名震全球的大富豪的揮灑，只覺方總這個人能富確實是有道理的。
他談了談精神與文化，也談認真和原則，又稱讚了方總今天的交流風格，直言眼下正需要能驚醒企業的人。
能不能醒不知道，反正，像東芝這樣的肯定是驚着了。
柳井正懷疑不用等節目播出，就這個現場電話驗證的消息流傳出去，東芝本就遭受疑慮的股價還會受影響。
恐怕，不少媒體對東芝的注意力要轉移了，造假放在一邊，東芝的核電業務到底行不行？
站在道德高點的方卓對讚揚無感，只是，當主持人提出要把電話打給日本商界前輩稻盛和夫，而後者也大力讚揚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驚訝的。
稻盛和夫是著名的實業家，被譽爲日本最後的“經營之聖”，他去年爲了挽救申請破產的日本航空而復出，只用四百多天就創造了日航歷史上空前的利潤，在社會上擁有崇高的聲望。
他今年已經七十有九，但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還很厚實。
稻盛和夫已經聆聽了電視臺轉述的現場情況，一開口就盛讚了方卓所說的“匠人精神”，認爲日本實業需要一直把這個堅持下去。
然後，他又稱讚了索尼當機立斷的改革，這在這一批漩渦企業裡已經是反應相當迅速的了。
最後，稻盛和夫要求與東芝的副總裁中森幸平直接對話。
這兩人對話是用日語。
方卓聽着稻盛的語速變快，音調也很嚴厲，估摸着是在進行批評，而中森則是不斷的“嗨依”。
“電話裡是怎麼聊的？”方卓詢問孫正義。
“稻盛先生要求……”孫正義頓了頓，“要求東芝承認錯誤，不要再自己騙自己了，中森辯解了兩句，然後稻盛先生就發怒了。”
方卓點點頭：“罵起來了？”
孫正義“嗯”了一聲：“罵到不能播的那種。”
“他也是憑直覺唄，東芝現在這個造假沒什麼太有力的證明。”方卓是最清楚東芝在這一輪爆料中的情況。
“看中森的反應，可能真的存在不少問題，嗯，不是核電業務，就是維基解密說的那個財務造假。”孫正義聲音放低，“估計也是真的，而且，中森大概知情。”
“東芝的股價要繼續跌了。”方卓這樣說了句。
孫正義不再說話，他知道方總在推特上就挺關注日企造假的事，有時候都覺得這位是不是也在做空日企。
但是，見他這麼正大光明的來東京，又在鏡頭之下那麼自若，大概是沒那種事了。
東芝這幾年的股價本就不好，未來怕是更糟。
節目現場的人一起聽稻盛和夫對東芝的批評，方卓沒被安排同聲翻譯，就聽着孫正義時不時的總結式翻譯。
孫正義：還在罵中森。
孫正義：開始罵東芝CEO西田了。
孫正義：噢，繼續罵前CEO佐佐木了。
孫正義：差不多了，感覺他罵累了。
果不其然，知名投資人對於責罵進度的判斷十分精確，從“經營之聖”化身“怒罵之聖”的稻田和夫轉而開始談日本企業近些年的問題。
他一把年紀，又剛把日航起死回生，誰也不怕，不光說了東芝，也直言松下這樣的品牌既然虧損，那就趁着這次機會徹底把泡沫捅開，這樣才能重新起航。
簡而言之，稻盛和夫表達態度，認爲東芝、松下都是存在問題的。
這種態度一度引發現場騷動，憑藉稻盛的聲譽，他雖然沒有證據，但如此說話可能就得逼出東芝CEO乃至前CEO的反應。
方卓覺着這一手來自稻盛和夫的影響還真是意外之喜。
日本的經營之聖結束場外連線，現場坐着的東芝副總裁已經臉色極其難看，他今天是遭受雙重打擊，既有來自方總對核心業務的較真，也有來自稻盛對財務造假的威逼。
這……回去要怎麼交代？
電視臺錄製的節目在一種沒有白來和等看後續的情緒之中結束。
播出時間據說不會拖太久，但場上發生的事情顯然不用等播出就已經流傳出去。
東芝保持緘默，沒有立即給出迴應。
可是，國際評級機構標普忽然把東芝的股票評級調整了，將它的長期企業信用從“BB”下調至“B”，並將之放進負面觀察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