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玫瑰之死

彈殼落地,血雨紛飛。

此起彼伏的槍聲,終被湮沒在了隆隆的機械聲中。

數十條生命,就這麼在晨曦的陽光下凋零。

殺神之所以是殺神,並非因爲他的能力有多強、也並非因爲他的身體強度有多高。

只因,他對“殺人”這件事的理解,以及對“殺人”這項活動的專注力、執行力……都已到了“人”所無法企及的境界。

力量、速度、格鬥技術、異能、超強的五感、槍法等等,這些都只是傑克爲了殺人而湊的條件、做的準備罷了;這些因素,隨便拿一樣出來說,在世上都有比他更強的人存在。

但那些人,當不了殺神。

唯有傑克·安德森……即定義了這個時代“殺手”準則的男人,才能揹負起這個名號。

咚——

當廠房裡的最後一名阡冥的刺客被爆頭倒地之際,傑克也停止了射擊。

就算是他,要同時對付那麼多名全副武裝的殺手,而且其中還有好幾名戰鬥向的能力者……那也是相當吃力的。

當傑克走回一樓時,一股涼意忽然刺激到了他脣上的皮膚,他本能地擡手摸了摸,便看到了一抹紅色。

就在這時,二樓的欄杆處,突兀地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果然……像‘時間停止’這種能力,是不宜在短時間內反覆使用的呢。”

這個聲音,傑克聽過。

他回頭,擡眼望去,看到了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

這女孩長得很乾淨,既沒有什麼脂粉氣、也沒有多少書卷氣。

傑克上一次見她時,她穿着普通的長袖衣衫、手裡提着個花籃,其眼神中還透出深深的疲憊和哀傷。

但這次,她穿着一襲修身的黑衣,腕上佩戴着一個古怪的機械裝置,而其臉上……掛着的是得意和冷然。

“你是誰?”傑克這麼問,是因爲他可以感覺到,對方並不是蓋洛的人。

“奧利維亞·杜喬。”她如是回道。

話音落時,傑克微皺眉頭,腦中嗡然一片。

一些困擾着他事情變得清晰了,但又有很多原本清晰的事變得一片混沌。

“有點奇怪是嗎?”奧利維亞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接道,“呵……畢竟,按照查爾斯所說,奧利維亞至少也該二十四五了。”

…………

“我只是個中間人,世道要變,我又能如何?”

…………

這一瞬,酒保抽着煙,苦笑着的畫面,從傑克的眼前快速閃過。

“查爾斯是你的人?”傑克接道。

“呵……思維很敏捷嘛,安德森先生。”奧利維亞接道,“不過,你說得並不確切……”她頓了頓,“查爾斯並不是我的部下,他只是因爲某些原因,不得不聽命於我。”

“但他並沒有親人。”傑克的這句話聽着有點跳脫,但其實思路很對。

“是啊,大家都認爲他沒有。”奧利維亞回道,“可我依然是通過某種途徑查到了……查爾斯有個私生子,從小在領養家庭長大、目前正在金獅郡念大學。”

“他爲了一個幾乎沒見過面、而且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存在的私生子,就爲你辦事了?”傑克問道。

“呵……”奧利維亞笑了,“你還不是爲了一個只見過兩面的婊子就跑來端掉了阡冥的總部?”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傑克已經通過聽覺發現了周圍的異動……

數秒後,二樓又出現了幾十道人影;毫無疑問,這些人也是“阡冥”,不過,他們並非效忠於蓋洛,而是效忠於杜喬。

與此同時,一名女殺手,押着雙手被反綁、嘴也被堵住的安琪爾,來到了奧利維亞的身旁。

雖然還隔着將近十米,但傑克已清楚地看到了安琪爾兩肋處的衣物上有些許滲出的血漬,而且她的身上還在發出一些異樣的響動。

而安琪爾在看到傑克時,則是在第一時間就激動地喊了起來,可由於她的嘴被膠帶封着,只能發出含混不清的悶哼。

啪——

“安靜點兒。”奧利維亞連看都沒看安琪爾一眼,就反手打了個後者一個耳光。

安琪爾的喊聲瞬間就被這巴掌給壓了下下去,她整個人也隨之跪坐在了地上,無力地嚶嚶啜泣。

“在你做出什麼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之前,我先跟你打聲招呼。”奧利維亞緊接着又對傑克道,“我已在安琪爾的肋骨上嵌了一個絕不可能在短時內拆下來的爆炸裝置……”她擡起了左手,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個東西,“戴在我手上的這個,就是起爆器。”她微頓半秒,接道,“如果我的脈搏停止、或是降低到一定的程度,炸彈就會爆炸;如果我直接按下起爆開關……爆炸;如果時間到了炸彈還沒有被正確摘除……還是爆炸。”

“明白了。”傑克幾乎是瞬間就領悟了對方的意圖,“你要說什麼就說吧……”他將手中的雙槍收了起來,“我不會在你講話的時候把時間停下並射殺你的。”

見狀,奧利維亞一個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隨即說道:“首先,我得感謝你,安德森先生……你幫我解決了蓋洛這個心腹大患。”

此刻,奧利維亞能帶着手下們出現於此,便說明蓋洛佈置在紡織廠附近的暗哨、和沒有來參與圍剿傑克的人馬……都已被他們給肅清了;而這些核心成員死光後,全球其他分部裡那些聽命於蓋洛的人便也不足爲患。

“不客氣。”傑克這句迴應,頗有一種自嘲的味道。

“其次,我不得不說一句……”奧利維亞停頓了一下,再道,“和過去的你相比,你實在是變得過於仁慈和軟弱了……”

“過去的我又是怎樣的呢?”傑克問道。

“過去的你在聽我說到‘脈搏’那段時,怕是已經一槍把我崩了。”奧利維亞回道,“隨後發生的爆炸,則正好可以爲你的下一輪屠殺作掩護。”

“你好像很瞭解我?”傑克道。

“呵……”奧利維亞笑了,“以前,我常聽父親說起你的故事,雖然你不是他的手下、也拒絕加入任何組織,但他仍非常賞識你……然而,今時今日,據我親自‘測試’後,得出的結論是……”她聳了聳肩,“要麼那些傳說都是假的,要麼就是你變了。”

“測試?”傑克試探着問道。

“你以爲呢?”奧利維亞說着,忽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樣東西——一支被包在塑料紙裡的玫瑰。

這無疑就是安琪爾那天從傑克房間裡拿走、並留存在家裡的那一支。

“你以爲那天從我那裡買走的就只是一籃子普通的花而已嗎?”奧利維亞把塑料紙扯開,冷笑着抓起了安琪爾的頭髮,並將這支花粗暴地穿插在了後者的發間,“這可是能避過市面上所有非軍用級的掃描裝置、連傑克·安德森的聽力都察覺不出來的無線監聽器啊。”

“所以……那晚發生的一切,其實都在你的監聽之下……”傑克沉聲接道,“而給馬裡諾命令的人,也不是別人,就是你。”

“那是當然。”奧利維亞回道,“不過你可不要誤會了,那個荒謬的刺殺計劃,並不是我抱着‘想要殺了你’的意圖去佈置的……我的水準不至於那麼糟糕,我也從不認爲你會死在那種計劃之下。

“送一個服用了‘螳螂’的高檔婊子上門,並且派馬裡諾他們幾個來殺你,重點不在成功與否,而在‘觀察你的反應’。

“在佈局的最初階段,大致摸清你這個人的行爲模式和道德底線,是最爲重要的。”

“爲了這個……”傑克冷冷道,“你就做好了讓三個忠誠的部下和一個無辜者去送死的準備?”

“聽聽你自己的話,安德森先生。”奧利維亞搖頭念道,“瞧你都變成什麼樣兒了?

“以前的你,爲了行動成功,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每一個攔在你面前的人……保鏢、同行、聯邦探員、平民……

“而現在呢?

“你把珍貴的解毒劑分給一個剛見面的婊子,不但沒有殺她滅口,還讓她走了。

“你留下馬裡諾的性命追蹤他,但在遇到蓋洛的人後居然只是警告了他們。

“你在酒吧被一個不知死活的廢物挑釁,卻只是讓他受了點輕傷教訓了一下。

“你甚至……會在路邊買走一個少女手中所有的鮮花,只爲了讓她早點回家。

“我可不承認你是那個被稱爲‘殺神’的男人,你現在只是個已經離死不遠的、內心充滿罪惡感和弱點的大叔罷了。”

“爲了一個大叔費這麼多周章,還真是難爲你了。”傑克聽着對方的話,依舊是面無表情,並用頹廢的語氣應道。

“哼……也並沒有你想得那麼費勁。”奧利維亞冷笑着,“今天你見到的那個‘假奧利維亞’,實際上並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套計劃——即一個由我父親親自建立的‘擋箭牌組織”。”

說話間,奧利維亞將雙手移到了自己身後,看似隨意的動作,實是在防止傑克進行觀察。

“我的父親……是杜喬家最後的血脈,十幾年前,當他的身手隨着年齡開始衰退,他便意識到了潛在的危機——阡冥的基業可能會落入杜喬家之外的人手中。

“當時的我還在襁褓之中,他擔心還沒等我能獨當一面,他就已經離開首領的位置、乃至不在人世了。

“幸好,他對私生活的保密工作做得天衣無縫——沒人知道他有沒有女人、或者有幾個女人,更不用說有沒有子女了。

“於是,從那時起,父親就捏造了一個虛假的、比我大十歲的女兒,並將其推到明面上來,宣稱要培養她;那個人……就是你今天見到的假奧利維亞。

“父親將組織中那些被他視爲雞肋的、棄之可惜的庸才,全都調去給假奧利維亞當心腹……

“人們都以爲他已經老糊塗了,但其實……父親這是在故意‘示弱’;他知道,假如他把我推到明處來,那些覬覦首領之位的人便會感到威脅,他們很可能會在我的羽翼豐滿之前就對我們不利。

“只要父親一直做這種‘蠢事’,那像蓋洛那樣的人……就會感到安心;他會讓父親活着,並不着急做什麼,反正只要父親一死,假奧利維亞和其手下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蓋洛只要順勢上位即可。

“而事情的發展,也確如父親所預料的……

“所有人都以爲那個替身才是真正的奧利維亞,包括蓋洛在內。

“但其實……她,還有她身邊的那個司機、馬裡諾、還有很多你見過或沒見過雜魚……這些人都只是隨時可以丟棄的‘擋箭牌’罷了。

“在這次行動之後,他們的價值本就已經用盡了,就算他們沒死,也沒有資格在‘我所率領的阡冥’中佔據一席之地。”

話至此處,奧利維亞掃視了這個房間一圈,再道:“今天在場的這些,纔是我真正的追隨者、真正的精英……我們會讓阡冥在蓋洛留下的焦土上重生,再現往日之榮光。”

她話鋒一轉,又看向了傑克:“而你……安德森先生,作爲一個已經過時了的、於我而言只有威脅卻沒有任何價值的不安定因素,無疑是個很礙眼的存在。”

傑克沒有迴應這話,只是在思考破局的策略;但……從剛纔到現在,他一直在想,卻始終想不到可以同時保住自己和安琪爾兩條命的方法。

“不過……我也並非是那麼冷血的人。”數秒後,奧利維亞忽又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她說到這兒,又抓起了安琪爾的頭髮,把她拉近了幾分,“我知道你很在乎這個婊子……個人而言,我對她也沒有什麼成見;在冠之郡有很多女人跟她一樣,因爲死去親人的債務而被布魯諾家族逼良爲娼,這不算是什麼新鮮事……反正,你喜歡就好。”

她頓了頓,低頭看了看正在掙扎着的安琪爾,再道:“只要你願意跟幾年前一樣,銷聲匿跡,那我也沒有任何理由去阻止你帶着一個婊子遠走高飛……當然了,這次,希望你別再回來了。”

“好。”傑克沒有思考,立刻就給出了答案,“你放了她,我就答應你,永遠不再出現在你面前。”

“行~一言爲定。”奧利維亞單手把安琪爾扶了起來。“哦……對了。”但下一秒,她似是又想到了什麼,側身湊到安琪爾的耳邊,說道,“安琪爾小姐,有件事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一下比較好……”她說着,斜了傑克一眼,“當年,就是你這位‘玫瑰先生’,完成了一項堪稱‘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才讓你的債主維托裡奧·布魯諾連任了郡首。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們兩個都是布魯諾的婊子……呵……這樣看,你們的共同點倒還是挺多的。”

說罷,她就一把將安琪爾推出了欄杆,任由後者從二層掉了下去。

這可是間廠房,不是民宅,一二層之間的高度是很高的,一個雙手被倒綁的人被這樣推下去,很容易會摔斷脖子或是摔碎腦殼。

傑克眼疾手快,一個“時停”就前衝躍起,在半空接住了下落的安琪爾。

突突突突——

幾乎在他抱住安琪爾的同時,一陣密集的槍聲便響了起來。

很顯然,這是早有預謀的;在場的那些殺手們,全都知道傑克的能力,也都知道安琪爾會被推下欄杆,所以,當這一幕發生時,他們都已先知先覺地做好了準備;一旦傑克在他們的視線中“瞬移”了一次,就表明其進入了“時停”能力發動的間隙,這個瞬間,他是無法再度發動能力的,而且……若他要保護懷裡的人,就連躲閃都做不到。

噗噗噗……

很快,子彈擊中人體的聲音就伴隨着飛濺的鮮血乍起。

縱然避無可避,傑克還是在最大限度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安琪爾,而且他自己也沒有受致命傷。

一息之後,他便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抱着安琪爾躲到了一層那臺巨大的織布機的裡側,由於奧利維亞的手下們全部站在二樓,所以那邊剛好是一個射擊的死角。

“嗯……嗯……”被放下後,安琪爾隔着膠帶發出陣陣悶哼,好像是想說話。

傑克一擡手就扯掉了她嘴上的膠帶,並用極快的速度撕開了她的上衣。

此刻,安琪爾兩側的肋骨上,像是嵌鋼釘一般各插着四根固定杆,每四根固定杆上連着個金屬試管狀的東西;她的傷口周圍看起來有用火燒的方法處理過,血是早就止住了,不過在“安裝”這個炸彈的時候,她顯然已流掉了相當多的血、且承受了難以想象的疼痛。

“別怕,你會沒事的。”傑克在檢查之際,已在思考以最小的傷害摘除這炸彈的方法。

“你受傷了……”滿臉淚痕的安琪爾,此時也已感覺不到什麼痛了,她反倒用心疼的眼神看着正在流血的傑克,並用虛弱的聲音念道。

“我不會有事的。”傑克的表情和聲音真的沒變,彷彿剛剛打在他身上的那些子彈不存在一般。

“你……”忽然,安琪爾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又是一股熱淚從她的眼眶奪眶而出,“傑克,你叫傑克對嗎?”

“對。”傑克回這話時,二樓的那些殺手又開始了射擊,連綿不絕的子彈打在了織布機上,那老舊的機械在這猛烈的彈雨中碎片四濺、搖搖欲摧。

“傑克,我不叫安琪爾。”她伸出手去,摸着傑克的臉頰,露出一個溫柔的神色,邊流淚、邊笑着,說道,“我叫……”

嘭——

她沒能把話說完,因爲……她身上的液體炸彈在此刻爆炸了。

直到最後,她也沒能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告訴他。

這炸彈的威力很大,其爆炸所能波及的範圍絕不是時停兩秒就可以逃離的,當然,這肯定也在奧利維亞的計算之中……

奧利維亞並沒有打算讓傑克活着,從來沒有。

將安琪爾推下後,她稍微等了等,等到那兩人離開自己足夠遠、且確定還待在一起時,她就摁下了起爆器。

炸彈不但炸燬了巨大的織布機,還把廠房的整面牆都給炸塌了,繼而導致了廠房的屋頂由這一側開始坍塌。

“撤。”

奧利維亞見殺神已是屍骨無存,便將自己手腕上的裝置拆下,隨手扔掉;在轉身離開時,她開口向手下們下達了簡短的命令。

殺手們得令,也都趕緊收起槍跟着首領往外跑……他們可不想被壓死在這廠房之中。

不到一分鐘,奧利維亞和部下們就盡數撤出了紡織廠,而那間老舊的廠房也在勉強支撐了片刻後……徹底崩塌瓦解,成了一座埋滿屍骨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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