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易連忙將她亂糟糟的腦袋揉進了自己懷裡。
鬧了這麼一場,原本以爲必定會失去的孩子此刻竟失而復得,連盼心裡感覺欣喜萬分,隨之而來的,還有突然姍姍來遲的羞澀——她和嚴易還沒有結婚呢!竟然就先有寶寶了!
從前她還在笑張童未婚先孕,此刻這種狀況竟然也發生在了她身上。
不過直至此刻,她的反應總算纔有點像是個正常的懷孕女人了,嚴易的手掌在她腦後撫了撫,心裡總算鬆了口氣。
“既然孕前期沒用藥,那問題應該不大,不過保險起見,最好再去醫院檢查一下。”
見一家人重新轉悲爲喜,陳老也跟着笑了起來,不過出於醫生的本能,他還是提醒嚴易,最好帶連盼再去做個血檢和B超。
嚴易跟着點了點頭。
他一手攬着連盼,一手摸進了兜裡,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鼓囊囊的紅包,順勢遞給了陳老,“多虧您了。”
陳老哪裡肯收?
兩人推來推去,還是老太太要發火,老爺子沒辦法,只好收下了這個大紅包。
按理說,一旦確認懷孕,老太太第一個就要給陳老包紅包的,奈何連盼還沒醒,嚴易又還在下面處理那些骯髒事,一家人便只是坐在這裡閒聊。
老太太原本是打算事後再補的,沒想到嚴易還考慮到了這一點,提前就給了,這都是禮數,自然不許陳老拒絕。
說到底,這是喜錢,都是福氣,老爺子推辭一番,便也接受了。
老爺子爲嚴家做事很多年了,比這還大的紅包都收過,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同嚴家感情也很深,看嚴易就如同自己的後輩一般,連盼剛纔提起住院和用藥的事,見連盼情緒漸漸穩定,他這才問道,“連小姐剛纔說住院,指的可是手傷?”
連盼傷在右手,陳老把脈把的也是右手,當然看到了她手指上細細的紅圈,知道她傷過手指。
嚴家雖然大富大貴,然而家途卻十分坎坷,嚴易年少時就失去了雙親,嚴青更是中年喪偶,老太太老年先是喪夫,繼而喪子,其中悲痛可想而知。
不過幸好,嚴青的丈夫駱明遠而今又回來了,現下家裡又剛添了一個小生命,多少也算是慰藉了幾位親人的在天之靈了。
生在這樣的家庭,旁人看起來甚是風光,然而陳老卻知道嚴家這潑天富貴,並非一代之功,嚴家好幾代人逐步累積,纔剛好趕上了Z國經濟騰飛,這才達到了如今的程度。
走到今天,嚴家人也是嘔心瀝血,遭遇甚多。
旁人覬覦有之,嫉妒有之,嫉恨有之,發生什麼都不奇怪,因此他雖然看見了連盼手指上的傷口,卻識相地沒有多問。
再者,連盼之前一直是半昏迷狀態,陳老也看不出她手指到底恢復了幾成,如今見她醒來,又見連盼右手一直下意識蜷縮,包括伸手抓被,明顯都能看出,她後面三個指頭並沒有用力陳老這才問起連盼的傷勢。
連盼點頭嗯了一聲,“三個多月前,發生了一點事故。”
她本不欲提起這件事,然而看陳老表情嚴肅,根本不是在八卦,顯然是在詢問自己的傷勢,老太太也是鼓勵地望着她,“別怕,陳醫生是老中醫了,你跟他說說。”
連盼下意識抓住了嚴易的手,看了他一眼,見他也是目帶鼓勵,神色之中充滿無限憐惜,這才鼓起勇氣朝陳老道,“是……被切了,後來接起來的。”
斷指這件事,是連盼來到現代遭遇的最大打擊之一,發生這件事後,連盼很長時間內都頗爲消沉,大家體諒她的心情,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
連大爺是最後才知道消息的,不過當時連盼只說傷了手指,也沒細說當時的狀況,他一問,就看到孫女沒心沒肺地笑說不疼,連大爺心疼地要命,也只同大家一樣,不去拆穿她。
如今重新提起這件事,一家人心裡都感覺悶悶的,尤其是連盼,說話時連喉嚨都有些發澀。
嚴易挨坐在牀邊,握着她的小手,心中自責不已。
“什麼時候接上的呢?”陳老又和藹地問。
“不到一個小時,大概四十分鐘的樣子。”
接話的是嚴易,連盼當時直接是昏死了過去,是嚴易送她去的醫院,所以對狀況最瞭解,不過很顯然,這段回憶對他來說也顯然極爲痛苦。
說起這件事,他聲音裡都略有些顫抖,臉上帶着一層薄汗,顯然是回憶引發了相關的恐懼生理反應——連盼當時滿手是血,那個樣子,嚴易此生都不願再遭遇第二次。
父母的車禍和他心中至愛受害,都是他這輩子最不願想起的回憶之一。
陳老多少也能理解他的感受,跟着點了點頭,不再追問細節,又問連盼,“醫生怎麼說你的手?”
連盼聞言,神色瞬間黯淡了下來,低頭道,“醫生說恢復地不錯,要堅持做保健。”
陳老嗯了一聲,心中頗有些瞭然,“但是,你覺得……你的手根本就沒有恢復,對嗎?”
連盼聞言,渾身一震,她擡頭看了一眼陳老,老爺子眼神和藹,目光清澈,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內心的想法。
連盼瞬間敗下陣來,無力地點了點頭,“是……我連土豆都切不勻了。”
“什麼時候切的土豆?”
“一個多月前。”
那個時候,她剛剛出院,出院後回到食園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廚房,拿刀,切菜。
要說右手的那三根手指完全使不上力也不是,只是……不知是不是它們離開過身體一段時間,連盼好像突然就失去了對這三根手指的掌控力。
那時她剛剛出院,手指過於用力就會感覺到疼痛,如果不用力,她又總是把握不住度,總而言之,一個土豆切得亂七八糟,還不如一個剛剛學下廚的新手。
從那以後,她上山下山,種花撿柴,但就是沒有再進過廚房了。
“你現在有試過再切土豆嗎?”
陳老又問她。
連盼搖了搖頭。
老爺子呵呵笑了一聲,“我覺得你可以再試試。”
連盼聞言,苦笑了一聲,“切土豆不難,難的是恢復從前的水準,我是一名廚師,手上功夫,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她沒有給自己加多大的稱呼,也沒吹噓自己手藝如何精湛,普通人斷指再接其實對日常生活真的影響不大,但是對連盼來說,這根本不同。
老爺子聞言,微微笑道,“那你覺得,老夫這雙手,比起你廚師這雙手,誰的手更重要?”
他手掌往前,微微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保養得宜,皮膚頗爲細膩,看上去比老爺子實際的年齡還要年輕一些。
老爺子右手食指上帶着一個飄綠的扳指,如果不是提前告知他的身份,單看這雙手,連盼或許會以爲他是一個書法家或收藏家之類的。
中醫診病有四法——望、聞、問、切,切是最後一環,但也是最重要的一環。
一切病象,全靠一雙手,診脈而得。
連盼從前在宮中,甚至見過神醫爲宮中貴人懸絲診脈,對手指的靈敏度要求之高,連御廚也自嘆不如。
連盼聞言,低聲嘆道,“當然是救死扶傷的手更重要。”
正是因爲如此,她甚至都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自怨自艾。
不過是不能做出以前水準的飯菜罷了,又不是不能走、不能跳、不能說話……在歹人手裡走過一回,卻只是受了這麼點小傷,她本來就應該感到慶幸不是嗎?
陳老見她神情低落,笑了一聲,忽而兩手相握,將右手食指上的扳指取了下來。
連盼不知他要做什麼,神情疑惑,直至扳指被徹底從陳老食指上褪下,連盼這才發現,老爺子右手食指中部靠下的地方,有一條猙獰的肉色疤痕,同她幾個指頭上的傷疤頗有些類似。
現代醫療技術越來越發達,醫生縫線用的都是可吸收或自動脫落的美容線,手術創傷很小,但是從前卻不是如此。那個時候,傷口縫合用的都是不可吸收的線,拆完線,縫針的地方會留下難看的疤痕,好像蜈蚣一樣。
陳老手上這個傷口,顯然也是斷指後縫針的痕跡。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都驚詫不已。
老爺子給嚴家看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他來嚴家起,手上一直就帶着一個寬大的扳指,大家只以爲是祖傳的寶貝之類的,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
“那你相不相信,我這雙手診出來的結果?”
老爺子笑眯眯地問連盼。
連盼愣愣地坐在牀上,眼睛依舊還盯着陳老食指上頗有些猙獰的疤痕,“怎麼會……”
這下別說是連盼,大家都震驚了。
這些年不止是老太太,全嚴家上下,好多人的病症,都是讓老爺子給看的,陳老爺子在嚴家人心目中,幾乎就是神醫一樣的存在。
家裡有兩名家庭醫生,除已故的嚴老爺子從前要定期找西醫James做檢查外,大家平常都是找陳老看病,James走後,家裡後來請的西醫幾乎只成了做健康體檢的人,每月過來點個卯而已。
老爺子聖手仁醫,大家都是心服口服的。
沒有想到,這一雙聖手,竟然是斷過的!
而且從傷疤來看,似乎斷口頗深,傷疤也是一圈地圍繞在食指上,顯然是被連根切的。
顯然,老爺子這個扳指戴上後就很少取下,扳指所在的地方,除疤痕以外,皮膚明顯要比其他地方要白很多,粗粗的一圈白印,好像一個隱形的扳指似的。
嚴青甚至還湊過前去摸了摸老爺子的傷疤,被老太太立即出言呵斥,“不得無禮!”
陳老爺子卻是笑呵呵搖頭,“無妨無妨!”
而且因爲他取下了食指上的扳指,嚴青這才發現,老爺子右手中指的指頭也有些怪異,好像憑空被削去了一點似的。
她伸手指了指,探尋的意思很明顯,陳老跟着點了點頭。
當時除了食指被切以外,中指連帶着也被削去了一截,半個指甲蓋都沒有了。不過比起食指來,中指的傷勢反而算輕的了,後面恢復後倒也不太明顯,只是比左手的中指要稍微短一截罷了。
他將扳指重新帶上,又望向連盼,“你覺得,我這個傷口,比你的傷口如何?”
雖然他傷在食指和中指,連盼傷在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但中醫診脈,需要使用食指、中指、無名指,其中前兩指最爲重要,可以說,陳老這個傷勢,絲毫不亞於連盼現在的情況!
連盼此時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她完全沒料到,陳老的拇指竟然也是斷過的!
“這……我……”
她嘴脣動了動,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老爺子見狀,向衆人緩緩闡述了他斷指的真相。
陳老出身醫術世家,老爺子家裡開了一箇中醫堂,陳老爺子從中醫大學畢業以後,就接替了父親的位子,在家中坐診。
一次,中醫堂裡來了一位摔傷了胳膊的青年人,陳老爲其接骨後命其休養一月,誰知青年兩週後感覺手臂恢復了,就自己拆了石膏。
沒想到,剛拆了石膏,他就出去跟人幹了一架,這一回,他運氣有點糟,胳膊直接被人打斷了,送去醫院。
醫生說,之前他手臂就有骨裂症狀,這次又發生了骨折,情況嚴重,需要動手術,將碎裂的小骨片取出。
總而言之,青年認定是陳老沒有替他治好自己的胳膊,才導致了後面胳膊的骨折和手術,一出院就直接拎了一把菜刀,直接衝到中醫堂,剁掉了陳老的食指,揚言讓他這樣的庸醫再也看不了診。
菜刀大而鋒利,順帶還削去了陳老中指的指頭。
當然,惹出這樣的事故,青年後面當然是遭到了法律的制裁,陳老接了斷指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出診。
“我父親不得不重新出山,坐鎮中醫堂。”
陳老是老來子,他父親四十歲才生了他,陳老中醫大學畢業的時候,父親已經六十五歲了,發生這件事的時候,陳老已在中醫堂坐診了五年,剛到而立之年。
一個男人,三十歲,發生了這樣的事,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那時醫療條件也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手指雖然迅速接上了,但到底不如從前,陳老當時十分消沉。
“我父親什麼也沒說,既沒有過分安慰我,也沒有訓斥我不長進,他只是每日拄着柺杖,步行從住所來中醫堂上班,風雨無阻。那個時候,他已經七十歲了,。”
陳老的父親幼年時腿部有疾,發育不良,左腿比右腿要短十釐米,因此出行都需要拐杖相助,看見父親一把年紀還堅持每日來中醫堂坐診,陳老感覺內心極爲挫敗。
“我那時跟你的感受應該差不多,覺得自己此生事業已毀,雖然有手有腳,然而卻再也無法繼承家業,因此整日消沉不已。”
陳老朝連盼望了一眼,目光慈祥柔和,他雖沒有過多詢問連盼的心境,但不管是廚師還是一生,手都是極爲重要的部分,連盼的心情,他感同身受。
“有天下很大的雨,我原本以爲,父親那天一定不會出診了,結果等我去的時候,他居然已經到了,看見我目光驚訝,他跟我說了一段話。”
這段話,他至今都記得。
他說……
“我剛出生的時候,左腿就比右腿要瘦,別人都跟我母親說,這孩子腿腳有毛病,將來走不了路的,早早扔了算了——我長到十歲,果然左腿發育不如右腿,可是我到底還是能走路。
別人說,一個瘸子,即使長大了也是家裡的負擔,養不活自己,也娶不到媳婦,不如早早送人算了。
聽到這話,我跟母親說我要出去做學徒,跟大夫學醫……我不要錢,只想學點東西,做什麼都賣力,師傅從前不喜歡我,後面卻因爲我的努力對我刮目相看,傾囊相授。
靠這一身本領,我不僅養活了自己,還娶到了媳婦。
後來年紀大了,別人又說,我命裡無福無子,恐怕這輩子是很難有孩子了,你媽媽當時也絕望了,沒想到四十歲,竟然就懷了你。
你現在出事,我想外頭應該也有很多說法。
可憐我七十歲還要出診的人也有,笑話你三十歲就前程盡毀的人也有,但是我總覺得……如果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那這輩子也不用活了。
你說呢?”
父親擡頭,一邊問他,一邊跟往常遞給他一根藥杵,拇指受傷後,父親不允許他在家裡萎靡,每天早上都要叫他來搗藥。
他語氣和藹,說的好像都是和自己無關的事,可是那一天,陳老卻在藥堂裡大哭不止。
回憶起父親,陳老眼中忍不住泛上了淚光,他稍稍用袖子壓了壓眼角道,“一把年紀,叫你們看笑話了。”
“我看過你的傷口,縫合緊密,你手指上氣血很足,並無過分虛弱的跡象,我覺得你現在一直不敢動用手指,很大程度上可能都是心理原因引起的,和手指沒有太大的關係。”
“那……手指真的能恢復到從前的程度嗎?”連盼舉起自己的右手,她下意識動了動自己的右手,五個手指都微微彎曲在一起,看上去的確是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接上去的三根手指,感覺就是不一樣的。
這不僅僅只是心理上的障礙,從生理的角度來說,斷後再續接的手指,的確也不如原來的手指。
她不是不相信醫生說的話——她只是覺得,醫生好像不敢在嚴易面前說真話。
流言就像長了翅膀的蒼蠅一樣,總是能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飛到她的耳朵裡來,有些事實,不是她想忽略就能忽略的。
陳老似乎一下子就發現了她內心的遲疑,他將身子往前探了探道,“你伸出手來。”
連盼以爲他是想看看自己的手傷,聞言立即將右手伸出,往外探到了陳老面前。
誰知陳老重新帶上扳指後,卻並沒有查看她的傷口,而是將左手放到了連盼的手腕寸口處,開始診脈。
他先用的左手,片刻之後,得出了結論,“觸感圓滑,如珠走盤,有輕微滑脈跡象。”
接着,他又換了右手,重新將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放到了連盼手腕的寸口上,片刻之後又道,“脈浮微虛,身有虛火,還要調理。”
把完之後,他問連盼,“發現不同了嗎?”
連盼遲疑地點了點頭。
旁邊圍坐的一羣人面面相覷,說實話,大家都沒看出陳老這兩下有什麼區別,唯一的區別好像是——一次是左手,一次是右手?
陳老鼓勵地點了點頭,“那你說說看,有什麼不同?”
旁人可能的確看不出這兩次診脈的去唄,但作爲被診者,連盼多少還是感覺到了一點差異。
她略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嘴脣,“您左手診脈的時候,手指放鬆,按壓力度較小,使用了三個指頭的指腹來診脈,但是右手診脈姿勢卻不同,力度較左手要大,指尖也更爲傾斜,應該主要是用指尖在診脈。”
陳老聞言,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旁邊一羣人聽得雲裡霧裡,只有嚴易和老太太依稀明白了陳老的意思,都朝連盼望去。
連盼坐在牀邊——她眼角才流過淚,眼眶溼潤,黑漆漆的眼珠溼漉漉如同小鹿一般,看上去無辜又清澈,她表情似有些迷茫,又有些意動。
“您的意思是說……受過傷的手指本來就是和普通手指不一樣的,如果我一直試圖想讓它回到以前的狀態,自然永遠也回不去,但是……其實可以有另外的路來走,對嗎?”
陳老伸手摸了摸鬍鬚,笑道,“對與不對,你再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嗎?”
連盼聞言,心中忽而冒出了一個想法——她眼中猛然迸發出一陣異樣的神彩,伸手緊緊抓住了嚴易的手,連右手三個指頭都在用力也未發覺,“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