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2.第1229章 盛夏(一)

第1229章 盛夏(一)

五月二十三,福州城外水渠,大清早的,便有行人聚集,朝着水渠邊上的泥地裡指指點點,有的看上一眼,發出驚歎,掩面而去。

一老一少兩名捕快很快趕過來了,穿過指點的人羣,便瞧見了水渠邊被麻袋裝着的屍體。

屍體被破壞得可怖,麻袋上盡是染色後的暗紅,先過來的里正不敢靠近,站在一旁發怵,老捕快倒是見多識廣了,揮揮手朝周圍喊:“散了散了,有什麼好看的,不嫌惡心啊。”隨後與年輕的捕快一同下去。

屍體應該是凌晨時分棄的,麻袋口的繩子已經鬆開,有人將屍體從路邊拋下,壓倒了水渠坡上的草木,從打開的麻袋中能夠看到淒厲的內臟,這人死狀頗爲悽慘,老捕快看了幾眼,都有些皺眉,年輕的那位倒更是不堪了,蹲在一旁差點要吐。

但入行也有一段時間,年輕人也有了一些積累,情況稍微緩和之後,他找到正與里正說話的老捕快:“袋口是故意打開的,屍體是很糟,但頭臉還好,老大,這段地方是……”

他說到這裡,沒有繼續下去,老捕快點了點頭,叮囑里正速叫義莊收斂處理後,方纔帶着年輕捕快朝水渠一端走去。

與護城河相連的這段水渠不短,但距離拋屍處百餘丈外,倒有一處破舊房子,一名瘸腿老人正坐在屋旁樹下賣茶水,也正朝這邊的熱鬧處看,老捕快過去,要了兩杯茶,與他寒暄了兩句。

“老章,有看見人嗎?”

“昨夜這起,沒有看到……早上覺最深的時候扔的。”

“行。江湖上又少了一筆賬……有什麼想起來的再告訴我們啊。”

老捕快付了茶錢,盡義務的查問也就此告一段落。城市外頭的這段水渠與旁的地方不同,它挨着的並非最熱鬧的商道,由於有更熱鬧的官道做替代,這邊每日裡的人流量一般,不知什麼時候起,偶爾便有人在這裡棄屍。

被棄在這裡的屍體,大多來自於江湖仇殺。更準確的說,往往是有人下單,有人做事的那種買賣,下單的僱主不可能直接確認事情的進展,於是“收賬人”做事之後,將屍體拋在城外的某個顯眼處,便表示事情已經做好,僱主也更方便用這樣的方式確認結果。

對於綠林間的這類事情,衙門基本採取的是一個“民不舉官不究”的態度,也就是說,捕快的調查,基本取決於有沒有人來報案。若是人死了,沒人報案,那多數說明這人死有餘辜,朝廷不是說不查,而是優先度一定是最低的,但若是有人報案,事情就列入正規流程。

朝廷入主福州之後,在鐵天鷹等人的掌控下,刑部加強了對江湖事務的一些管控,因此這類事情還多了幾個步驟。眼下尚無人擊鼓報案,老捕快稍作查問,屍體收入義莊,隨後便是讓綠林間一些耳目靈敏的包打聽過來認人,之後歸檔,至於接下來的事情,就屬於可管可不管的範疇了。

福州天氣炎熱,最近一段時間爲了新君納妃的事,氣氛也緊張,衙門的事情不少。到得五月二十五,眼瞅着屍體開始腐了,方纔有一名包打聽認出了屍體的身份。

“虎鯊”詹雲海。

這是一名活躍在莆田的年輕亡命徒,不知道爲什麼來到福州,且被人買兇殺死在了這裡。

自四月間陳霜燃、蒲信圭等匪人開始活躍,各方大族響應之後,福建一地的綠林人物陸續開始往福州聚集,然而這些亡命徒中相互廝殺者多,買兇專門對付某人的情況卻少。事情有可疑之處,但目前來說,並沒有調查的迫切性。

下午,年輕捕快將事情列入每日的例報,呈交上去。

……

五月二十六,上午下了一些小雨。

福州武備學堂內,課舍間秩序井然,二樓的一間教室中,李頻正在黑板上寫下粉筆字。

“……對於這世間,孔孟曰仁,西南曰人……你們看,仁是二人,爲何要強調二人,因爲人與人之間不同,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因此說到人與人之間的事,孔孟說,仁者愛人,仁者爲人,先聞道者,要幫助後聞道者,能力強的,要幫助能力弱的……這天下兩千年間,世道向前,讀書人做的,都是仁者愛人的這件事,爾等今日所學,爲的也是仁者愛人的事情……”

“……而西南爲何強調人呢?這是一個美好願望……我輩儒家兩千年,說的是爲了一個大同社會,對於大同是什麼,各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就如西漢戴聖所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對於如此的社會,我們說,是一種大同……”

“……而西南寧毅說,坐視人與人之間的不同,這不是大同,他爲何強調說人,而不說二人呢?因爲他認爲,增長教化,使人人平等,這是真正的大同,人與人之間既然平等了,那當然不需要強調二人,所以西南講的是人權,講的是民生、民智……”

“……不能說他的大同和平等是不對的,這世道發展,總之會是從仁走向人的一個過程,而且他不是空口白言,他推崇格物之學,大力發展造紙,在他的西南,推動所有的孩子都去蒙學,甚至女孩也一樣要去識字,這當然是了不得的努力。他說儒家的學問開始矇蔽人,就希望給人劃下規規條條,讓人一輩子照着做,追求這樣的所謂大同,這個說法,頗爲尖銳啊……”

“……可與此同時呢?讓所有人唸書,是否仁者就不用愛人了?人與人之間是否就沒有聞道先後了呢?這卻是睜着眼睛在說瞎話了……再者,禮記又有云: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老而無夫者謂之寡……到有一天就算真的人人都見多識廣了,莫非就能讓少兒無父者有父?讓老而無子者有子?你矜、寡、孤、獨、廢疾者,依然是需要仁者愛人……”

“……先聞道者幫助後聞道者,有力者幫助無力者,這永遠都是不變的君子德行……就如同汝等在此求學,接下來便是要成爲這樣的一個仁者,而即便西南如何去推行讀書,他寧毅所做的,莫非就不是仁者之事?他手下的人,莫非就沒有能力和德行的高低?所以啊,學問之間,不在於打來打去,揚棄的分寸在哪罷了……”

雨後有微微的涼風吹過,李頻侃侃而談時,教室裡的一衆年輕人俱都聽得認真。

他們是學堂招進來的“思想進步”者,由於挑選的主要要求不在於老的道德文章,而在於“認同朝廷、關切萬民、思維清晰、活潑”,因此對儒家學問的造詣是有深有淺的——當然,比起西南來說,這些人又都還算得上是正宗的儒學子弟——李頻的講述便也更加的生動一些。

課堂進行之時,教室前方靠門處,也擺了一張獨立出來的書桌,坐在這裡的是一名身着灰袍的道姑。這是被公主府發配過來關心李頻安全的“清漪真人”羅守薇,這些時日以來,她一直跟隨在李頻身邊上課下課,李頻講述各種事情時,她也聽得聚精會神,有時候亦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眸光波動。

武備學堂算是新君的核心陣地,李頻縱然有自己的事業和學生,每隔一日也會過來講學半天。這日課程講到一半,倒有一名三十來歲、戴着眼鏡的眯眯眼男子路過,在窗外聽了一陣,待到課程講完,喊完下課,李頻朝這邊笑了一笑,那男子也過來見了禮。

“李先生好。”

“文軒今日怎有空過來?”

來人正是左家交由西南培養的核心人物左文軒,作爲寧毅定下的團隊核心,外界一般認爲他的性格比較內向,擅長運籌計算,但對外打交道並不流暢,因此常將頭面代表的任務交給副組長左文懷。在武備學堂當中他也並不任課,旁人見他便並不多。

此時雙方打過招呼,左文軒扶了扶眼鏡,想了一想:“有些事情……過來與文懷商量,無意間路過,聽李先生的講學,想到一些事。”

“哦?文軒以爲如何?”

“李先生……有些避重就輕了。”

“何出此言?”

“孔孟的核心在於仁,可西南與儒學的分歧,不在於仁者愛人。”左文軒頓了頓,“……在天人感應。”

左文軒的話語不快,常給人一種字斟句酌的感覺,天人感應幾個人輕飄飄地出來,李頻這邊臉色卻也微微的一沉,目光有些陰鬱起來,他也沉默了片刻,才道:“……接着說。”

左文軒想了想。

“世上的事情,到了最高處,在意的都是法理的正確性。規矩爲何、道德爲何、官員爲何能使役萬民、陛下爲何一言九鼎,普通人看起來,是暴力使然,說法更像是藉口,但真正到了高處,才能知道,唯此說法,才真正決定了天下是否安定,野心家是否能按捺住自己的權欲……”

“孔孟於春秋誕生,不過一家之言,說的是二人對於春秋時大治的一些想法。真正給它奠定百世之基的,卻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他說,天有意志、天永遠是對的、天有大仁,因此假託皇帝而治世。李先生,正因天有意志,故此一切的正確因天而出,即便你對某些事情有疑問,也因爲上下尊卑,無可置疑。而有了這真理的所在,世人才可以真正從學問上解釋世間的一切。”

左文軒緩緩地說到這裡,面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

“但按照西南的說法,儒學在世間的卑污,也就因此而來。李先生,天地有沒有意志先不談,我輩如何真正的知道天地的意志呢?禮部的規規條條,司天監的故弄玄虛,如同巫蠱的跳大神一般,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一種表演。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用一種說法,確定了皇帝代天的法理,再用這種法理驅動暴力,去清理一切質疑此事的人。可若是我們都是假天地之言爲己言,這裡推演出來的一切,又哪裡站得住腳?”

他說到這裡,李頻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太過激烈的神色:“只是如此一來,世人終究能得數百年安樂。若是歷朝歷代,皇帝說自己不是天,文軒,那會如何?”

“所以西南認爲,儒學是一種相對成功、甚至非常成功的模型。”

“那爲何不能並行呢?只需將格物學納入進來……”

“恰恰是格物學,眼下並不容易納進來。”左文軒道,“格物學的基礎,是小的東西,是權宜的東西,它說的是,在某時某刻,囿於我們的手段,我們對某件事物,有這樣的觀察結果,因此推測它有這樣的規律,而我們隨之思考,基於這樣的規律,能發生怎樣的一些變化。格物力求從小的地方,能夠掌控的地方尋求短暫的真理,再用這樣的真理砌成大廈,最後再去窺探天地,但儒學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大的‘真理’,一個從小到大,一個從大到小,都想要解釋這個世界,他們遲早要撞上的。”

李頻道:“先讓他們並行一段時間,豈不也好?”

“儒學已經先跑兩千載了。”左文軒道,“天地君親師,儒學從大到小,已經開始解釋世間的一切,到秦公嗣源註解四書,引人慾驅天理,其實是很偉大的考慮,他是要假借天地之名,認爲世間萬民都有一種要遵守的本分,然後讓世人都遵循這種本分而活,則天地間不起大亂,他對於世間萬民的本分,我們認爲當然是善意的安排,可天地真的承認嗎?它對人世間真有這種安排嗎?秦公的計算,若只是一個看起來洞明世事的老叟的揣測呢?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誰又知道,他的安排,會出多少的亂子。”

左文軒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復又拱手:“當然,我對秦公的苦心孤詣,是極爲尊重的,而世間萬事,原本也是托賴衆多世事洞明之人的總結。可是至少在格物之學上,李先生,它們早就撞在一起了,就如同士農工商的尊卑規劃因何而來?在一開始當然也是出自善意,到得如今,李先生看見造紙發展了,方纔承認它的正確,可若不是寧先生的推動,它又能發展多少呢?”

他道:“自古以來,說奇巧淫技鼓勵世人偷懶,說君子固窮,錢不是好東西。因所謂的‘天理’而來,我們從一開始就將世間萬物定了傾向了,李先生,人不可偷懶,不可貪財,說起來何其正確,儒家就將它認爲是天理了。但在格物學中,天地不仁,萬物有靈,西南只認爲世間萬事當中蘊含規律,規律無好無壞、不偏不倚,我們只能用最冷靜的態度去認知規律,纔有可能到最後得到好的結果。”

“李先生。在西南,他們造望遠鏡,看月亮……雖然看起來還不是很清晰,但也可以察覺,月亮是一個巨大的石球。他們還觀測大地,發現我們也站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你知道嗎?”左文軒跺了跺腳,“我們住在一個極大的球上。”

李頻笑了笑:“早些年,倒是聽過的。”

“在這個世上,有一片無邊無垠的宇宙。”左文軒也笑了笑,“宇宙八面皆空,其間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圓球,有的是石球,有的還在燃着火焰,我們只是其中一顆石球上的一個巧合,我們幻想天地有意志,天人感應,可實際上,什麼都沒有……”

“可世人若都知道了這件事。”李頻道,“那他們怎麼活?”

“……誠哉斯言。”這一次,左文軒等了許久,方纔緩緩說出這四個字來,隨後又沉默了一陣,似在斟酌,“但我想,到時候他們總會有自己的辦法。李先生,真正的問題是,不管儒學要容納格物,還是格物要兼容儒學,所謂的新儒學,總要解釋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的衝突。這該怎麼辦呢?”

兩人說到這一刻,李頻看着對方稍有些疲倦的眼神,此時也想了一陣,隨後道:“文軒今日,似乎並不只是突發奇想過來辯論?”

左文軒含蓄地笑了笑。

“先前從西南過來,常聽人說起李先生的新儒學之說,初時有些疑惑,如今倒大概能夠明白先生的用心。今日說這些話,並無針對論辯之意,只是……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這是根子上的東西,不論最終的結果如何,這等學問根源上的東西,總之是要打一場的,對這一點,先生應該明白。”

李頻點了點頭,他也斟酌了片刻,拍拍左文軒的肩膀,兩人沿着廊道朝前走:“文軒說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是治人的事。從這裡說起來,確實沒錯,孔孟之道是爲人之學,確實不具備後來罷黜百家的能力,是後來董聖說了天人感應,將天地與君王定爲一切法理之基,方有此後儒學的盛世。”

他道:“也是因此,世人也將儒家學問視爲治人、治世之學,也如同文軒所說,在這天地世間,人只能聽上一代人總結的經驗,才能變聰明,二十歲前若整天顧着自己的想法,這人讀不好書,二十歲後若沒有自己的想法,不去想爲什麼,這人白讀了書。這是世間正道。”

“將大家沿襲了兩千年的經驗,說成是聖人之言、是天理,能解決許多的問題。但當然,立恆用格物告訴我們,這些天理,在一些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錯,把一些原本可以有大用的、很複雜的、我們——甚至是聖人一時間看不到的可能,給抹掉了。這是立恆寫在西南刊物上的說法……他也快成聖人了。”

“但是文軒啊。”李頻說到這裡笑了笑:“你去到西南之時,年紀已經不小,也早已經過了蒙學,如果讓你來看儒家的學問,你第一時間能夠想到的,它大概是個什麼學問?”

左文軒微微蹙眉:“大概?”

“嗯。”李頻點頭,“說個大概,給個簡單的想法。”

“儒家博大,但若只是要概括……”左文軒想了想,“大概是……修、齊、治、平的學問?”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依舊是到了《大學》方纔概括出來的說法,‘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李頻笑道,“但是你如果要說這個,立恆那邊估計又要批駁了,說你這個是玄學,你看,修身修得好的人,就真能齊家嗎?能齊家的人,就能治國?或者說,治國的人家就一定能齊?治國治得好的,就真能平天下?這些話看起來很有道理,一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是好的追求,但聽着有道理,實際上聯繫不大,這就是立恆批駁已久的:玄學。”

他擺了擺手:“他說得沒錯,儒家許多都是玄學,就是看着好聽的大道理,實際上經不起所謂的檢驗。”

李頻說到這裡,左文軒瞪了眼睛,倒是愈發迷惑了,他倒是想不到,李頻此時倒先批駁起儒家來了。不過,也是到這一刻,他看見李頻面容嚴肅了起來。

“但是文軒,對於儒學是什麼的概括,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如同錢希文錢公曾經所說,他讀儒一生,覺得儒生最該做的,是衛道,我讀書近五十載,我覺得,儒學是君子之學——它是爲人之學,甚於治人之學。”

他的話語倒是極爲平靜,只是在說着頗爲簡單的事情:“孔孟曰仁,仁者愛人,這是做人的學問。文軒,治人之學,因時因勢而改,但做人之學,立恆改不動它。格物之學講究實事求是,講究一五一十,那若他得了天下,將來的世道就不用仁者愛人?大人不用管小孩?老師不教書?強者不用幫忙弱者?你我一生,就不會遇上難過的溝坎?”

“儒學是什麼?說孔孟說董仲舒說秦公,實際上,也就是這兩千年來一些老頭子總結出來的、大家夥兒用着還算不錯的經驗之談,文軒,這些經驗之談,都是一代一代廝殺過、留下來的。立恆如今發現了中間的一些問題,他整理出了自己的想法,還做出了西南那樣的成績,很了不得,他要與儒學廝殺,這是新學問的必經之路,但若是說,咱們今天就把儒學全都給揚了,世人就按照他一個人幾十年想出來的經驗開始過日子。過不好的,世人要受苦。他一個老頭子,還真能打兩千年的老頭子不成?”

兩人一面說,一面離開了教學的樓房,沿着有樹蔭的道路朝外走,李頻說得有趣,左文軒也笑了笑:“寧先生倒還不算老。”

“遲早也得是老頭子的。”李頻笑着嘆了口氣,“當然,學問之爭,怕的是有矯枉過正之虞,而且,往往都是有矯枉過正之虞。立恆說要滅儒,聽起來是氣話,實際上是沒有辦法,它是新學問,而且直指天人感應這樣的根基,當然只好打倒再說,打贏了可以慢慢反省,打輸了什麼都沒有,這學問之爭,其實倒也與黑道廝殺無異。”

“立恆在西南,已經展示了格物之學的核心,顯出了這套學問最終的博大。文軒,我當年與其決裂,對他的說法做法,有不以爲然之處,然而他在西南做出這般成績之後,我若還蒙上眼睛裝看不到,那也就枉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白長了一顆腦子。此後道窮而返,我也只好去想想,儒學到底是什麼,格物又到底是什麼。文軒,你說,這兩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說到這一刻,左文軒倒是已經明白過來,扶了扶眼鏡:“是……一羣老頭子的經驗……與今日一個老頭子的經驗?”

“是的啊。”李頻笑着,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儒學是一羣老頭子留下來的可以用的經驗,有好的有壞的,今日另外一個老頭子出來,說你們說的不對,我是對的,那就打一架嘛,擺明了,今天這個老頭子壞得很又很能打,最重要的是,他的學問,真的有用,陛下想要格物,我又何嘗不想呢,我又不是傻子。”

“至於儒學的治國、治人之法,年年月月的都在變,並非不變之物。十餘年前與秦大人守太原時,世事不堪,對儒學治人之法的侷限,我何嘗沒有反省呢?而事到如今,雖然世人偶有誤解,但所謂新儒學,並非爲對抗格物而生,真正要對抗格物的,是戴夢微這位老先生,文軒,從有些方面來說,戴老先生纔是真正儒生,他對儒家學問非常堅定,並且認爲,在兩到三百年的時間上,只有儒學弱民之法,纔是最大限度保證太平的辦法,至於說格物之學、又或是衆多的強民之法,初時或能有效,但都將留下巨大的隱患,致使一個國家到不了兩三百年的治世。”

“兩到三百年的太平,夾雜幾十年的亂世,在戴老先生看來,這便是人世規則能找到的極限,所以亂世來了,他想要屈服以就,希望儘快的由亂轉治。這也就是所謂的,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李頻說到這,仰頭一笑:“哈哈!”

左文軒想了想:“先生以爲然否。”

“我不知道。”李頻搖了搖頭,“我還沒那麼老,沒那麼喪氣,我還願意相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雖然寧毅那個老東西可能會將天行健都指爲玄學,可我還是願意相信,君子以自強不息。就像我也願意相信,君子以仁,仁者愛人,按照寧毅的說法,這些想法屬於萬物有靈,他沒必要去打,但他又確實可能打倒它,打倒儒學的一切。”

他嘆了口氣:“所以新儒學呢,其實是個喪氣的東西,我們做兩手準備,一方面,倘若立恆那邊真的有問題,我們希望,將來的儒學,不要將他所有的想法都斥爲異端,要將格物的經驗都留下來;另一方面,倘若立恆這邊……有一天真篡了天下,我們也希望,他不要矯枉過正,將仁者愛人也一掃而空,這種事,在歷史上,常有發生,但兩千年、成百上千個老頭子的經驗,掃掉一部分也就可以了。這應該也是左公當年,將你們送去小蒼河時的期待……”

左文軒聽到這裡,安靜了片刻,拱手低聲道:“那……天人感應……”

李頻一面走,一面也放低了聲音:“陛下都在考慮什麼君主立憲了,天人感應,將來吵起來就吵起來吧。只不過學問是學問,文軒,福州的局面到了這等程度,這個事情暫時談不得。你與我聊聊也就是了,倘若被那些言官老儒聽到,你我二人……殺頭之罪。”

李頻說着,笑着將手往脖子上切了切,左文軒也拱手:“自然清楚,若非瞭解了先生的一些做法,在下今日,也不敢說起這些。”

“我也大概知道,文軒今日開口的意思。”李頻道,“他日有暇,多來我那邊坐坐。”

福建朝廷的權力體系,由於過去的歷史沿革,有自己獨特的圈子。因着秦嗣源、寧毅的影響,君武與周佩天然親近的便是過去秦系的一些謀士,如成舟海、如聞人不二等,至於李頻,因其與寧毅的交情、與秦紹和的交情,也一直都在這個體系的核心當中。但即便如此,位於核心圈層的人,也不見得天生就能非常親近。

左文軒自西南歸來,作爲帶隊之人,其實偶爾也受到一定的猜疑,這猜疑的核心,無非是他到底忠於朝廷還是忠於寧毅的問題。而左文軒本身性情也內斂,平時大部分事情讓副隊長左文懷出面,本身是顯得有些邊緣化的,而眼下的這次,卻是觀察了許久之後,第一次與李頻進行學術上的討論。

看似有些離經叛道,甚至有些魯莽,實際上,倒算得上是認可了李頻、以及他所提倡的“新儒學”的信號。

兩人這番討論,已接近學堂的正門處。李頻問及左文軒過來學堂的主要理由時,左文軒倒是搖了搖頭:“只是找文懷那邊,問些事情。”

武備學堂的正門朝着城內一條臨河的長街,這時候已近正午,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蔭,街頭一片車水馬龍的景象,一名僕人已經將李頻的馬車牽了往這邊過來。羅守薇抱着拂塵往前方稍走了兩步,目光一側,路邊停着的一輛灰色馬車上,車簾陡然晃了晃。

一道寒光刷的襲來!

羅守薇手中寒光一閃,軟劍出鞘。

暗器被揮上天空的瞬間,車簾之中一道身影鼓舞而出,猶如風暴般,轉眼間飛掠而來,朝着李頻猛撲而至。

左文軒將李頻拉向後方,而在前頭,羅守薇手中劍光綻放,與高速飛撲而來的那道身影已撞在一起。

那撲來的刺客速度極快,勢頭也是兇猛異常,普通的武者絕難擋住,但羅守薇在劍凌厲而刁鑽,第一時間直刺眼睛、喉嚨、下陰等要害,身形則絲毫不退,直接已經是換命的打法。轉眼間,叮叮噹噹的聲音密集而起,雙方猛的接觸,那刺客無法突破,與羅守薇朝着一旁衝撞開去。

兩道身影在衝撞中卸力,掌劍翻飛中撲出數丈之外。嘭的一聲,灰影刺客揮出的袖子砸在路邊的樹幹上,漫天的木屑,羅守薇的身影則是蹬蹬蹬的幾下踩着樹幹,似要倒飛上天空,而手中的軟劍還在籠罩對方的上半身。這邊左文軒拔出了身後的短槍,一旁,有正下了課的武備學堂學生已經反應過來,抄起路上的石頭衝了過來,警備室裡,士兵抄起了火槍。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張揚的大笑在街頭鼓盪而起,刺客身影回撤,高速衝撞,轉眼間撞飛了一名學員,掀開了路邊的攤位,之後擲出數枚暗器。暗器在街邊各處轟然而響,爆開漫天的煙塵,路上趕車的馬驚了,衆人呼喊聲大作,鳴鏑聲大作,羅守薇的身影與那刺客的身影在街頭起落飛撲,而後衛兵衝了出來,在街頭扣動了火槍扳機。

混亂在午時的長街上,蔓延開來……

(本章完)

第191章 再會(上)第725章 第六七〇章 天北雷鳴 踏夢之刀第354章 交託第762章 第七〇三章 鐵火(四)第127章 湍流第464章 第四四〇章 初來乍到 節外生枝第782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二)第799章 第七四〇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下第463章 傾盆大雨 暮色天光第336章 家事(三)第174章 夜話第586章 作戰名:毆打小朋友第1188章 凜冽的冬日(二)三十四歲生日隨筆——複雜第875章 聲 聲 慢(四)第1065章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雲(下)第1160章 第一一〇一章 插曲(下)第655章 第六〇八章 超越刀鋒(六)第20章 忠臣第281章 一波未平第173章 黑槍 算計,浪裡白條元錦兒!第787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七)第25章 表姐第1135章 第一〇七六章 蜉蝣那堪比天地 萬象第578章 重逢見面 開口何言(下)第301章 最怕神經病第620章 人間事 祭魂酒(下)第162章 早上好第60章 一對姐弟第478章 暖冬 小家(下)第1121章 第一〇六二章 秋風殺滿月 天地寓人第1193章 凜冽的冬日(七)第422章 第四〇二章 東行第1103章 第一〇四四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第936章 前夜(中)1259.第1235章 盛夏(七)第1020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五)第203章 話別(下)第877章 你我皆埃塵 生於人世間(上)第1064章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雲(上)第693章 渺渺星辰遠 漫漫去路長(中)第505章 厄夜第690章 第六四〇章 人歸古淵 月上空山(下第1109章 第一〇五〇章 暮雨瀟瀟 成都八月第93章 東柱第595章 相聚之秋(中)第81章 山居(求月票)第541章 單章求月票!第64章 餌與線(求月票)第256章 絃動第1156章 第一〇九七章 時維揚的世界(上)第562章 英雄好漢 禍水紅顏(下)第169章 初春 挑戰第502章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第972章 冰與火之歌(一)第242章 開單章!!!求月票!!!第161章 圓房第20章 忠臣第58章 震懾(下)第885章 焚風(六)第501章 去尋找聖公的寶藏吧,少年!第965章 第九〇六章 俯瞰第131章 終現的……黑潮!第506章 略論作死的三兩種方法第96章 警告(下)第44章 賭約第976章 冰與火之歌(五)1270.第1246章 影(下)第844章 秋風蕭瑟 洪波涌起(二)第248章 回家的路(六)第478章 暖冬 小家(下)第189章 安排第76章 心如猛虎(一)第1053章 浮塵(下)第1186章 舊夢故去 新的旅程(下)第195章 小寧與寧立恆第875章 聲 聲 慢(四)第908章 煮海(八)第186章 第一八〇章 山神廟(下)第958章 大地驚雷(一)第985章 轉折點(三)第929章 第八七〇章 人間煉獄 萬度刀溫(下第266章 無趣之人第471章 弟四四六章 同樣夜色 不同師徒第125章 第一二〇章 兩隻小跟班(下)第145章 第一四〇章 各自開心第460章 塵世苦厄 何處菩提1264.第1240章 第一一八章 躁動的心事(三)第1147章 第一〇八八章 生與死的判決(一)第479章 情感問題(上)第39章 一夜魚龍舞(四)第848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厲(一)第546章 讖語如迷 雪落無聲(下)第55章 喜慶(上架求票)第46章 簡單手法第876章 聲 聲 慢(五)第620章 人間事 祭魂酒(下)第178章 疑惑 秘聞第33章 第一步(上)第398章 風起 雲聚
第191章 再會(上)第725章 第六七〇章 天北雷鳴 踏夢之刀第354章 交託第762章 第七〇三章 鐵火(四)第127章 湍流第464章 第四四〇章 初來乍到 節外生枝第782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二)第799章 第七四〇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下第463章 傾盆大雨 暮色天光第336章 家事(三)第174章 夜話第586章 作戰名:毆打小朋友第1188章 凜冽的冬日(二)三十四歲生日隨筆——複雜第875章 聲 聲 慢(四)第1065章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雲(下)第1160章 第一一〇一章 插曲(下)第655章 第六〇八章 超越刀鋒(六)第20章 忠臣第281章 一波未平第173章 黑槍 算計,浪裡白條元錦兒!第787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七)第25章 表姐第1135章 第一〇七六章 蜉蝣那堪比天地 萬象第578章 重逢見面 開口何言(下)第301章 最怕神經病第620章 人間事 祭魂酒(下)第162章 早上好第60章 一對姐弟第478章 暖冬 小家(下)第1121章 第一〇六二章 秋風殺滿月 天地寓人第1193章 凜冽的冬日(七)第422章 第四〇二章 東行第1103章 第一〇四四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第936章 前夜(中)1259.第1235章 盛夏(七)第1020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五)第203章 話別(下)第877章 你我皆埃塵 生於人世間(上)第1064章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雲(上)第693章 渺渺星辰遠 漫漫去路長(中)第505章 厄夜第690章 第六四〇章 人歸古淵 月上空山(下第1109章 第一〇五〇章 暮雨瀟瀟 成都八月第93章 東柱第595章 相聚之秋(中)第81章 山居(求月票)第541章 單章求月票!第64章 餌與線(求月票)第256章 絃動第1156章 第一〇九七章 時維揚的世界(上)第562章 英雄好漢 禍水紅顏(下)第169章 初春 挑戰第502章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第972章 冰與火之歌(一)第242章 開單章!!!求月票!!!第161章 圓房第20章 忠臣第58章 震懾(下)第885章 焚風(六)第501章 去尋找聖公的寶藏吧,少年!第965章 第九〇六章 俯瞰第131章 終現的……黑潮!第506章 略論作死的三兩種方法第96章 警告(下)第44章 賭約第976章 冰與火之歌(五)1270.第1246章 影(下)第844章 秋風蕭瑟 洪波涌起(二)第248章 回家的路(六)第478章 暖冬 小家(下)第189章 安排第76章 心如猛虎(一)第1053章 浮塵(下)第1186章 舊夢故去 新的旅程(下)第195章 小寧與寧立恆第875章 聲 聲 慢(四)第908章 煮海(八)第186章 第一八〇章 山神廟(下)第958章 大地驚雷(一)第985章 轉折點(三)第929章 第八七〇章 人間煉獄 萬度刀溫(下第266章 無趣之人第471章 弟四四六章 同樣夜色 不同師徒第125章 第一二〇章 兩隻小跟班(下)第145章 第一四〇章 各自開心第460章 塵世苦厄 何處菩提1264.第1240章 第一一八章 躁動的心事(三)第1147章 第一〇八八章 生與死的判決(一)第479章 情感問題(上)第39章 一夜魚龍舞(四)第848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厲(一)第546章 讖語如迷 雪落無聲(下)第55章 喜慶(上架求票)第46章 簡單手法第876章 聲 聲 慢(五)第620章 人間事 祭魂酒(下)第178章 疑惑 秘聞第33章 第一步(上)第398章 風起 雲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