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宮外。
玉桂樹林亦是一道亮麗風景線,和蟾宮一起,將這本來曠莽孤寂的太陽星,裝點的氣象充盈。
玉桂林中,就在廣寒宮外千丈處,有一顆五百丈高的神桂,冠絕整片樹林,乃是整片月宮桂樹的精華覈心。
篤篤篤……
萬年不變的劈砍聲,萬年不絕的傳來。
神桂之下,一個絡腮鬍,赤膊持斧的壯漢,正鉚力的劈砍着這顆玉石柱般的巨樹。
吳剛是下界飛昇而來的尋常仙家,曾犯下過錯,數萬年之前,便被玉帝責罰,前來劈砍這顆巨木,只有將這顆神桂劈斷,才能平息玉帝怒火,重新位列仙班。
但是神桂作爲整片桂林的精華覈心,不僅堅固萬分,更有卓絕的恢復能力。
所以當吳剛每次劈砍下去,好不容易在神桂上,造成了一道傷口,神桂便會迅速的自我恢復,前功盡棄。
如此反覆,數萬年了,吳剛日復一日,每一日只能停歇一刻鐘。
吳剛並不算強,堪堪地仙,又曾位列仙班,所以玉帝對於他的懲治,近乎是規則一般。
就像是封神大戰之後,很多身死的截教桀驁者,是打心底裡不服從玉帝的。
但是沒有辦法,天道爲了防止這些人生出異心,再次作亂三界,定下規則,凡是封神榜上人物,或者位列仙班的仙人,都必須聽從玉帝的指揮。
所以七大聖結義,個個堪稱齊天、平天,甚至後來孫猴子集結七十二洞妖王,公然反天的時候,纔會這般順遂,表現的風頭無倆。
其中固然有聖人的謀劃,但其實還是那些截教戰仙,出工不出力罷了。
天庭近乎三分之二的強力人物,都是昔日截教門徒。
他們被封神榜桎梏,必須要聽命玉帝,但是想讓他們拼命?
想屁吃吧。
孫猴子那時候,可還沒有這般被妖界唾棄,更是牛魔王的結義兄弟。
牛魔王是誰?
截教教主的坐騎!
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截教的代言人之一。
你玉帝的面子,我們給,有人要反天是吧,我們上就完事兒了!
但是打不打得過,那就不管我們的事兒了!
所以當日的孫猴子,纔會這般膨脹啊,覺得天庭無人,也就哪吒等人能打一點。
其他人,不管是什麼地位,是來十個,百個,千個,甚至是數十萬天兵天將,那都是跟孫猴子打的五五開!
表現的跟個飯桶似的,打着打着就捱上一棒,慘叫着敗退,但是卻不能殺傷到他們性命!
孫猴子的性格大家都知道,那時候也才崛起沒多少年,又有些不諳世事,所以才如此狂妄,覺得天庭無人。
吳剛不在封神榜上,但是他也不算什麼強力人物,只要位列仙班過,玉帝的聖旨,便烙印在了他的靈魂當中。
讓他伐樹,每日只能休憩一刻鐘,那便只能數萬年不停歇,明知沒有結果,也只能繼續下去。
數萬年以來,吳剛伐樹的時候,總會將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廣寒宮外。
那裡有三界美仙,嫦娥仙子。
欣賞她,有時候與她對視一眼,便成爲了吳剛唯一的消遣方式。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數千上萬年的注視下來,伐樹的時候,欣賞着嫦娥仙子的身姿與嬌容,期盼她的目光投來這方,便成了吳剛的唯一信條。
三界第一美仙,真美。
三界最孤獨者,真孤獨。
每每看到嫦娥仙子身上,那無形間流露出的清冷孤獨氣質的時候,吳剛總能在心中,升起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他和嫦娥仙子之間,鮮有過對話,但是在吳剛心中,自己儼然是三界內,最能夠體會嫦娥仙子的人,他們千萬年來,互相陪伴,共享孤獨。
有人互相陪伴了,那還叫孤獨了嗎?
能有三界美仙永生相伴,這死寂又沒有多餘顏色的太陰星,都似乎有了絢爛色彩。
吳剛把自己和嫦娥仙子的關係,稱爲知己,靈魂摯友,共享孤獨的同伴,愛意之上,愁緒與快樂交融的情懷。
每每能夠和嫦娥仙子對視,對話,一種名爲“甜蜜”的感覺,就不自主的在吳剛心中升騰。
他自認是最接近這位,極三界美感餘一身的嫦娥美仙內心深處秘密的人。
直到有一天,一個比他英俊,比他魁梧,比他強大,比他威赫,比他強上百倍千倍的人出現了。
天蓬!
當有一日,吳剛伐樹的時候,再次將目光,投向廣寒宮的時候,那個屬於自己的聖地,不容他人佔據與玷污的瑰麗宮殿上,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
嫦娥仙子和天蓬元帥。
直到嫦娥仙子,那數萬年都不曾動容的臉上,出現了笑容,和天蓬交談,一顰一簇,盡皆顯露。
吳剛感到自己的信仰崩塌了。
天蓬,你是玉帝之下第一人,不在封神榜上,能夠不受束縛的享受三界的供奉與信仰,不被天條桎梏。
但是這麼出色的你,三界一切美好,皆可攬入懷中的你,爲什麼連我吳剛心中唯一的一處聖土,都要搶去,佔據,玷污!
爲什麼?
自那日之後,吳剛再無欣賞嫦娥仙子絕美嬌容的心緒,他憤怒,懊悔,嫉妒,瘋狂!
終有一天,他爆發了。
他看到了天蓬,將這世間最美好的一泓秋水,攬入懷中,而嫦娥仙子,卻不曾抗拒,在他眼前與那人同歡,共同看盡人間繁華。
吳剛不服,不忿,不能接受!
他趁着每日休憩的那一刻鐘,去稟報玉帝,稟報他,有一個掌控天河之水的人,不司其職,卻來舀走了他這一泓秋水,他要報復,要讓玉帝懲戒那個人,要讓嫦娥仙子,再次屬於自己一個人!
實則吳剛已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但是心底那一絲理智,卻殘酷的告訴他,莫說天蓬並未明目張膽的犯下天條,就算犯下了,玉帝也不會拿這個天庭第一元帥怎麼樣的。
但是結局,卻讓吳剛有種錯亂與被幸福衝昏的感覺。
玉帝聽聞之,震怒,派人拿下天蓬,不言分說,不容置喙,不由辯解,徑直將天蓬,打入凡間,淪爲豬胎!
天蓬本可以不服判決,本有一絲機會,踢翻凌霄寶殿,打穿三十二重天,叛出天庭!
最次,也能逼得玉帝親自動手,落下這位三界地位最崇高者的麪皮。
因爲,截教的人,不會與他搏命,反而會心中冷笑,想要笑看玉帝被落麪皮,甚至暗中幫助天蓬,叛出天庭。
而剩餘的人,近乎都不是天蓬的對手,即便聯合起來,可以抵禦這位天庭第一元帥,可是卻難以阻止他逃遁,落草下界稱王。
但是天蓬卻沒有這麼做,吳剛只記得,天蓬看向他的目光,憐憫且蔑視,始終不曾憤怒,似乎不屑與他多講一個字。
他自願被戴上枷鎖,朗笑三聲,環視羣仙,有悲愴,有傲然,有輕蔑,可更多的是看透一切的滄桑,與慷慨謫落的氣魄。
天蓬看向玉帝,說:“我和你,清了,天庭與我天蓬,再無瓜葛,我忠了,不曾落你麪皮,他日若打上三十二重天,不算背棄我曾經的一生信仰。”
他看向目光復雜的羣仙,道:“諸位同僚,身爲仙家,暫且替我善待人間。”
他看向暗自哂笑者,昔日對廣寒聖土有所覬覦者,道:“只有一人,能讓我不忠不義不仁,三界一切生靈,皆可愛她,但是不能辱她,瀆她,輕蔑她,不要逼我再打上這重天,掀翻曾經一生的信仰。”
他闊步被押送着,走向自己的審判臺,遙望目光所不能及處的那個孤獨靈魂。
他收回目光,俯瞰雲層之下的人間,笑而謫塵。
“天蓬不死,廣寒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