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虎將良纔對談兵

大廳內,嶽鍾琪正在候駕,沒敢坐着。

提督都站在那兒,那遇春這個知府也只有苦了兩條腿,而且陪着提督,他還得站得肅穆、站得恭謹。

一見傅小天偕同夫人、郡主來到,那遇春立刻大禮迎接。

嶽鍾琪則肅立不拜,只是抱拳俯首,道:“卑職聖旨在身,不敢大禮下拜,請侯爺、夫人、郡主恕罪。”

想來,他也明白博小天等三人早已知道他懷有聖旨,故而坦然說出,未再隱瞞。

傅小天伉儷都沒有在意,擺了擺手,要他坐下。

德恰卻微微色變地冷哼了一聲,正眼也沒看他一下,直行過去坐下。

嶽鍾琪只裝沒有聽見,躬身謝坐,恭謹地坐在下首,襄陽知府那遇春仍然敬陪末座,正襟危坐,日不斜視。

嶽鍾琪雙手置於膝上也坐得筆直,禮貌上,他應該先請示召見之意,是以一坐定,立即恭聲說道:“奉侯爺寵召,卑職馬不敢停蹄,兼程趕來襄陽,卑職不知侯爺有何吩咐?”

在他以爲,傅威侯關心的應該是他嶽鍾琪所負的使命。

誰知,很出他意料,傅小天淡淡一笑,道:“嶽提督,你奉旨戍守四川,距西藏近在咫尺,布達拉宮受大食人操縱,勾結一干武林莠民,陰謀叛亂,前些日子還膽大妄爲地侵襲大內。這件事,你知道麼?”

身爲四川提督,奉旨戌守邊陲,讓人家假道而過,潛人中原,更侵大內,他四川提督乾的什麼事?論罪就該是一行大的,嶽鍾琪臉上變了色,他究竟不同於一般庸官,還能沉得住氣道:“這個……卑職在事後才知道,有虧職守……”

傅小天一笑擺手,道:“我找你來,不是找你來問罪的,嚴格地說,這也怪不了你……”

嶽鍾琪飛快應聲謝恩,道:“謝侯爺。”

德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提督大人,我只知道你是個良將,卻不知道你爲人也很圓滑。”

嶽鍾琪臉上一紅,垂下頭去。

傅小天濃眉微皺,這時候當着下臣,他不便說德怡什麼。

其實,他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只是,他胸襟超人,不計較罷了!

望着嶽鍾琪笑了笑,道:“嶽提督,誠如德郡主所說,你是個智勇兼備,不可多得的將才;對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我找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高見。”

當着別人,他也許會旁若無人地侃侃陳策,唯獨面對這位當世虎將,他自覺渺小淺薄不敢班門弄斧,狂談管見,忙道:“侯爺駕前,卑職怎敢妄言……”

傅小天皺眉揮手,接道:“在我面前別來這一套,我只問你有沒有意見。”

嶽鍾琪沒有天膽,仍然自慚,道:”卑職不敢……”

傅小天已感不耐,環目神光電閃,拍了拍扶手,說道:“嶽提督,當初我所以力奏擢用,是因爲我覺得像你這種良才埋沒了可惜,如今看起來你和他們沒什麼兩樣,我很失望,也覺得有點愧對朝廷……”

就這幾句話.已經壓得嶽鍾琪透不過氣來,通體冷汗涔涔,既羞且愧,個敢仰首。

薛梅霞立刻打了圓場,微微笑道:“嶽提督,如果你拿對一般人員的態度對傅侯,那你錯了。你能傅得博侯的賞識,不是因爲對人謙恭,而是你的將才;爲將者,最起碼的條件要具備膽識,見上官都觳觫畏縮,還能面對百萬敵師。臨陣十懼,臨危不亂麼?侯深通將胸蘊甲兵,按說,運籌幃幄,他無須垂問任何人,今天他找來了嶽提督,自然有他的道理,提督胸有策略而顧忌不陳,何異於無?不報知遇,無補朝廷,傅侯他怎不失望?言至於此,提督有高見,只管直陳,莫因小失大,貽誤公私。”

這番話,羞煞男兒,愧煞鬚眉,嶽鍾琪兒幾乎無地自容,也因而壯了他的膽子,肅然一句:“多謝夫人指示。”立即怯態盡掃,慷慨陳詞,道:“侯爺,恕卑職大膽,竊以爲,朝廷盡用京都鐵騎,只將密宗高手堵於京畿以外,謀收片刻安寧,那是失策……”

傅小天面色稍霽,濃眉雙軒,微笑頷首,道:“這纔像話,依閣下之見?”

嶽鍾琪慨然接道:“卑職以爲拒敵宜遠不宜近,而拒敵又不如攻敵,根本上策在於直搗黃龍,奪師騫旗,掃穴犁庭,殲敵於根本之地。”

傅小天哈哈笑道:“好個根本上策,請問,何處兵馬可用?”

嶽鍾琪狂傲之態畢露,道:“恕卑職死罪,竊以爲對付這般武林高手難於對壘交鋒,除四川一地外,舉國無可用之兵。”

傅小天雙手猛按扶手,仰面縱聲大笑,如天龍長吟,聲震屋宇:“英雄所見略同,傅小天眼力不差,這纔不枉我冒觸怒皇上之險,力奏擢用……”笑聲突斂,環日神光炯炯,凝注嶽鍾琪,沉聲接道:“嶽提督.你狂得叮以,四川有幾員可用之將,多少堪戰之兵?”

嶽鍾琪神色不變,答道:“卑職不願妄自菲薄,四川將將可用,兵兵堪戰,皆桓桓矯矯,如虎如豹。”

傅小天揚眉笑道:“不嫌誇張麼?”

嶽鍾琪挑眉瞪目,毅然說道:“卑職願爲威侯一演軍威。”

傅小天再次大笑,捋須說道:“看來四川皆是黃驄白馬,紫髯黃鬚,飛將銳將熊虎將,鴉軍雷軍雁子軍,我不用擔心無以擊敵了。”話鋒微頓,目注嶽鍾琪又道:“嶽提督,過幾天我要去趟西藏,我想借你兵符,調用你四川八員上將,三幹雄兵,如何?”

嶽鍾琪立即醒悟,神情猛震,道:“侯爺令諭,卑職敢不遵從。”

傅小天一笑握手,道:“別勉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我這小小神力威侯?兵權在你手中,願不願由你。”

嶽鍾琪神情一肅,尚未說話,美郡主抓住機會不饒人,突然冷冷說道:“莫忘了你的任務,難道你不怕傅侯借了你四川驍勇將、虎豹師用來造反麼?”

嶽鍾琪大慚窘極,俊臉漲得通紅,張口訥訥,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小天濃眉微軒,看了德怡一眼,收回目光,淡淡笑道:“你用不着這樣。你奉旨行事,任何人怪你不得。一句話,你只管放心大膽幹你的差事,但能奉公不許徇私,只要你認爲可疑之處,儘可報回朝廷;不過,我要告訴你,夏夢卿這個人,你最好少去招惹他,否則是大清朝廷自找沒趣,總之,這是我的事情你們少管。至於借調兵馬之事,好在現在不急,你可以考慮考慮再回答我……”

嶽鍾琪霍然站起,肅然躬身,朗聲說道:“卑職敬遵令諭,絕不敢有絲毫不敬之心,請侯爺示下出兵時刻……”

傅小天笑了笑道:“沒那麼嚴重。這樣吧,半個月後,讓他們在峨嵋等我。”

嶽鍾琪恭謹應聲,道:“卑職遵命,侯爺還有什麼吩咐?”

傅小天揮了揮手,笑道:“沒事兒了,你走吧。記住,你幹你的,絕不許有絲毫徇私情事,否則別怪我反客爲主,鐵面無情。”

嶽鍾琪剛剛肅然起敬,聞得最後一句,禁不住機伶猛顫,倏然俯首:“卑職不敢,卑職告退了。”低着頭退出十餘步,然後站直轉身行出大廳。

提督告退,那遇春這個知府哪敢再坐着?他剛站起,傅小天已然笑道:“那知府,麻煩一趟,替我送送客。”

那遇春躬身應是,跟着退了出去。

這兩個人一退,傅小天立即轉向德怡,軒眉笑道:“怎麼樣?閣下,我料他不會不借,沒錯罷?”

德怡撇了撤小嘴兒,冷冷說道:“借兵的是你這位神威懾人,使羣臣喪膽的神力威侯,我要是嶽鍾琪我也不敢不借,有什麼比自己這顆腦袋更重要的?”

傅小天大笑,指着德怡說道:“閣下,別由門縫兒裡看人這世上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多得是,若能重於泰山,何惜一死?閣下讀過文山的正氣歌麼?……”

德怡掩耳跺腳,刁蠻撒嬌,嗔聲急道:“好啦,我沒你設閣下讀的書多,行了麼?誰比得了你呀?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當朝柱石重臣,我是婦人之見,不懂那麼多大道理,別跟我談什麼文山的正氣歌,若論正氣歌中那多位忠義之士,憑他嶽鍾琪也配?我就死看他不順眼。”

這話,不但傅小天皺眉失笑,連薛梅霞也忍俊不住,最後,德怡自己也笑了,不過,還帶些兒氣。

笑聲歇止,傅小天日掃薛梅霞與德怡,道:“說真的,二位覺得嶽鍾琪這個人怎麼樣?”

德怡冷哼一聲,搶着說道;“不怎麼樣,我仍是那句話。得勢的小人,我只覺此人頗具城府,心智深沉,陰險得很,不可不防。”

自然,嶽鍾琪不能說毫無是處可言,德怡她只是故做偏激,不肯承認而已。

傅小天聽得連連皺眉,轉望愛妻,道:“霞,你呢?站在超然立場,做個公平的判語吧。”

薛梅霞笑了笑,緩緩說道:“很簡單,你賞識他,是因爲你 只看到了他的一面,德怡看他不順眼,那是因爲她看到了他另一面,這兩面加起來,就是我站在超然立場的公平判語。對公,無須顧慮;爲私,不可不防。”

傅小天附掌大笑,道:“此真慧眼也!霞,你可以當史官,德怡她不行,主觀太重了。”

德怡柳眉雙桃,纔要發話,傅小天一笑而起,指着她說道:“閣下,彆強詞奪理,沒理辯三分,我說的對不對,你閣下自己想想吧!”

德怡既羞且氣,無如她一時無詞答辯,急得跺腳。

傅小天卻視若無睹,帶笑出廳而去。

轉眼三天,平平靜靜地過去,平靜的如一泓不起漣漪的池水。

當然,那些大內侍衛不敢再撞入傅小天眼底,縱然他們遍佈在襄陽城的每一個角落,那也只是在暗中偷窺傅小天、薛梅霞與德怡的動靜,絕不敢靠近知府府邸周遭百丈以內,何況嶽鍾琪根本已經把他們調離襄陽,去進行另一樁更艱鉅、更秘密的任務。

同時,丐幫襄陽分舵主呼延灼,甚至他手下那些要飯化子也未見蹤影。

這說明,夏夢卿俠蹤尚未現於武當。

這三天中,傅小天寸步未出知府府邸,整天陪着薛梅霞與德怡下棋、聊天,甚至遍涉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南地北,地理天文,無所不讀。

德怡究竟天真未泯,少經世故,由早上歡笑到夜晚,她沒有發覺什麼;事實亡,她也絕想不到。

然而,心細如髮的薛梅霞卻起了懷疑。過了第二天,她就覺得情形不對,傅小天神秘的可疑,她還能忍住沒問,而且更進一步的暗中默察,冷眼旁觀。

其實,她是按常理推測:襄陽,傅小天他沒有留住的必要,若說他有意遊覽襄陽的古蹟名勝,他兩天來卻未曾跨出知府府邸入門半步。

雖然一天到晚陪着她與德怡閒聊談笑,但是卻有點勉強,也有點心神不定、坐立難安,而這種現象也只有多年夫妻的她,難以形容的心靈感應才能體會得出來,換個人,也會和德怡-樣地茫然。

過了第二天,她這種感覺更清晰,她簡直可以斷言傅小天心裡必然隱藏着很大的心事。

夫妻本是同林鳥,做妻子的她有義務分但夫婿的隱憂,她想試探着問問,幾次盾到嘴邊,終於又咽了下去,仍然沒有問。

只因爲她堅決相信自己的夫婿不會瞞她,任何事都是如此,結縭數載也一向如此,幾天來的感覺那也許是一種錯覺。

可是,到了第四天,更濃厚的疑念,粉碎了她這種想法。

傅小天那種心神不定的現象,流露無遺,明顯得連德怡都發現了,而且德怡還忍不住問了幾次,傅小天總是託辭笑着支吾過去。

別的不說,傅小天的棋力足可當之大國手而無愧,和德怡對弈,那是形同兒戲,而他卻連戰皆北,盤盤俱墨。

她現在開始確認,傅小天的的確確是有心事、有隱憂;這心事、這隱憂,瞞得身爲妻子的她苦苦的。

她仍然沒有問,那倒並非傷心、賭氣,而是她深深地瞭解自己的夫婿,相信他這樣做必有他的道理,也許他藏於心中的這件事,她不應該知道。

她沒有絲毫不快,敢是跟見夫婿有隱憂,做妻子的不能分擔而暗感羞愧、悲痛。

第四天又過去了。

入夜,薛梅霞早已安眠,傅小天仍然獨坐燈下.憑几看書。

薛梅霞要陪他,他婉言拒絕,他的理由是:一個人睡不着何必勞累兩個人?再說,這樣也令他難安。

薛梅霞柔婉點頭,轉身先行入帳。無奈,她也難以成眠,倒不是想窺伺夫婿的隱密,而是憐惜夫婿,她心焦。

驀地,梆聲響動,更鼓敲出了三更。

傅小天目光移注几上殘燭,濃眉深蹙,喟然輕嘆,就待推書站起。

忽地雙眉陡展目閃奇光,面上陰雲盡掃喜色頓現,纔要猛然站起,一眼瞥見那低垂紗帳中面內側臥的薛梅霞,神情微震,輕輕呼道:“霞,睡着了麼?”

薛椿霞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她不願造成尷尬局面,傅小天吁了口氣,輕輕地站起,走出房門,站在院中望了望那萬籟俱寂、冷輝昏暗的夜色,突然沖天拔起,飛射向數丈外的一處屋脊。

那屋脊上,站着一個黑影,那是個正在四下張望的中年化子,有人已經到了他的身後,他竟猶茫然無覺。

傅小天伸手輕拍中年化子肩頭,笑道:“老弟辛苦了。”

中年化子顯然大吃一驚,身形猛挫,疾竄丈外,猛然轉身。

正是那襄陽分舵主呼延灼,他先是一呆,繼而飛掠過來,赧然說道:“侯爺,你差點嚇破了我的苦膽。”

事隔數日,他又忘了改稱呼,傅小天皺了皺眉,道:“老弟,累你親自跑一趟,我很不安,有消息了麼?”

呼延灼點頭說道:“消息倒有,只是夏少俠並未到武當去傅小天“哦!”地一聲,說道:“那麼,他現在何處?”

呼延灼道:“我還不知道目前夏少俠俠蹤何處,不過他日前曾遍傳武林帖,邀約各大門派,一谷、二堡、五莊、四寨等領袖人物到巫山神女峰下葫蘆谷內聚會,侯爺如要找他,屆時何妨也走一趟。”

傅小天神情一震,道:“好好地他遍傳武林帖做什麼?”

呼延灼搖頭說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武林帖向不輕傳,夏少俠想必有什麼重要大事急待共商,否則……”

傅小天神色突轉疑重,蹙眉說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呼延灼道:“本幫幫主接到了一份,已經決定由五老出席。”

傅小天點頭說道:“九指追魂蒼五老,我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略一沉,問道:“武林帖上約的是哪一天?什麼時候?”

“糊塗。”呼延灼“叭”地一掌拍上自己後腦,赧笑說道:“不是侯爺提起,我險些給忘了,是十天之後,七月十五夜初更時分。”

傅小天沉吟說道:“七月十五夜,初更,巫山神女峰下葫蘆谷,他這是要做什麼?……”擡眼望了望呼延灼,頗爲勉強地一笑說道:“老弟,恕我不能招待,也沒法請你下去坐坐,偏勞之處,容我後謝。”

呼延灼笑道:“侯爺說哪裡話來,能爲侯爺跑腿,那是丐幫的無上榮寵,以後如有差遣請隨時吩咐,侯爺,我告辭了。”一抱拳,如飛掠入夜色中。

傅小天招了招於,又無力地放下,面上神色更形凝重,濃眉深蹙,環目呆呆地望着茫茫的夜色出神,虯臀顫動,口中喃喃:“我早料你不會長此雌伏,卻沒有料到你會動得那麼快……”

“我不怪你,老弟,換成是我,我也是會早早謀動的;也許,我比你動得還早、還快……”

“我負疚自請出京,爲得就是找你要回那兩樣東西,可是我沒有這麼做,只因爲我敬你、惜你,我已經愧對朝廷了,只要你長此不動,咱們交情還能維持下去,而如今,唉……”

“老弟,我現在也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覺,那倒不是嫉才,而是悲憤恨天!爲什麼蒼天偏偏要把你我都降生在這個時代?爲什麼不一早一晚?又爲什麼你我那麼偶然地認識了,不認識不很好麼?那樣你我都可以放手去做了,還有,可憐的梅霞,她介於你我之間,已經夠可憐的了,現在她怎麼辦?你讓她偏袒哪一方?……造物作弄人,天!你何其忍心?……”

這些都是他的心聲,他埋藏已久的心聲,天知道他多麼懼怕這一天的到來;然而,事實是冷酷的,他認爲這一天終於來到。

這難道就是天意?冥冥中早定的天意。

薛梅霞,這脆弱的可憐人兒,她的一生遭遇真的那麼悲慘麼?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試問,這兩位蓋代奇男倒下其中任何一個,她還會偷生麼?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這,能不令人心碎腸斷,放聲悲哭,一掬同情之淚麼?

縱然鐵石人兒也會垂淚,何況那有血有肉的天下有情兒女?

這是誰的過錯?……

恐怕只有天知道。……

傅小天全身顫抖,環目赤紅,嘴角滲血,鬚髮俱張.神情怕人。

他想狂笑,笑不出一聲。

他想痛哭,哭不出一滴眼淚。

他腦中一片空白,也一片紛亂,他只知道他自己快要爆炸了。

難怪,天人交戰,痛苦難當,誰在這時候不感覺血脈賁張,五內欲焚?

他還考慮着下屋後,今晚,或者明早甚至於後天,怎麼對薛梅霞啓口?他不敢說,事實上,又不能不說,她知道這件事終究瞞不了她。撼山推嶽不會覺得太難,唯獨這件事,他覺得難得無法應付。

驀地,他濃眉倒豎,環目暴張,雙道烈火般的亦芒電射而出:“老弟,原諒我,傅小天我身爲人臣,不能不忠不孝。從此反友爲仇,水火難容,不是你倒下去,便是我躺在你腳下,最好你我同歸於盡;否則我愧對朝廷,無顏見地下祖宗,天下唾棄,貽羞妻兒,你也會看不起我。”

他儘量地使自己心情趨於平靜,然後才躍下屋去,緩緩地走回屋中。

屋中,薛梅霞依舊假裝酣睡,連轉個側都未曾。

望着酣睡中的愛妻,傅小天強抑平靜的心情突然起了變化,猛然涌起無比的悲痛、無限的愛憐;這悲痛、愛憐剎那間化爲英雄淚涌上環目,險些奪眶。

過了一會兒,他又把這些強抑下去,暗暗一嘆,輕輕說道:“霞,聽我說,我知道你沒睡,起來陪我談談好麼?”

傅小天果然不是糊塗人,他竟知道薛梅霞也難成眠。

既然已經被夫婿識破,薛梅霞怎好再裝下去,嬌靨緋紅。

帶着一絲既柔婉又窘迫的笑意,緩緩地轉過身,坐了起來,望了望面色陰沉、眉鎖憂鬱的傅小天,道:“小天,原諒我,我無意讓你爲難。”說着,掀開紗帳,坐到牀邊。

傅小天微微抖動的脣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笑得令人心酸腸斷,道:“謝謝你,本來這件事我是打算暫時瞞住你……現在事情有了變化,我不能不讓你知道。”

薛梅霞望着夫婿的臉色,忍不住心驚肉跳,心底突然冒起一絲不祥的念頭,她好像有預感,極大的置運就要降臨在她的身上,她知道這噩運是無可避免的,總有一天會來。表面上她依然很平靜,微笑說道:“小天,別勉強,我不會計較這些。”

傅小天似是沒有聽到她這句話,有點呆癡地緩緩說道:“原先,我是想暗中幫幫他的忙,而現在……我要跟他正面爲敵了。”

薛梅霞這才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再也無法強裝平靜,嬌靨上神色霍變,一震站起,聲音顫抖地急急說道:“小天,你,你是說我夏大哥,他,他,他怎麼了?”

傅小天答得有氣無力,道:“他很好,只是……霞,我認爲他要謀動了。”

霹靂當頭,薛梅霞只覺腦際轟然一聲大震,震得她險些失聲驚叫:“我不相信,他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

傅小天淡淡接道;“我知道他不是乘人危厄的人。可是,你要知道,這不是武林事,這不能算乘人危厄,而是把握最佳時機。……”

“不!不,不,”薛梅霞幾近發狂地連連搖頭,道:“我說不上理由,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他絕不會在現在。……”

“你是說因爲他顧念着傅小天這個朋友?更因爲你是我的妻子。”傅小天慘笑接道:“論私,他會爲你我不惜犧牲-切;爲公,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斬斷一切。他要是個公私不分的人,怎值得你當初深自傾心如今舊情難忘,又怎值得我傅小天無比敬服,捨命全交。”

薛梅霞道:“當然,我夏大哥他絕不是個公私不分的人,不過,……總之,我敢以性命擔保,他現在絕不會舉事。”

愛妻說得這麼堅決,他還能說些什麼?傅小天欲言又止,終於忍住。

漸漸地,薛梅霞變得很平靜,然而平靜得不正常,她雙目木呆,設有望傅小天,不知在看什麼,道:“小天,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口中堅決,心裡卻禁不住暗暗狂呼:那不會是真的……

那不會是真的,天!誰能告訴我,這不會是真的……

傅小天入目愛妻的神色,心如刀割,他不忍再看,目光移注几上蠟淚成堆的殘燭,道:“丐幫襄陽分舵的人告訴我的,我託他們打聽夏夢卿的行蹤,原想在必要時幫幫他的忙,誰知……”

薛梅霞接口道:“他怎麼說的?”

傅小天道:“夏夢卿遍傳武林帖,邀約武林羣雄,七月十五夜在巫山神女峰下共商大事,這大事還能是什麼?”

武林帖遍傳扛湖,這件事無從無中生有,薛梅霞默然了,她想哭,可是欲哭無淚,也哭不出聲。

驀地,她腦際靈光電閃,心中猛然一跳,連忙說道:“小天,你怎知他不是和你同出一檄,也要對付布達拉宮……”

傅小天神情一震,道:“是啊!我怎知他……”倏又搖頭一嘆,道:“霞,他沒有義務替大清朝廷流血流汗,這種希望渺小得很,甚至根本不可能有……”

薛梅霞道:“誰說他爲的是大清朝廷?我夏大哥爲的是整個華夏,爲的是不願大漢民族再忍受刀兵之苦,他始終不贊成這引虎驅狼之舉,他認爲那不是解除桎梏,反而會變本加厲,加重災害。”

在這個時候,這種心情下,她說話忘記了顧忌,忘了自己夫婿也是旗人,是滿朝重臣大艮;其實,她本來也沒把傅小天視爲旗人。

傅小天沒在意,他根本也不會在意,他現在覺得薛梅霞的話是有道理,夏夢卿他如要舉事何必等到如今?那夜當布達拉密宗高手羣起來犯之際,他謀刺皇上應該易如反掌吹灰,他不但沒那麼做,反而帶傷盡連布達拉密宗高手。這表示,他短時間內還未打算謀動,當然他那次那麼做不會是爲了大清朝廷,那一定是爲了整個華夏,整個大漢民族,免再受刀兵之苦,免甫出狼喙又落虎吻。

傅小天的想法沒有錯,可是他不知道夏夢卿更是爲了怕那部兵書與那奉前明忠義臣民名冊淪入大食人之手。

想歸想,事實歸事實。

在想法上,他覺得薛梅霞的話是有道理,內心不無稍寬。

事實上,事關重大,在未得確切真相之前,他還是不能就此放心。

不過,他由衷地希望,甚至暗暗默禱上蒼,是他料錯了,薛梅霞說對了。

究竟夏夢卿意圖如何,除薛梅霞外,誰也不敢下斷語。

傅小天他國之干城當朝柱石,赤膽忠心!儘管薛梅霞曾言敢以性命擔保她夏大哥短時間內不會謀動,無如爲了大清朝廷他仍然不敢十分相信。

那倒不是他不相信愛妻,他可以不相信自己也不會不相信自己這位絕代紅粉、巾幗奇英的愛妻。

而是,這件事關係朝廷安危,太以重大,使他在未得確實真相以前,不敢置信仟何一個人,甚至薛梅霞和他自己。

沉吟了良久,他才說出這麼一句:“霞,到時候我想去看看。”

薛梅霞知道夫婿的用心,絲毫沒有責怪他的意思,緩緩地點了點螓首,道:“好吧,我也要去。”

傅小天聽得心頭猛震,道:“霞,你你,可以不去麼?在襄陽等我。……”

顯然他是有很大的顧慮,到時候,萬一不幸被他自己料中,他怕薛梅霞會受不了那種他跟夏夢卿勢成水火、龍爭虎鬥的敵對局面。同時,她跟着去多少也會影響他和夏夢卿的意志。不過,他也知道要想攔阻薛梅霞,讓她留在襄陽,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他話還未說完,薛梅霞搖頭接口,嬌靨上的神情是一片木然:“小天,我知道你的用意,但別勸我,那沒有用,無論如何我都要去。如果我說對了,那自然沒有什麼;如果不幸你料對了,我也可以支持得住!天意如此,造物弄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它不來,不必躲,它既然要來,躲有什麼用?

這是命。小天,到時我知道我該怎麼做的,我不會讓你跟夏大哥有一點爲難的感覺。……”

這話說得很平靜,但天知道內蘊多少淒涼、沉痛、悲傷、憤恨。

傅小天聽得心碎腸斷,五內欲焚,目眥俱裂,兩隻鐵掌緊扣椅柄,十指深陷而不自知。

他想再勸阻又不忍心再說;他想大哭,他想大叫,他想發瘋、發狂,他想毀滅自己,也想毀滅整個世界,他想……

那又有什麼用?

就在這轉瞬之間,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神情顯得淒厲、可怖。

薛梅霹她好像設有看到夫婿的怕人神態,雙日呆呆前視,嬌軀陣陣顫抖,沒有說話。

屋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空氣沉悶得令人隱隱有窒息的感覺。

就像雷電交加,暴風雨前的片刻沉寂一般。

良久,良久,傅小天那怕人的神情才漸漸斂去,睜着一雙佈滿血絲的失神環目,望了望薛梅霞,像大病初癒,有氣無力地道:“好吧,我答應你。”聲音低得像遊絲,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

突然間,薛梅霞那色呈慘白的木然神色中,掠上了一絲笑意:“小天,謝謝你。”

望着這絲笑意,傅小天如蝟虯髯一陣抖動,毅然垂下頭去,緊接着魁偉的身形泛起了陣陣輕顫……

這位蓋世英豪、鐵錚奇男的神力威侯,終於再難忍住那抑制已久的如泉淚水,他哭了。

無聲的哭泣要比放聲痛哭悲痛得多,也最傷人。

天色破曉,知府府邸中,傅威侯伉儷起得最早,其實他倆幾曾合過眼。

往日,美郡主一大早就會跑來敲門,不是催促傅小天再繼昨日殘局,便是纏着薛梅震陪她晨間庭院中散步,呼吸那暗送花草芳香的清新空氣。

可是,今早德怡沒來。

他倆想,也許德怡昨夜睡得晚一點,今早遲遲末起。

念頭剛落,迴廊盡頭晌起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不是走,是在奔跑,而腳步又放得很輕,生怕擾了他夫婦安眠。

步履聲,由遠而近,近一點,變成了急促小步,至門外而止。

門外那人,似乎是在猶豫.過丁一會兒,門上才響起了幾下輕微的剝啄聲。接着,是輕輕悄問:“侯爺起身了麼?”

聽聲音,傅小天明知是誰,惡劣的心情卻使他不耐煩地沉聲發問:“誰?”

門外那人恭謹應聲,道:“卑職那遇春求見。”

傅小天道:“什麼事一大早跑來見我?”

門外那遇春道:“卑職該死,驚擾侯爺安眠……”

傅小天濃眉一挑,沉聲接道:“少說廢話,什麼事,說。”

那遇春應聲急道:“稟侯爺,德郡主走了。”

“什麼?”薛梅霞神情一震,傅小天已然霍地站起,伸手拉開門栓。

門外,襄陽知府那遇春衣飾不整,惶恐而立;一見傅小天開門,立刻搶前數步,躬身俯首,雙手呈過一封信件。

傅小滅接過那封信,拆開一看,臉色微變,轉註那遇春道:“這封估是德郡主親手交給你的麼?”

那遇春連忙答道:“卑職不知德郡主何時走的,卑職今早內急入廁時,見郡主房門大開……”

傅小天揮手說道:“夠了,你去吧!有事我會找你,否則別來擾我。”轉身走進屋內,砰然一聲關上了門。

憑做官的直覺,那遇春知道傅侯今早情形不對,可是他哪敢問?立即躬身應是,低着頭退了回去。

薛梅霞早就站了起來,傅小天沒等她發問,便默默地遞過他已經過了目的那封信。

薛梅霞抽出信箋一看,也立刻嬌靨變色,頓時怔住。

信箋上,只有寥寥二十餘字,寫得很潦草。

“二位:恕我不辭而別,先行一步,七月十五夜,巫山神女峰下再見。

德怡”

顯然,美郡主已經聽到了一切。

半晌,薛梅霞才定過神來,無限焦慮地望着垂首默坐的傅小天,道:“小天,這怎麼辦?”

傅小天擡起頭來望了望薛梅霞,嘆了口氣,又垂下頭去。

他方寸早亂,如今他能有什麼法子’

薛梅霞手裡拿着信箋,心中六神無主,焦急之色溢於眉宇,默默地坐了下去。

她剛坐下,傅小天突然再次擡頭,道:“霞,咱們也走。”

“走?”薛梅霞道:“現在?距離巫山之約還有十天,咱們上哪兒去?”

傅小天淡淡說道:“走到哪兒算哪兒,到時候再趕去。”

事到如今,薛梅霞只有點頭,道:“好吧。小天,聽你的。”

以她現在的心情,她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甚至連說話都懶得多開口,她自己覺得靈魂像是出了竅,人,好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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