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泊中靜靜躺着的女孩,正是程嘉嘉。
文訥雙手捂着嘴,盯着船艙裡的鮮血,瞪大了眼睛,眼眶中隱隱有淚水在打轉,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開快艇的工作人員也是嚇呆了,往屁股後面摸,也不知是摸手機,還是摸對講機,總之摸了好幾下都沒摸到,顫抖着說:“我說……報警吧……你們誰有手機……”
盧振宇還保持着鎮定伸手抓住那條小船的船幫,用力把兩艘船拉到一塊兒,伸過頭仔細看了下,大喊道:“還沒死,還有呼吸!”
說着,他一下跳到了那條小船上,使勁兒抱起程嘉嘉,努力保持着平衡,把她往快艇上遞,一邊喊道:“你們倆,幫把手!”
開快艇的大叔已經嚇呆了,文訥反應過來,拉了一下大叔,兩人一起接過程嘉嘉的身子,安置在快艇上,盧振宇也跳了回來。
快艇上載着四個人,發瘋般的向碼頭狂飆過去,盧振宇掏出手機撥號,旁邊文訥喊道:“不用了,上岸我開車,直接送她去醫院!”
說着,她抓過大叔腰上的對講機,直接呼叫碼頭,讓救生員準備擔架。
碼頭上動作也很快,當快艇靠岸之後,救生員已經抱着擔架過來了,幾個人把程嘉嘉擡上岸,放在擔架上,盧振宇和救生員一起擡着擔架,一路小跑向公園大門而去。
文訥早就飛奔過去開車,直接把牧馬人開進公園,一路踐踏草坪,車輪吼叫着碾過好幾塊太湖石和大堆蘭草,惹的公園管理人員跟在後面一路叫罵。
幸虧文訥先去把車開進來,兩人擡着擔架根本跑不快,而湖邊距離公園大門距離還不短,他們沒跑多遠,就看到一輛紅色牧馬人吼叫着開過來停下,衆人七手八腳把血淋淋的程嘉嘉擡上敞篷車的後排。
盧振宇開車,文訥抱着程嘉嘉在後面,新換的一身白衣白裙又沾滿了鮮血,竟然又是跟上次送自己上醫院一樣。
文訥緊張地按着程嘉嘉的兩隻胳膊,靜脈還在流血,到處沾滿鮮血,滑膩膩的,按都按不住,擡頭看着盧振宇,帶着哭腔說道:“盧振宇,她還在流血,怎麼辦?”
盧振宇轉着握着方向盤,在車流裡穿梭着,手忙腳亂地換擋、踩離合器、踩油門、踩剎車,瞥了一眼後視鏡,煩躁地說道:“找個東西把她胳膊紮起來。”
文訥抽了一下鼻子,摸了一下腦後的扎頭圈,肯定不行,又摸了一下腰間——今天穿的是連衣裙,根本沒有腰帶。
她看了一眼盧振宇,看到他一副舒馬赫的樣子,心想,總不能讓他在車流中單手解皮帶吧……
文訥摸了一下自己的長髮,猶豫了一下,心想救人要緊,於是一咬牙,眼淚滾落,哭着說道:“盧兄,借你的刀用一下。”
盧振宇也沒問,直接掏出大劍魚丟到後頭。
文訥拿過大劍魚,打開刀刃,一把抓過腦後左邊的馬尾,比劃了一下長度,就要下刀割,突然她心中一動,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於是放下刀,紅着臉看了一眼盧振宇,低下頭,把手伸向自己裙子裡。
盧振宇正奇怪她要刀幹什麼,瞥了一眼後視鏡,突然看到了一個令他噴鼻血的鏡頭,眼睛立刻就挪不開了:
——文訥正掀起裙子,擡起臀部,正在脫絲襪。
片刻後,這丫頭手裡多了一條淺肉色的連褲絲襪,她飛快幾下把卷起的絲襪捋直,接着拿起自己的大劍魚,一刀揮下,連褲絲襪被從中間割爲兩條。
“吱嘎——我靠!!!”
盧振宇盯着後視鏡連看了十來秒,突然猛踩剎車,躲過了一個亂穿馬路的電動車,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排除雜念,專心開車。
文訥差點被甩到前邊去,她紅着臉,怒視一眼盧振宇,也顧不上說什麼,趕緊低頭把兩條絲襪分別綁在程嘉嘉的兩條小臂上,流血立刻就止住了。
別說,這東西的彈性非常好,既能止血又不會勒得組織壞死,效果竟然比醫院專用的橡皮止血帶還棒。
“盧振宇……”文訥羞紅了臉,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好開車,回頭再跟你算賬!”
轉眼到了醫院,兩人擡着血淋淋的程嘉嘉衝進急救大廳,立刻有護士上來,用推車把她推進去搶救。
兩人跑前跑後的掛號、交押金、辦手續,都弄完了之後,文訥吩咐道:“盧兄,我回一趟家換衣服,你聯繫我爸,把情況通報一下,商量下一步怎麼辦。”
文訥開着車回到紡織宿舍,衝了個澡,又換了一套深色衣裙,接着又開車飛馳回醫院。
盧振宇已經和張洪祥商量過了,老張囑咐他們在醫院守着,看程嘉嘉能不能救過來,如果醒過來的話爭取跟她好好談談,一般這種剛從自殺死亡線上救下來的人,心理防線都比較脆弱,比較容易跟人敞開心扉。
張洪祥已經在刑警支隊那邊看到了卷宗,老實說,很不樂觀,就跟李晗說的一樣,刑警隊鐵了心要把陸傲天辦成連環殺人犯,他也以記者的身份跟刑警隊的兩個人談過,這兩個人都在古蘭丹姆提供的名單裡,算是朋友介紹的朋友,能幫得上忙的。
“對了,”張洪祥說道,“有這麼個情況,刑警隊的那個夥計說,昨天還有一撥人來問這個事,也想看卷宗,當然他們沒給看,直接攆走了,老弟,你聞出什麼味道來了麼?”
盧振宇想了想,疑惑道:“什麼味道?”
“你小子怎麼這麼笨,”張洪祥罵道,“是咱們的對頭,陸剛不可能只委託我們一家,你知道這啥意思麼,搶生意的來了!不光咱想要這五千萬!明白吧?”
……
醫院,出乎意料的是,程嘉嘉很快就救過來了,並沒有想象的失血那麼多,雖然他們趕到碼頭的時候,售票阿姨說她已經上船有半個小時了,但應該並不是一上船就開始割腕,肯定先在湖上漂了一會兒,最後下定決心什麼的,這都需要時間。
萬幸的是,隨後盧振宇和文訥就趕到了,否則再遲一會兒,神仙都救不了。
醫生對他們說,很多人割腕自殺都是瞎割,要麼割得不是地方,要麼只割一隻手,而這個女孩應該是事先認真研究過自殺方法,知道割腕要割兩隻手,這樣死亡成功率比一隻手要高得多。
盧振宇和文訥對視一眼,都感嘆:這得對人生多麼絕望,纔會這麼認真的研究自殺方法,然後義無反顧的付諸實施啊!
醫生打量着他們:“你們是傷者的什麼人?”
盧振宇想解釋,文訥搶過來說道:“同學!”
醫生點點頭:“最好抓緊通知她家人。”
“好的大夫,”文訥問道,“那,我們能進去看她嗎?”
“可以,但病人還很虛弱,儘量時間不要太長。”
“謝謝大夫!”
“慢着,”醫生摘下眼鏡,捏捏鼻樑,嘆道,“這小姑娘身上有很多傷痕,好像被人長期虐待過,建議你們報警處理。”
盧振宇和文訥對視一眼,都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病房裡,程嘉嘉躺在潔白的病牀上,打着吊瓶,面色蒼白,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乾淨的病號服領口裡,可以清晰看到脖子上的鞭痕。
旁邊牀頭櫃上,插着文訥剛帶來的鮮花。
文訥攏了下裙子,輕輕坐在牀邊,握着她冰涼的手,憐惜地望着她,說道:“嘉嘉……”
程嘉嘉一動不動,像個植物人一樣望着天花板,過了半晌,才微啓乾裂的嘴脣,沙啞地說:“你們是誰?”
盧振宇拉了張凳子坐下,湊過來說道:“程嘉嘉,我們一直在找你,再晚一步你就沒命了。你到底怎麼想的?”
程嘉嘉微微轉動脖子,看了盧振宇一眼,低聲說道:“我認識你。你到底是誰?”
盧振宇說道:“我們是江北市北泰晚……”
文訥咳嗽了一聲,跟他使了個眼色,說道:“我們是省公安廳的,正在調查一起案子,懷疑張大頭團伙涉案,需要你提供一些幫助。”
程嘉嘉依舊望着天花板,半晌輕輕說道:“別騙我了,我又不傻。”
文訥謊言被輕易識破,很窘地看了一眼盧振宇。
程嘉嘉輕聲說道:“你們以爲自己救了一條生命,是不是?”
文訥皺眉道:“難道不是?”
程嘉嘉嘴角微微露出一絲苦笑,哽咽着說道:“古代被判了凌遲的犯人,家裡但凡有一點點錢,都會賄賂劊子手,請他在開始行刑的時候就給犯人心窩來一下,讓他痛快的走,我不想再被他們一刀刀的凌遲了,我只是想要一個痛快而已,這有什麼錯嗎?”
兩人都愣了,對視一眼,然後看着程嘉嘉閉上雙眼,任憑淚水不斷流下,浸溼枕頭。
文訥想了想,帶着歉意柔聲說道:“那,嘉嘉,對不起,那你能告訴我,你爲什麼要選擇租小船,然後費勁劃到湖心,然後才……嗯,做這件事嗎?”
程嘉嘉苦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經準備死了,也不怕你們笑話。”
此時文訥的腦海中,已經閃過了好多諸如“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之類的浪漫詩句,她趕緊說:“我們不笑話你,你說吧。”
程嘉嘉猶豫了一下,有些害羞的低聲說道:“其實,我就是怕……我要是死在宿舍裡,她們怎麼辦?”
“誰們?”
“室友,她們會嚇死的,還有學校,那不是太倒黴了。”
文訥心頭升起一絲感動,插嘴道:“那你可以隨便找個旅館,開個房間啊。”
程嘉嘉搖搖頭:“我也想過,可那不是害了老闆麼。”
說了這麼多話,她明顯很虛弱,休息了片刻後,才繼續弱弱的說道:“我還想過,找個僻靜的公園角落了斷,可是,公園是給人家玩的,我要是死在那兒的話,可能今後都沒人敢到那兒去玩了。”
不光文訥,連盧振宇也被這個善良的妹子打動了,開口問道:“所以你思來想去,整個近江,就只有觀音湖面上最合適?”
程嘉嘉點點頭,帶着哭腔說道:“我還想過臥軌、跳樓、投湖……可是,哪一樣都會給別人帶來很大麻煩,只有漂在湖面上死掉,最多污染一條小船,但那也沒辦法了。”
盧振宇跟文訥對視一眼,都覺得這麼善良的女孩,怎麼會和高利貸有牽扯呢?
不過話說回來,善良和智商可並不成正比啊,甚至經常成反比的。
文訥輕輕握着她的手,問道,“這一切都是怎麼開始的?”
程嘉嘉的心扉明顯已經打開了,眼淚“譁”的奪眶而出,胸口劇烈起伏着,抽泣着說道:“我沒想買高檔消費品,也沒貪圖虛榮,我……我只是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而已……”
盧振宇趕緊抽了張牀頭櫃上的紙巾,遞給她,然而程嘉嘉已經虛弱的擡不起胳膊來了,盧振宇有些尷尬,舉着紙巾不知該怎麼辦,是放到程嘉嘉手裡,還是直接爲她擦眼淚。
文訥看了盧振宇一眼,默默地接過紙巾,輕輕爲程嘉嘉擦拭淚水。
程嘉嘉抽泣着說道:“我……我應聘了一份兼職,在地產公司的展會上拉小提琴,一次能掙八百塊,每週有兩到三次機會,但必須要自備晚禮服,還必須是他們指定的牌子,我上網看了,那個牌子最便宜的一件也要四千多。”
盧振宇跟文訥對視一眼,說道:“但是你拿不出這四千多,於是想到找校園貸借錢?”
程嘉嘉點點頭:“是的。”
文訥咬了一下嘴脣,皺眉責備道:“你也真是的,四千塊錢,又不多,爲什麼不直接跟家裡要?再不行跟同學借也好啊,何至於去借高利貸呢?”
程嘉嘉眼淚又流出來了,哭着說道:“我爸爸媽媽供我學音樂,都快砸鍋賣鐵了,要不是想減輕他們的壓力,我也根本不會出去拉琴賺錢。”
文訥輕輕掩口,自知失言,有些歉疚地望着她。
盧振宇也瞥了一眼文訥,有些不滿,心說你是個有錢人家的大小姐,當然這麼想,對你來講別說四千,就算是四萬,恐怕也是跟父母一頓撒嬌就要來了,你哪知道普通人家一分錢掰成兩瓣花的日子是什麼樣的?
程嘉嘉抽了一下鼻子,繼續說道:“四千塊也不是小數目,和我關係好的那些同學,也都沒有家裡太有錢的,對我們來說,幾百塊就不是小數目了,別說幾千塊,我想,反正這個校園貸利息也不高,月息只有百分之六,借四千,一個月後只要還四千二百四,也不多,反正這份工作薪酬高,不到一個月就能把貸款還上,所以,我就不想求人了。”
文訥也很奇怪:“那這不挺好的嗎?後來呢?”
程嘉嘉看了她一眼,問道:“如果是你,在這種情況下,借不借?”
文訥想了一下,點點頭:“借啊,又不是高利貸。”
程嘉嘉露出一個淒涼的笑,淚水滾落,哽咽着說:“我當時就像你這麼想的,但是籤合同的時候告訴我要扣除手續費,還要先扣除利息,借四千的話,到手只有兩千多,不如多借一點,我想,反正這份工作收入高,就算多借一點,最多一個多月就還上了,於是就借了八千塊,到手五千多一點。”
盧振宇聽到這裡,微微皺眉,他已經感覺到了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