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侯道:“我知你不安分守己,可沒想到你竟喪心病狂至此!恆兒不滿十歲,你小小年紀居然狠得下心去!怪我一再留你,才導致今日禍端。我榮國侯,寧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夫人抓了白綾,勇氣可畏,揚手就將白綾拋到了橫樑上。她卑微屈膝地跪在榮國侯面前,聲聲泣血:“錦兒膽大包天,都是爲孃的錯,是妾身沒有教好……如果非要償還的話,妾身一條賤命可能不足以爲世子抵命,可也算是一命償一命。”她仰頭望着冷酷的榮國侯,眼淚淌下,“看着妾身服侍侯爺多年的份兒上,妾身死後,能不能不要再爲難錦兒……”
榮國侯冷着臉沒有說話,夫人一個勁兒地對他磕頭,謝天謝地:“侯爺不說話妾身就當是侯爺答應了,妾身定會銘記黃泉來生再報……”
鳳時錦瘋了,不顧一切地爬起來想要朝她娘走過去,被家丁用板子無情地拍下。她便一點點地爬過去,安慰道:“娘,不要做傻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們想要我死,我就要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連累你……這根本就和你沒有一點關係……”
主母手指着她,氣得渾身顫抖:“你們聽,她總算是承認了!才曉得一人做事一人當?晚了!”
夫人回望着她,笑了笑,柔弱中帶着傾城之色,道:“錦兒,不要難過,這對於娘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當夫人將自己的脖子伸進圈挽好的白綾裡時,鳳時錦如一隻被人摁住了翅膀的獵鷹,張狂地想撲騰起來,聲嘶力竭地吼道:“不要!這根本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是不是連你也以爲是我做的,我沒做過,我沒做過那樣的事,根本用不着你償還——”她永遠忘不了她娘那絕望的眼神和蹬掉凳子時的決絕,她娘不想她難過,想保護她,可是她痛得快要死掉了,又恨自己爲什麼不乾脆去死,她也恨她娘,又愛又恨,恨在場的每一個人,“你這個笨女人笨女人!你不能死,不能死,你死了她們就如願了!你回來啊娘
——”
不管她怎麼努力怎麼掙扎,近在眼前的那張懸在白綾之上的臉,隔着她永遠無法企及觸碰的距離。
“你回來啊娘——”鳳時錦一聲驚呼,大汗淋漓地睜開雙眼,眼裡依舊暗潮洶涌。她醒來獨自坐在牀榻上,身上衣衫也都被汗水浸透,涼津津的。夜風從窗戶縫隙裡溢了進來,讓她渾身汗毛乍起,連骨頭也發寒。
時值深夜。她也不曉得眼下是什麼時辰了。
在窗外慘白的月光映襯下,屋子越發顯得漆黑。鳳時錦的身影若隱若現,只呈現出一抹淡到極致的輪廓。她雙手十指緊緊抓着被衾,呼吸急促帶着汗衣,雙目望着漆黑的虛無,久久平靜不下來。
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再做這樣可怕的噩夢了。
夢裡的一草一木、一屋檐一冬雨、一句話一個動作,彷彿都還保留在她的腦海裡活靈活現,恍若昨日。不管過了多少個春秋冬夏,她都不可能會遺忘。
鳳時錦頭很痛,像是要炸開。她手捧着腦袋,往事彷彿一窩活的泉眼得到了釋放,源源不斷地往外冒。鮮血淋漓的過去,讓她痛得死去活來,她怎麼可能忘了呢?
六年時光,不經意間她還以爲她麻木了,若不是再見到鳳時昭的話。記憶的灰塵被慢慢拂掉,就連那些她一直模模糊糊的印象也都漸漸變得鮮活和清晰起來。
鳳時錦開始意識到,她的記憶委實是缺失了很大一塊,想必是鳳時昭抓着她的頭猛撞了一下,纔好似將她撞清醒了。
還有白衣少年……鳳時錦忽然腦子裡閃現出這樣一抹人影,她追逐着自己淺淺的印象往深入去想,頭越想越痛,最終只得佝僂着身子抱着頭呻吟出來。
“他到底是誰……”
額頭上的布條脫落,鳳時錦手抓着布條,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傷口處,又有片刻的愣然。她在國子學裡,是誰送她回來的?房間是她熟悉的房間,牀榻也是她常躺的牀榻,布條上還縈
繞着淡淡的藥香……師父?
鳳時錦重新躺了回去,青絲鋪枕,渾身汗涔涔也無暇顧及。頭腦昏脹疼痛之際,她一會兒想起了君千紀,一會兒又沉浸在過去的事情裡無法自拔。
一晚上鳳時錦睡得斷斷續續胡亂夢囈,眼淚無聲地順着眼角淹沒在了發間,她輕聲喚着她娘,又愛又痛。她一直覺得她娘是世上最懦弱的女人,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當着她的面離開了她……
親姐背棄她,家族不容她。她在這個世上是真正的孤單一個人……
天將明的時候,鳳時錦已經腦熱成一團漿糊了。隱隱約約她感到額頭有些清涼有些淡癢,她努力了一陣才勉爲其難地撐開厚重的眼皮,見一角青灰色袖袍從眼前掃過,觸碰到她額頭的地方指端涼潤讓她無比的舒服。她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像溫順的貓兒般喃喃了一聲:“師父……”
上方手頓了頓,幫她把傷口細緻周到地包了起來。隨後清甜甘冽的水流順着鳳時錦的嘴脣細細流淌了進去,鳳時錦恍若久旱逢霖,扒着那隻手盡情地汲取。
她睜大了一雙眼,看清了君千紀的面容,最終又扛不住洶涌而來的疲憊,合上眼簾睡了過去。
鳳時錦除了半睡半醒的時候感覺到君千紀的存在,在她清醒的時候見不到君千紀的人。她覺得師父定然還在生她的氣。可師父就是師父,又不可能扔下她不管,一面生着她的氣一面還要悉心照顧她,一定很辛苦。後君千紀每次來的時候,她都裝作不省人事,實際上意識卻是清醒的,能夠感受得到君千紀對她的細心和溫柔。
君千紀給她換了藥之後,在牀畔靜靜地坐了片刻。那清淡的視線落在鳳時錦蒼白的臉上,不悲不喜。
晨光亮開,幾縷光線描亮了窗鏤上的白綾紗。他隔了一會兒,伸出長挑的手指去她臉頰側邊,微微挑開了兩絲阻擋在她臉上的墨發,露出的一張臉像新鮮剝去蛋殼的雞蛋一樣,只是透着病態的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