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淵不是不知道,爲獲取力量投入魔教的想法其實是十分莽撞的,這無異於與惡虎謀皮,跟魔鬼談交易……但既然已經失去了一切,那他便也沒有謹慎的理由了,左右不過一條命,若不能拿來複仇,苟活又有何用。
可他卻萬萬沒想到,連自己傷成這樣的面容都能入她的眼——傳聞中那眼界極高的魔教教主和他看到的女人真是同一個人?……不過或許若是沒有那張面具,她便不會多看面容有毀的自己一眼,畢竟那是連他自己在鏡中看到都不免駭然的醜陋燒傷。
裴少淵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擡手按在那張銀質面具上,脣畔不由得浮起一絲苦笑,然而未等他將手放下來,頭頂就傳來陌生少年冷冷的嗓音。
“教主早就走了,你還沉醉什麼?”對方的神情和語氣都帶着冰冷的厭惡,“也不知教主看上你什麼,要長相沒長相要腦子沒腦子……愣着作甚,起來跟我去沐浴更衣,還等人來擡你不成?”
裴家公子自小到大錦衣玉食僕從環繞,即使身負血仇,卻也從未像今日一般飽受屈辱。在這般挑釁之下,他下意識地端起裴家少主的氣勢冷冷地向那陌生少年看去,明滅的火光之下,那眸色極淡的瞳仁如一泓幽冷寒潭,清澈卻冰冷,不怒而自威。少年一時之間不禁被他那橫過來的凌厲眼神鎮住,好不容易強撐起架子瞪他一眼。
被少年一瞪之下,裴少淵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爲有多麼離譜……這近乎是在跟那位教主的禁臠爭風吃醋,就像是後宮的嬪妃們勾心鬥角地博取皇帝的寵愛一般,簡直荒謬可笑……他閉一閉眼,再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清明,聲音沉沉朗朗,“你們教主說過,給我一個時辰考慮。”
少年嗤笑一聲,滿含不屑地用眼尾掃他一眼,“還真當自己是什麼人物呢?架子大到膽敢讓教主等你考慮?那不過是教主仁慈給你個臺階下罷了……快些起來,沐浴更衣之後還需焚香,一套下來得費半個多時辰,若是遲了看長老怎麼罰你我二人!”
……
半個時辰之後,被人押着沐浴更衣後的裴少淵又被帶到了高高的祭壇之下。
鴉青色的遼闊天空遠映着連綿山巒,雲低得彷彿觸手可及,金色霞光溫柔而莊嚴地鋪撒下來,像是來自神的仁慈愛撫。
裴少淵愣了一愣,他以爲這些魔教衆人若是舉行祭祀,會是在黑黝黝的山洞之中跳些陰邪詭異的舞蹈,卻未料到他們選擇的地點竟這樣蘊含神聖氣息。
因來得晚了,他們只能站在遠離祭壇的空地之上。而從所站之地遠遠望去,只見肅穆宏偉的祭臺之下匍匐着數百甚至上千名身着白袍的教衆,他們緊緊貼着地面,跪拜的姿勢恭敬虔誠。
兩列由十六個白衣少年組成的隊伍緩緩地從人羣之中往祭臺走去,隊伍最前方的兩個少年持着燃得旺盛的火把,隨後的六個少年分別抱着纏着白緞的樹枝、升着嫋嫋青煙的香爐、金玟作底的白玉瓷瓶,再後面的四個則分別擡着兩塊覆着白布的木板,最後兩個年紀稍大的少年似乎是樂師,手中抱着不知名的樂器一路彈奏着,彷彿來自遙遠過去的悠遠曲調自他們修長白皙的手指下滑出,在空蕩的山谷間悠悠迴盪,渲染出一種神秘而古老的氛圍。
而隊伍的最前方,則是一個身着雪白祭袍的修長身影,與跟在她身後的那些少年不同,她所着祭袍的衣襟袖口處都繡了繁複高雅的金色暗紋,手中沒有拿任何東西,而是將雙手優雅閒適地籠在垂地廣袖之中,以一種閒庭信步的姿態慵懶地緩步向前,及腰墨發並不束起,而是如上等黑緞似的披垂在身後,顯得格外雍容華貴。
從雲端撒下的光芒將他們的白衣都渡上一層神聖的金邊,隊伍每行到一處,兩旁的教衆便更低得伏□去,虔誠得像是在親吻神的衣襬。
宗教的感染力從來都強過任何事物,即使是自小被教導魔教是邪門歪道的裴少淵,在親眼見證這樣充滿神聖性的儀式時,心中也不免升起一種肅穆和敬重……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方面理智告訴你這些儀式都是邪惡的,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手染鮮血,他們的靈魂沾滿污垢,但另一方面你卻發自內心地被這種莊嚴的氣氛所感染。
不過有個困惑現在倒是解開了——他原本根本無法理解這些魔教的少年爲何不以成爲一個女子的禁臠爲恥,甚至還將之當做一種榮耀和地位的象徵來互相攀比,而現在看來倒懂了一二——從他們恭敬虔誠的神情來看,這位教主在這些教衆心目中並不僅僅是一個強勢的統治者,應該還是他們所信奉的神的化身,而能侍奉在神的左右,自然是一種無上榮耀,更遑論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華衣美服加身的榮寵,取之不盡的財富……甚至那些世人爲之拼得頭破血流的武功秘籍也是隨手可得。
裴少淵微微闔上雙眸,心中不由暗歎:其實不能怪他們自甘墮落,是這誘惑太讓人無法抵禦。即使是他,在想到那些無上的武功秘籍之時,也無法不爲之動心——若真能從這魔教教主手中得來一部武學秘籍,報仇之事便是指日可待……只是,他真要爲報仇而自輕自賤至此麼?
自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他睜開雙眸往祭臺上望去,只見那十六個少年已經圍繞着祭壇圍成了一個圓,而那人一襲雪白祭袍立於祭壇正前方,垂地廣袖隨風揚起又悠悠落下,頎長身形被淡金霞光勾勒得有些模糊,遠遠望去倒真有些像是九天之上的哪位神祗。
即使相隔頗遠,她卻是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一般得懶懶一眼掃來。視線在空中膠着,卻見她面上雖平靜沉穩如深潭千尺,微微上挑的眼尾卻勾着極淡笑意,依舊是那副深不可測的模樣,疏懶卻雍容。
但她的視線並未在他身上逗留過久,平常而隨意得一瞥之後便移開了去,淡淡落到祭壇中央那兩塊覆着白布的木板上——那下面是兩隻被捆住四肢的羊羔,即將被獻祭給神的祭品。
本來一年一度的祭神日需奉上一對尚是處子之身的男女,也就是所謂的以活人爲祭,但若非不得已之時,她並不願殺人,於是便命人將被選爲祭品的一對男女換成了兩隻剛滿月的小羊羔——這並非什麼難事,對於這些教衆而言,她的每一個命令都是轉述自神明,而來自於神的意志,不可違逆。
不過雖是如此說,卻也不能太過分……爲一教之主,便須行教主之責,要親自主持祭祀,一個步驟都不可拉下——也就是說她可以命令他們更換祭品,卻不能命令他們不獻祭品,更不能命令他們不再祭神,那是對神的不敬,是瀆神行爲,再怎麼盲從的教衆也不會照做。所以說,這個教主之位看着風光無限,其實處處都有不可逾越的限制。
不過無所謂,既然她的目的只是讓裴少淵喜歡上自己,那麼此時此刻便只需要將這一套儀式做得足夠漂亮就可,幸而這對於經歷了無數次任務的她而言並非難事。
而在遠處的裴少淵眼中,便是那白衣教主迅速而不失優雅地一揚手,兩邊寬大的垂地廣袖頓時在空中劃過完美的弧度——那蓋在活祭上的白布隨着她揚起的手而被掀開,露出木板上兩隻毛皮似雪的小羊羔。兩旁的少年配合默契地同時端起白玉瓷瓶,將聖水對着她那好似冷玉雕成的一雙手傾倒而下。
白衣教主垂下眼睫,將雙手合攏,接住一捧聖水徐徐澆在那兩隻羊羔頭頂。水珠四濺之下,她眼底似有若無地閃過一絲淡淡悲憫,接着卻雙手成爪,狠厲決絕地朝兩隻羊羔的頭顱抓下,速度之快竟讓她的動作都帶上了淡淡殘影——
“噗”的一聲,是手指刺入血肉的悶響,下個瞬間,兩道溫熱血泉猛地噴涌而出。
而就在整個祭壇上都落起了血雨的同一時刻,所有的教衆卻行動劃一地朝天空舉起雙臂,高聲歡呼,似乎在進行一場舉世歡慶的盛宴。
雖然在中原的祭祀之日也會殺牲獻祭,但是參祭之人卻都表現得莊重肅穆,並不會爲祭品的死而歡呼雀躍,所以並不會給人一種殘忍的感覺。
而這些魔教教衆截然不同的反應落在裴少淵眼中顯然令他感到有些不適,在這個祭典之上,竟是神聖與殘忍並存、死亡與歡愉同在……
其實如果語琪有選擇的餘地,她也不想表現得這樣兇殘,但是當所有教衆都堅信刀劍髒污,不可觸碰神潔淨的祭品時,那麼殺牲獻祭這種事只能靠她這個教主以手爲刃進行了,而她也盡力讓兩隻羊羔死時來不及感到痛苦了,只是她不可能把這些都解釋給他聽。
不過解釋不解釋都無所謂了,反正她作爲魔教教主,在他心目中的印象肯定不會好,所謂蝨多不癢,債多不愁,不需在意太多。她漫不經心地施展起輕功避過漫天血雨,寬大的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宛如白鳥翻飛的羽翼。
而當裴少淵回過神來之時,卻見雪白衣帶在眼前拂過,那位白衣教主輕飄飄地落在面前,揚起的廣袖緩緩回落。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她仍帶着溫熱羊血的指尖就在他右邊臉頰上輕輕一劃,濃郁的血腥味瞬時鑽入鼻腔,隨之而來的是她低啞勾人的嗓音。
“以神之名,賜福於你。”白衣教主輕柔暗啞的聲音劃過耳膜,帶起一陣奇異的j□j,她脣畔噙笑地擡起手掌,在自己的額頭前端停留片刻後又反轉手腕,將手背在他額上輕輕一碰,應該是某種類似於賜福的手勢,由她做來只覺得如行雲流水,慵懶而優雅。
裴少淵一怔,心中霎時升起說不出的怪異——那隻向來被用作殺戮的手此時此刻卻在爲自己賜福……他不知該立刻退避三尺,還是該感到受寵若驚。愣神之下,他不免做了一件蠢事——下意識地用手擦了擦她手背拂過之處留下的血跡,等他擦完才意識到自己這明顯帶着排斥意味的行爲很可能會惹怒傳聞中頗爲陰晴不定的魔教教主,出於防範,他立刻將右手覆在了腰間,緊攥住龍淵。
劍柄傳來的冰冷卻熟悉的觸感讓他略帶不安的心立刻平定下來,這才緩緩擡起眼來與她對視。出乎意料,這位‘歹毒殘暴’的教主大度得令人意外,她看上去並不在意,只似笑非笑地勾起脣角,視線慢悠悠地在他右手上轉了一圈,才頗有深意地回到他面上,開口,“不太習慣?”語氣是近乎溫和調笑的,沒有半絲魔教教主應有的陰狠毒辣。
裴少淵謹慎地看着她,並沒有回答。
白衣教主沒有計較,而是笑了一下,別開視線望向遠處連綿羣山,聲音輕而悠長,“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習慣的,來日方長。”
聽她話中意思,似是認爲他必然會同意她的提議,語氣如此篤定,不存在一絲一毫的不確定,不知該說她自信還是自負。
只是……他真的能夠拒絕麼?拒絕的結果幾乎就等同於選擇死亡,他不是懼怕死亡,而是懼怕在未向謝譽那小人報完仇之前便死去……相比而言,如果失去尊嚴能夠換得足以復仇的實力的話……他心甘情願。
沉吟片刻,裴少淵緩緩擡眸,極淡的眸光清冷堅定地看向她,“我想殺謝譽——三年,可以麼?”
他問得沒頭沒尾,她卻微微一笑,那笑容略冷,帶着些微孤傲,“不用那麼久,一年足矣……既然如此,你那剩餘兩年,本座便收做報酬了。”
謝譽雖是小人,武功造詣在中原武林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了,她卻說得好像碾死一隻螻蟻一般容易……他若要擁有足以向謝譽復仇的實力,武學修爲不知要提高多少境界——而她竟輕輕巧巧地說一年足矣,可想而知這個女人真正的實力該是怎樣可怕……這位魔教教主幾乎不能稱之爲人,簡直是……怪物。
無論如何,只要能報仇便好……就算是同魔鬼爲伍。
裴少淵的右手自劍柄上緩緩鬆開,看似順服地斂目垂首,朝她一抱拳,行了一個十分標準的屬下拜見主上的禮,無比恭敬。
語琪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懶懶地擡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看似溫和實則強硬地將他的手拉下來,慢悠悠地一勾脣角,“本座還不缺下屬。”說罷瞥他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籠着袖子不緊不慢地轉身朝後山的溫泉走去。
上好玉石砌成的碧池旁雲霧繚繞,溼熱的水汽在池面上不斷地翻滾蒸騰,遠遠望去像是一片巍巍雲海。
幾個負責溫泉這邊的白衣侍從在語琪的眼神示意下識趣地退下,裴少淵似乎明白了什麼,面色鐵青地停下了腳步,再也不肯前進一步。
這也不能怪他,即使爲報仇下定了決心,這個當了十幾年正人君子的裴家公子也難以立刻拋卻矜持,他置於身側的雙手因用力而指骨發白,長眉深深皺起,直直地盯着白衣教主的背影,眼底翻滾着掙扎的神色。
語琪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她依舊緩步朝池邊走去,聲音輕柔卻滿含危險的意味,“裴少淵,本座的寬容似乎讓你誤解了什麼……你最好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挑戰本座的耐性,那並不明智。”
真正有氣場和威勢的人,他們不需要將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也不需要拽着你的胳膊往前走,那種久居上位纔會培養出來的氣勢便會讓你根本無法違抗他們的命令。
裴少淵握緊了腰側的劍柄,卻終是拖着沉重的步伐重新邁步,雖然那銀質面具擋去了他大部分神情,但那色澤極淡的瞳孔卻愈來愈冷,彷彿沁着來自於千年寒潭的一泓雪水。
白衣教主在池邊站定,優雅慵懶地擡起雙臂,示意他上前服侍更衣。
裴家公子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遲疑地、近乎絕望地鬆開了握劍的手,咬牙朝她腰間的衣帶伸去——
作者有話要說:停在這裡是人乾的麼!
是人乾的麼!
人乾的麼!
乾的麼!
的麼!
麼!
→_→誒嘿嘿,急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