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嫣紅的帕子。
沒有刺繡,只有那染得均勻又熱烈的紅。
岑琅怔怔看着,有那麼一瞬,她有種恍如隔世的荒誕感。
她出生的那一年,祖父官拜太保,她被祖父祖母看做有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兒,一出生便是花團錦簇。
人生的第一次變故就發生在祖父認下岑睦的那一刻。
她的母親病倒了,祖母壓力倍增,可即便如此,他們的吃穿用度上依舊光鮮。
尤其是岑琅,她自小愛俏,喜歡花花綠綠。
長兄說,母親病中,他們要收斂些。
聽見這個問題,陸唸的眼睫顫了下,她定定看了岑琅好一會兒,倏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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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進來,窗紙看着幾乎透明,映出了外頭搖曳的樹影。
這個答案讓岑琅呆住了。
岑琅痛得很,親身嘗過這等滋味,纔會感受這條路有多難走。
等確定岑琅那狂亂的心神安穩了些之後,阿薇纔開口。
一時之間,混沌的她很難體會陸唸的話。
她穿着灰得彷彿褪色一般的海清,只有手中的那方帕子紅得煞人。
“因爲我沒有娘。”陸念道。
僧帽、海清,灰色、藏青……
“所以,我母親纔來勸你。”
岑琅在薛家過得不算順心,但好歹陪嫁豐厚,她有京中最時興的布料、做最好看的衣裳。
您特特來找我叮囑,可見您心裡明鏡一張,曉得是有人不想讓您留在京裡,隨便尋個差事趕緊把您打發走。
誦經的聲音停了。
是岑太保吧?您在京中盯着,我母親和岑氏之間勉強還得一平衡,一時之間誰也鬧不死誰。
是啊,他什麼都不用知道,祖父會替他安排好所有的事。
岑琅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視線裡,她看不清阿薇的表情。
那時的岑琅,捂着嘴不敢出聲。
二月下旬,它還是光禿禿的。
阿薇應着岑琅的視線,垂着眼簾,靜靜看着她。
說她被蠱惑了也好,說她想明白了也行,岑琅反手抓向自己的僧帽。
“老夫人,三公子說是吃多了酒。”
“薛家只判一個薛文遠,還能說你祖父或許出了大力氣,”阿薇語調很平,語速也放慢了,“黃家抄家削爵,死的也就是黃鎮和他兒子,原本依着該一併砍頭的很多人都降等判了,你覺得是爲什麼?”
將陸念扶上了馬車,阿薇踩着腳踏跟上去時,余光中滑過一抹青綠。
兩家血海深仇,利用仇人天經地義!
岑琅嘴脣囁囁,無數話語涌到嘴邊,又打着轉嚥下去。
阿薇輕聲道:“我們要回去了。”
說完,他急急去找阿薇。
岑太保可就了了兩個心腹大患了。”
母女兩人前腳進春暉園,後腳,定西侯得了消息就過來了。
“這種事便是牆倒衆人推,樓塌起來,誰也攔不住。”
別人都說,祖父慈眉善目,但岑琅面對祖父時心生膽怯,卻在阿薇的一雙眼睛裡看到了鼓勵和希望。
帕子掩面,她哭得撕心裂肺。
這等好事,哪家不是搶着要?尤其是家中有走武路子的子弟,更是巴不得攬了事兒,讓子弟跟着貼個金。
“岑睦可是祖父的眼珠子,他惹什麼事,原本不會叫我們知道。”
阿薇一刀敲暈了案板上扭着身子的魚:“您這話說的,看來您自個兒也清楚,讓您離京不是什麼好事。”
“新寧伯府在封印那日被抄,開印後立刻判了,略過中間的新年,前後沒有花多少時間,快刀斬亂麻,真拖上幾個月,線團越來越亂,哪怕聖上想網開一面,恐怕也不是黃鎮父子兩條命就能收場的。”
可現在再回想,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在她問起姑母的兩條人命和那麼多銀錢時,凶神惡煞打了她一巴掌的祖母,能是什麼仁慈的人嗎?
她不由轉眸看去。
姑母嫁進定西侯府三十年,養大了繼子、又有親兒子,她和陸家的關係極深,像是那盤踞多年的老樹,根節與土地纏繞,哪裡是隨隨便便就能劈斷斬裂的?陸念卻毫不猶豫,一斧頭接一斧頭。
她記得那日,記得仁慈的祖母、端正的嬤嬤,說出來的刻薄兇狠的話。
岑睦應該不知情,他還去悼念了。
“我們家有個丫鬟叫玉竹,她早些年死井裡了。”
她又看向阿薇。
定西侯又同陸念說了幾句,胡亂尋了個由頭:“我去看看阿薇今兒做什麼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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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你們岑家的事會比黃家輕嗎?”
哪裡像阿瞻、哪裡像我!”
笑意在她的脣角漾開,明豔張狂,卻也冷漠。
陸念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定西侯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
定西侯訕訕。
“爲什麼?”她的嗓子啞得厲害,卻固執地問下去,“爲什麼你能這麼冷心冷肺?”
最可怕的是親人,血親的刀子纔是最狠最痛的,扎得她體無完膚。
岑琅在這緩慢的語速裡勉強明白了阿薇的話,下意識問:“爲什麼?”
“因爲,玉竹有個弟弟,男生女相,岑睦把人玩了又不管,那人不堪受辱自盡了。”
岑琅卻反駁,正是病中才需要這些花裡胡哨的美。
“我……”岑琅從嗓子眼裡擠出了一點聲音,手指蜷縮了下,下意識地捏住了帕子一角,用力到關節都泛了白。
她選擇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但親手捅血親刀子依舊讓她的心全是血窟窿。
“都當是打水時失足掉下去,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她是和姨娘理論,被姨娘推下井的。”
陸念正喝着甜湯,聞言瞥了他一眼:“您這把歲數了,聖上還能想起您來,這幾十年還真沒有白辛苦。”
阿薇喝完了自己的,起身往廚房去。
她聽話懂事時,她是祖母口中可憐的孫女,是用來給叔父、給大哥的可憐做陪襯的。
她也只有娘了。
沒有孃的孩子,沒有退路,沒有僥倖,面前一片荊棘,她也光着腳踩過去,血肉模糊都不能停下來。
岑琅垂着眼淚,她纔在這裡住了多久啊,就已經對這樣的紅帕子陌生了,那再過兩三月、甚至兩三年,她會如何……
她在母親的“顧不上”里長大,看着岑睦越來越受祖父喜愛,她再不是那個“有福氣”的孩子,她不得不依照祖父的要求嫁去薛家。
母女兩人靠得很近。
“能處心積慮抱着兒子尋上門,又怎麼會眼睜睜看着人毀兒子前程?”
外頭傳來了誦經的聲音。
“剛得的調令,”定西侯道,“前幾年下西洋的船隊回來了,聖上很是高興,讓我領兵去接人,算算日子,前後得有個一兩月。”
他只需要唸書,他只要會唸書,他無論弄出什麼事來,祖父都會幫他收拾乾淨。
不由自主地,她仰着頭去看陸念。
阿薇一字一字道:“聖上不想血流成河。”
“有那麼個娘,能養出什麼乾淨東西!烏七八糟盡惹事,玩女人還不夠,竟還學那些不知恥的玩男的。”
岑琅在經文裡放棄了多餘的思考,沉入了阿薇那雙鎮定如海的眼神裡。
哪怕她清楚自己本就鮮血淋漓,可今時今日捅出去的又何嘗不是雙刃劍?
阿薇又問:“您怎麼不直接同我母親說去,讓她不要衝動之餘着了岑太保的道?”
帽子掀起,底下是亂糟糟的短頭髮。
您這樣有軍功、有資歷的老侯爺,能輪得到這種便宜活兒?
她不聽話了,她想給自己尋生路時,祖母是那個恨不能把她往火坑裡推的人。
岑琅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身體抖得很厲害。
“說久也不久,說短也得一兩月,”定西侯抱着胳膊,眉心有愁雲,“你母親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你多看着她,不要讓她太隨心所欲。”
所以,爲了留住陸唸的精神氣,她能拿着刀子下廚,也能殺人。
“呸!什麼都往吃酒上推,正經男人吃多了就願意去走後門?還不是小貨生的髒東西!不過,話說回來,狠也還是她狠,二話不說把人推下去,死無對證。”
不止是顏色,還有味道。
帕子上只有很淡的皁角味道,而不是從衣物到蒲團都侵染了洗不去的檀香。
阿薇輕聲細語同她說着話:“往年這時候,莊子上能挖到不少野菜了,京裡不比蜀地、綠得晚,我昨兒問廚娘,她說還得十天半個月纔好收羅。
她看到阿薇站起身,扶起陸念,替她整理了下鬢角散開的髮絲。
定西侯叫她一句七彎八繞的陰陽話說得臉上一臊。
多諷刺啊!
我弄清楚了出事的同窗是誰,我還知道,成慧書院有一位姓龔的先生,他來見過祖父一次,沒多久就死了。
哈!哈哈!到最後,還惦記着她,給她指活路的是陸念母女兩人!陸念恨不能撕了岑家,陸念說的做的都是要利用她,可卻利用得明明白白。
岑琅紅腫着眼睛,看向一旁久久沒有發出過聲音的陸念。
她拽着頭髮涕淚滿面地笑:“我自那之後就格外關注岑睦。
絞了頭髮,當了尼姑,哪怕是裝模作樣的假尼姑,這庵堂裡也不會再有多麼鮮豔的顏色。
“不止,”她喃喃道,“不止那個同窗。”
阿薇一邊殺魚、一邊道:“接人算是個好差事了。
“現在把事情結了,岑太保必死,你父親怕也活不了,但岑瞻或許能輕判,便是不能,岑瞻的三個兒女應該能尋到個活路。”
我想吃薺菜了,薺菜包春捲才香,到時候我們一塊自己去挖些回來……”
“你若是抱頭縮在這兒、一味等着,那過幾年,聖上是個什麼想法,就沒人說得準了。”
整個庵堂裡唯一的亮色好像只有那抄經的黃紙,而那懸在殿內的明黃色的佛幡也因爲好些年沒有清洗而壓着一層濃濃的灰。
那些經文晦澀,沒有調子,但字與字之間有輕重,像是個拍子一下接一下砸向她。
“你這般顧及岑瞻,那就替他謀算謀算。”
岑琅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這樣的嫣紅了。
阿薇挽着陸念往外頭走。
陸念坐在那兒,一雙鳳眼垂着看人,高高在上。
阿薇也在地上坐下了,雙手抵着膝蓋,她微擡起頭看向窗戶。
岑琅聽不懂,哪怕她祖母時常誦經。
思及此處,她緩緩擡頭,看着阿薇,目光茫然。
阿薇一手扶住了岑琅的肩膀,一手把帕子遞到她手邊,輕聲道:“你是賭一把,還是等着一家老小一起上路?”
“岑家的屁股不乾淨,現在已經被抓到了一些蹤跡,順着查下去,只會越來越多。”
明明是小輩,明明比她小那麼多,可她在阿薇的眼中看到了憐憫。
“或許也不需要等那麼久,金榜出了後、讓聖上顏面掃地,他一氣之下……”
她的心緒亂得厲害,除了自己那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她的耳邊只剩下嗡嗡作響。
“岑家倒起來是什麼模樣,你說了不算,我和我母親這樣奮力推牆的,也不算,甚至連聖上都得多方考量。”
“他上次睡大同窗的妹妹的肚子,自己穿上褲子走人,還不是老太爺想辦法替他擦乾淨的?唸書還沒念出名堂來就一堆爛事!”
樹杈間冒出了新芽,比她的小指指甲還小,但確確實實,它不再光禿禿的了。
沒想到,年近三十時,當頭棒喝,震得她翻天覆地。
“我是有一回意外聽到了祖母和她身邊嬤嬤說、說……”
打仗得拼了命求勝,練兵一兩年看不出成效,接船隊多輕省,沒有賊寇活膩了來打主意,前後這點工夫,一來一回風風光光,聖上高興了還能得一堆賞賜。
馬車進城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您一走,岑太保再尋誰來挑撥挑撥,比方我那耿直到蠢的舅舅,又比方纔去新書院不久、狀況都不見得弄清楚卻會衝動打架的表弟,我母親氣急了發病、衝出去砍了岑氏,嘖。
岑琅想起了大殿裡的四方天王像,也是這樣,居高臨下看着衆生,眼睛在昏暗的殿內讓人不寒而慄。
那陸念呢?
是了,又到了尼師們做功課的時候的,庵堂佔地小,哪怕不到十人、一起誦經時聲音也能夠讓全庵堂都聽見。
岑琅的身子瑟瑟,呼吸沉重。
岑琅嚎啕大哭,哭得蹲不住、歪着身子摔坐在地上。
“姐弟兩人都是家生子,也沒人細究是怎麼死的。”
“你母親那是衝動嗎?”定西侯脫口道,“她是病!”
跟病人說千萬別犯病有什麼用?
按了按眉心,定西侯語重心長地勸:“阿薇,萬一你母親衝動之下做了什麼,太保畢竟是太保,外祖父不在京裡,怕你們吃大虧。”
“您放心,”阿薇沖洗着手裡的魚,“兩個月而已。”
兩個月後,太保還究竟是不是太保,都是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