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他……真的這麼說?”李純身子一晃,死死攥住手中的信件,眼裡已泛起淚花。
武元衡微微點頭,冒犯直言:“聖上您仔細回想,當時先帝雖已中風,可他做了二十幾年的太子,在宮裡勢力深厚。您當年爲何能輕易進入紫宸殿?皆因先帝從始至終沒想過另立他人,否則只要提前宣召福王進宮護駕,寫下傳位遺詔,您如何能逼宮登基?”
李純霎時無言以對,潸然淚下。
武元衡見狀也是眼眶泛熱,感慨道:“先帝於東宮爲太子時,曾多次對臣提起您和福王。他說您心懷壯志,行事果決,大有當年太宗之風範;而福王至情至孝,仁慈厚道,肖似高宗。聖上,您難道還聽不出來先帝的心意?高宗之於太宗,功勳可遠遠不及啊!”
是啊,高宗李治比之太宗李世民,的確不如。
“亂世出英主,治世靠仁厚。您是英武之君,而福王只能守成。先帝深知大唐危局,又豈會把皇位交給福王?”武元衡至此已不能再說,唯有重重叩拜,“聖上,您當真誤會先帝,誤會福王了啊!”
李純頭一次在臣下面前失態痛哭。
當年逼宮時,他不曾哭過;藩鎮欺辱他時,他從不軟弱;討伐逆賊時,他更沒流過一滴眼淚。
他一直以爲自己足夠強大,足以抵擋任何風暴,只因他經歷過最沉重的打擊,承受過父子、手足的嫌隙。
他甚至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正是這些坎坷造就了他如今的強悍,令他能夠無懼無畏地面對強藩,不言妥協。
然而手中這一封信,武元衡這一番話,猝不及防擊中了他最軟弱的內心,也拔出了那根最深的刺。
從今往後,他終於可以對過往釋然,對那些如鯁在喉的日子釋然,他終於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的內心,洗刷那段屈辱、不甘、被他視爲污點的歲月!
終於,他可以對自己放手。
淚水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書信上,墨跡漸漸氤氳,字跡漸漸模糊。李純捧住書信置於心口,垂淚自責:“是朕對不起父皇,對不起十六弟!可一切都太晚了,朕無法再彌補了!”
“聖上,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先帝已去,可福王還在啊!”武元衡趁勢勸道,“只要您有心彌補,以福王的性情,他定會與您冰釋前嫌。”
“他會嗎?”李純不大自信,“朕數度誤會他,藉機發難,他不會原諒朕了。”
李純邊說邊按住額頭,連連嘆道:“是朕太蠢了,就這麼一個同胞兄弟,朕不僅不收攏信任,反而處處懷疑,造成如今這個局面。”
“聖上多慮了,兄弟哪有隔夜仇呢?”武元衡故作沉吟,又道,“其實臣有一個主意,您不妨一聽。”
李純擡袖拭淚:“老師快說。”
武元衡便提議道:“若要彌補此事也很簡單,您先恢復福王的封號,再加封他爲上柱國大將軍,以示恩寵。”
李純聽後頗感猶豫:“可是當初朕將他下了大獄,剝了封號,朝內盡人皆知,如今再讓朕改口……”
“聖上糊塗了,這都是您和福王的苦肉計啊,是演給蕭家父子看的!”武元衡故意曲解道,“您不是與福王商量好的嗎?讓他假意投誠,潛伏敵營,與您裡應外合啊!”
李純聞言眼前一亮。
武元衡繼續說道:“如今既已討逆成功,福王自然該píng fǎn昭雪,因功加封上柱國大將軍也是理所應當啊。”
“不錯!老師說得沒錯!朕正是此意!”李純猛然醒悟,激動地起身,走下丹墀來回踱步,“朕不僅要加封他爲上柱國大將軍,還要賜他金銀珠寶,讓他迎佛骨入京!還有,以前欺辱他的幾個宗室,朕都要加以嚴懲!”
“呃……這倒不必,”武元衡聽得直冒汗,忙又勸阻,“您稍加恩寵即可,太過反而是替福王招難。捧殺捧殺,捧即是殺。”
這番話李純倒是信服,可單單對李成軒加封上柱國,根本無法表達他滿心的愧疚,天子不禁煩躁起來。
武元衡深知聖心,遂再次提議:“聖上,您píng fǎn也好,加封也罷,恐怕都不及一件事能讓福王開心。”
“你是說……月兒?”李純已經想到了,卻躊躇起來。
倘若西嶺月只是個普通民女,甚至她就是長公主之女,李純都能想法子讓她改換身份,嫁給李成軒做福王妃。可偏偏她是武氏遺孤,康興殿下!這身份實在太敏感,即便他心有愧疚,也不敢輕易許諾李成軒此事。
到底還是武元衡旁觀者清,笑道:“聖上又糊塗了,正因西嶺娘子是康興殿下,您才該讓她嫁給福王。”
“哦?此話何解?”天子不明就裡。
“昔日高祖滅隋立國,太宗尚爲秦王,高祖便將隋煬帝之女賜給太宗做側妃。還有高宗伐滅高句麗,也納了宗室之女,這些您都忘了?”
李純恍然大悟。
太宗納楊妃,高宗納高句麗王女,這些聯姻之舉都是兩個zhèng quán的jiāo融,以示天子對消亡zhèng quán的安撫、重視。他若是將武氏遺孤賜婚於同胞親弟,不正是展示了他身爲天子的寬宏大度?還能在武氏一族中樹立威信,更有利於招安武寧縣暗衛和蕭家父子的餘黨,又能遂了李成軒的心願,一舉數得!
是啊,大唐絕對不會再有姓武的皇后了。對於這一點李純心中瞭然。
想當年玄宗寵愛武惠妃,多次想立她爲皇后,均因朝臣反對而作罷。歸根究底,正是因爲她姓“武”,而大唐歷經武后改周,又有韋后、安樂公主、太平公主效仿作亂,女禍風行。因此,武姓之女是絕不可能再做皇后了,上到宗室朝臣,下到平民百姓,都不會容許此事再度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