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三聲槍響
200×年9月26日 晚上9:45
“喂,嘉,你要到哪裡去?”小白臉男生坐在地上望着站起來的女友。
時尚女孩轉過頭來說:“我有點餓了,去拿點東西來吃,你要吃嗎?”
“我不吃。”小白臉男生緊了緊身上裹着的桌布,“你要快點兒回來啊。”
時尚女孩望着他,嘆了口氣:“你看你那個樣子,整個一天就縮在那裡裹着塊桌布,比我還怕得厲害,你還有點男子漢氣概嗎?”
小白臉男生辯解道:“我不是怕,是覺得有點冷,才裹着這塊布的。”
“你就是因爲心裡害怕纔會覺得冷。”
“嘉……又有人被殺了,你就不害怕嗎?”
“我當然害怕。我還指望着你保護我呢。你不是說會守在我身邊一直保護我的嗎?但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叫我怎麼敢依賴你?”
小白臉男生漲紅着臉說:“嘉,你別這麼說,別瞧不起我!我說過的話就會做到的。”
“是我想瞧不起你的嗎?你想讓我刮目相看倒是拿出點兒行動來啊。你整整一天都在這裡窩着……”
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後面的對話我聽不清了——其實這種戀人間的小吵小鬧本來就不該讓旁人聽到的,會讓別人笑話。可惜他們這會兒才意識到這一點。
不過話說回來,沒了這“小兩口”的精彩對白作爲調節,我倒覺得無聊起來,又只有對着前方發呆。過了一會兒,單身母親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對我說:“咱們聊會兒天好嗎?”
“好啊。”我朝旁邊挪了一點兒——百無聊賴的人顯然不止我一個。
“我有一個可愛的五歲的兒子。”她望着我說,眼睛裡流露出慈愛的表情。
“我知道。”我點着頭說。
“不,你不知道全部。”她憂傷地說,“我兒子,有先天性的腳部殘疾。他……不能走路。”
我微微張開了嘴。
她顯然陷入了回憶,眼睛望着對面的牆壁出神,低沉而緩慢地說:“我懷着他七個月的時候,打B超的醫生就告訴我孩子的腳部有畸形,勸告我做人工引產,把孩子打掉。但我捨不得,我太愛他了,我爲這個未出世的小生命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我不顧周遭的勸阻,堅持把他生了下來。爲此,丈夫和我離婚了。他無法面對我的偏執和不可理喻,也無法面對兒子畸形的右腳——孩子的右腳沒有腳趾頭,而且右腿明顯比左腿要細小得多。醫生說,這孩子永遠都只能生活在輪椅上……”
她仰面朝天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眼淚淌下來,卻無法掩飾聲音的哽咽和嘶啞:“但是我卻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兒子的腳真的無法醫治。爲了跟他治療,我跑遍了全國的各所大醫院,嘗試了各種治療方法,但是效果甚微。而我卻花光了所有的錢,甚至把城裡的房子賣了,搬到郊區的一所小房子裡來。不過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我兒子的腳能治好,那什麼都是值得的。”
我心中感到一陣陣酸楚,忍不住問道:“那現在,你兒子的腳好些了嗎?”
她昏暗的眼睛裡劃過一絲光芒:“是的,要好些了。我聽一個老醫生的建議,說要加強弱側的被動活動,並適當給予按摩,促進弱側發育。我堅持做了兩三年,每天扶着他的右腳走路,並在睡前爲他按摩腳部一個小時,果然有了些成效,現在我兒子已經能扶着家裡的傢俱走上幾步了。就這樣我都高興得難以形容,但我兒子還卻不滿足,他充滿信心地對我說‘媽媽,我還要繼續鍛鍊,我有個理想,以後要當短跑冠軍呢!’——他還叫我先別告訴別人,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小秘密……”
聽到這裡,我已經淚流滿面了,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輕輕托起。出乎意料的,單身母親居然沒有哭,她舒出一口氣,望着我說:“對不起,絮絮叨叨跟你說了這麼多,都讓你覺得煩了吧?”
“不。”我搖着頭說,“感謝你跟我分享你心中的快樂悲傷,還有——你兒子的小秘密。”
單身母親凝視着我的雙眼,許久,她用耳語般的聲音對我說:“讓我再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
她慢慢將嘴貼近我的耳朵,輕聲說:“我想,我有些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了。外面和裡面到底出了什麼事,我都知道了。”
我倏地瞪圓了眼睛,驚愕地望着她:“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她訥訥地說:“都這麼久了,我們也該想明白了,不是嗎?”
我麻木的大腦機械地轉動着:“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單身母親從地上站起來,說道:“我也是猜測的,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便講給你聽。我怕……影響到你。”
我覺得她越說我越糊塗了,正想再追根問底。單身母親神情悽惻地望着我說道:“謝謝你陪我說了這麼多話。以後,你好自爲之吧。”說完轉身離開了,繞到幾排貨架之後。
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裡,半天沒能反應過來。她說我們都該想明白了是什麼意思?說怕影響到我又是什麼意思?她到底悟出了什麼?既然她都想明白了爲什麼又不能告訴我們大家呢?一連串的問題在我焦躁不安地想象中急劇盤旋、越變越大,把我的內心壓得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砰”的一聲槍響。這聲槍響牽動我頭腦也發生了某種爆炸。我似乎預知到發生了什麼事,雙眼一陣發黑。我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奔到槍響的地點。眼前的一幕令我感到天旋地轉——一分鐘前還在跟我說話的單身母親此刻倒在牆邊,身後的牆上一攤血跡。子彈是從她的嘴裡射向腦後的。而紅頭髮小混混跪在她的身邊,手裡握着那把手槍。
“不——!”我聲嘶力竭地狂喊着,眼淚奪眶而出。
急促的腳步聲——超市裡另外的幾個人此刻也全都跑了過來,張口結舌地望着面前的一幕。
紅頭髮小混混這時像是一下意識到了什麼,他猛地甩掉手槍,倉皇地解釋道:“不,不是我乾的!我只是離得最近。我聽到槍響後,跑到這裡來,就看到她已經開槍自殺了!我走上前去確認,順便撿起掉在她腳下的這把手槍……”
“夠了!你這個殺人兇手!”時尚女孩厲聲叫道,“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有什麼好狡辯的!你這次是還沒來得及逃開吧,所以才讓我們抓了個現行!”
她不由分說地衝身邊的男友和中年大叔說:“你們還愣着幹什麼呀!快上前去制服他呀!”
小白臉男生像是要向女友證明什麼似的,鼓足勇氣向前跨了兩步。紅頭髮小混混慌亂地拾起手槍,指着小白臉男生:“別過來!”
大家都不敢動了,僵在那裡。我想我當時完全被悲痛充斥了整個大腦,竟然沒做出任何反應。其實通過幾分鐘前單身母親跟我交談時的種種跡象,特別是她跟我說最後一句話時流露出的那種決絕的神情,我是應該能推斷出她確實死於自殺的。要是我在這時出面說幾句話,證明紅頭髮小混混所說應該是實話的話,也許就能避免接下來所發生的悲劇了。可惜的是,我腦中一片悲痛、混亂,導致我什麼都沒做。
小白臉男生不知道受到了什麼蠱惑還是刺激,一反平時的膽小和懦弱,竟然還在試圖向紅頭髮小混混靠近。他向前伸着手,同時緩緩朝前方移動,嘴裡說道:“嘿,別衝動,你先把槍放下來,好嗎?”
“我說了,別過來!”紅頭髮小混混咆哮道,搖晃着手槍,“別逼我開槍!”
“你要是開了槍,可就真成殺人兇手了。”小白臉男生直視着他。
“住口!少在那裡假惺惺了!”紅頭髮小混混怒吼着,“你們不是本來就把我當成殺人兇手嗎?你們一直都在懷疑我,不是嗎?就因爲我穿成這樣,頭髮染成這樣,你們就不把我當好人看!你們這些以貌取人的混蛋,根本就不聽我解釋,就自以爲是地給我定罪了!”
“我們沒跟你定罪。”小白臉男生緩緩朝前挪動腳步,“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咱們坐下來慢慢說,好嗎?你先把槍放下。”
“別再靠近一步!”紅頭髮小混混已經退到牆邊了,他的臉變得瘋狂無比,舉着槍的手因緊張而不住顫抖,“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們現在心裡是怎麼想的嗎?你們先把我穩住,待我稍一鬆懈,就一擁而上,把我制服。別做夢了!我不會讓你們得逞……”
“砰!”
一聲槍響。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紅頭髮小混混在內,他懷疑地望向手槍,彷彿不知道自己剛纔幹了什麼。他面前的小白臉男生也以同樣懷疑的目光緩緩望向胸前,然後痛苦地捂住心口,雙腿一軟,跪了下來。時尚女孩慘叫一聲,飛撲過來,扶着男友的身體,嘶喊道:“恆!你怎麼了?天哪,你別嚇我!”擡起手來一看,她滿手的鮮血,再望向男友的胸前——心口赫然多出一個血洞,她痛苦地搖着頭,抱着男友嚎啕大哭。
“嘉……”小白臉男生艱難地望着女友,聲音虛弱而空洞,“我在你心中……算是個男子漢嗎?”
“是……是,你當然是。”時尚女孩捧着他的臉,泣不成聲。
“是嗎……那太好了……可惜,我以後保護不了你了……你要……保護好自己……我愛……”最後那個“你”字還沒說得出口,他猛地嗆出一口鮮血,脖子一歪,頭朝旁側無力地耷拉下去。
“恆……恆?”她驚惶無助地喊了兩聲,抱着男友的身體左右搖晃,又一陣哭泣呼喊,但一切都無濟於事了。她悲痛欲絕地放下男友的屍體,突然臉色一變,擡起頭來,兩道充滿怨毒和憤懣的目光像尖刀一樣插向紅頭髮小混混,一字一頓地說道:“你這個兇手!”
“不……不是我想開槍的。”紅頭髮小混混倉皇地解釋着,“是槍走火了……”說到這裡,他似乎自己都意識到辯解在此刻顯得有多蒼白。而時尚女孩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一副立刻就要衝上前來和他拼命的樣子。紅頭髮小混混突然大叫一聲:“好吧!我知道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他媽的,反正也活不了了,遲早都是會死的!”
他將手槍拿到面前,掰開槍膛,看了一眼裡面的子彈,自言自語道:“最後那顆子彈就送給你們當中的某個人吧。”說完,他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望着無比驚愕地我們,最後說了一句話:
“其實,你們沒有猜錯,我確實是個他媽的街頭小混混。但我告訴你們,我從來都沒有蓄意殺過人——除了我自己!”
“砰!”槍聲在今天第三次響起。他在鮮血綻放的禮花中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這一次,我終於真正地昏了過去。